正文_第八十一章 稚齿韶颜(2)
那天,乔贯华和谢凌风过了山崖后没走多久,就看到了同门说的那一大片山莓。 翠绿的藤蔓沿着溪谷的两岸铺成大网,一颗颗山莓坠在枝叶间,红的、黑的、紫的、黄的,大大小小,晶莹剔透,光看着都是一种享受。 但是,乔贯华和谢凌风却有些兴致索然,随便摘了一些山莓吃了,然后便在一块山石上坐下,望着天边的夕阳发呆。 最后离开时,谢凌风找了一片大的青桐树叶,采了很多山莓包起来,打算带回去给林偃月。虽然方才和林偃月吵了架,谢凌风疼爱林偃月这个meimei,倒是从来没忘记过。 正当乔贯华和谢凌风往回走时,便看到山道的拐角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一身碧色的衣裙,手里拿一束野花,嘴里哼着曲子,低头一跳一跳地向他们走过来。待走近了些,那女孩子终于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前面有人,愣愣地仰头他们。 乔贯华有些吃惊,面前的女孩子比林偃月看起来还要小一点,却一个人走在山道上,似乎对道路十分熟悉的样子。 那女孩子站在他们面前,突然插着腰,有些生气地对他们道:“你们偷吃了我的山莓对不对?” 乔贯华有些好笑:“山莓长在山上,怎么就是你的了?” 女孩子轻轻地哼了一声:“是我先发现的,自然就是我的!”随即瞟了一眼谢凌风手里用树叶包着的一个大包,气鼓鼓地道:“吃完了还要兜着走!” 谢凌风终于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谁家的?” 谢凌风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平和、耐心十足,乔贯华不禁有些意外。乔贯华知道谢凌风方才和林偃月吵过架,此刻肯定心情不好,面前的女孩子又这般语气凶巴巴的,整个千音阁都没人敢对谢凌风这么说话,所以乔贯华以为谢凌风一定会不耐烦。 那女孩子看着谢凌风,抬起下巴,大声道:“我叫夏云舒。” 谢凌风听完,露出一个微笑:“原来是夏叔叔的女儿。我是谢凌风,这是乔贯华。” 谢凌风口中的“夏叔叔”是夏云舒的父亲。 谢凌风的父亲将唯一的儿子看得无比金贵,除了亲自教导其剑法和内功外,还找了很多人教导谢凌风其他的东西,从刀枪剑戟、弓马骑射,到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立求广泛涉猎,开阔眼界,乔贯华、顾檐梅、林偃月三人也会和谢凌风一起学。 负责教导谢凌风刀法的人便是夏云舒的父亲。夏云舒的父亲是青芦刀的传人,虽然限于天赋刀法达不到夏家先辈的成就,不过他们都是练剑的,学刀不过是为了熟悉刀法的路数,而夏云舒的父亲出身刀法世家,关于刀法的知识十分渊博,教导他们几个孩子实在绰绰有余。 夏云舒听罢谢凌风的话,露出略微惊讶的表情:“啊……原来是凌风哥哥和贯华哥哥,我经常听父亲说起你们。”说罢,夏云舒脸上原本生气的神色完全消失,对他们甜甜一笑,颊边露出一双浅浅的梨涡。 夏云舒母亲身体不好,从前大部分时间都和母亲一起住在祖父家修养,大约是几个月前才来到平仲山。他们前不久练刀时,听夏云舒的父亲提起过一次,说是他女儿来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见到。 乔贯华在夏云舒的那个笑容里有些微地失神,待反应过来,便听谢凌风道:“我们陪你去摘山莓吧,然后你和我们一起回去,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好呀,好呀。”夏云舒卖力地点头,小鸡啄米似的,笑容比方才还亮了几分。 于是那天,乔贯华和谢凌风陪夏云舒去摘了山莓,然后才重新返回。 再次走到那道山崖前时,乔贯华还在想他们三个人要如何过去,夏云舒已经十分淡定地向山崖走去了。 乔贯华拉住夏云舒,问道:“你打算怎么过去?”乔贯华纯粹只是好奇,夏云舒是怎么一个人过来的。 夏云舒却以为乔贯华是不相信她,大声道:“贴着山壁,就可以很轻松地走过来了啊。我都走了好多次了。” 以夏云舒的年纪,和他们一样用轻功过来确实做不到,不过十岁的小姑娘,敢一个人过这样的山崖,已经让乔贯华觉得吃惊。 大约此前从未遇到过这么勇敢的女孩子,那一瞬间,乔贯华便觉得面前的夏云舒很特别,脸上那个自信又骄傲的笑容,明亮得像朵石榴花。 谢凌风听夏云舒说完,笑道:“原来你这么厉害。”说罢,谢凌风开始安排过山崖的方案——乔贯华打头,夏云舒在中间,谢凌风自己断后,不再使用轻功,而是贴着山壁走回去。 虽然夏云舒一再说自己对路更加熟悉,可以给他们带路,但是乔贯华和谢凌风都没有同意,十几岁的男孩子,最是要面子和意气用事的年纪,怎么能让一个小女孩带路。于是,他们三个人最后还是按照谢凌风的安排出发了。 乔贯华走在前面,全神贯注地寻找着最合适的路。走了大约二十丈,乔贯华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忙将身体贴紧崖壁,然后回头望去,便见谢凌风正将扶住夏云舒肩膀的手收回来。乔贯华看那情形,猜到方才应该是夏云舒脚下不稳,幸好被她身后的谢凌风扶住了。 乔贯华有些愣神,就那样回过头看着夏云舒,那一身碧色的裙子,将一张尚显稚气的脸衬得愈加娇嫩可爱,神情却是专注而严肃的,仔仔细细看着脚下的路。 夏云舒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站定,抬起头来时发现乔贯华的目光,立刻鼓着腮帮子道:“快带路,我又不是不会走。” 乔贯华冲夏云舒一笑,回过头去重新迈步向前。但是,他还只往前走了五六丈,便再次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只是这次是谢凌风的声音:“小心。” 乔贯华回头,就看到谢凌风正站在夏云舒的身后,右手攀住山崖上的一根树藤,左手压住夏云舒的肩膀,将她牢牢按在了山崖上,他们的脚下有好几个石块正在向山崖下滚去,哗啦一阵乱响,很快便消失在了云雾深处。乔贯华从谢凌风和夏云舒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已经知道方才的情形究竟有多危险。 后来,他们三人一直走得很顺利,终于踩上实地时,乔贯华觉得腿都软了,用力在地上跺了跺脚,高兴地大声宣布:“终于走完了。累死了。” 然后,乔贯华听到了哭声,是夏云舒在哭,起初只是抽噎,很快便渐渐哭出了声音。 乔贯华被夏云舒的哭声弄得莫名其妙,但哄女孩子向来是他的强项,于是走到夏云舒旁边问道:“云舒meimei,你怎么了?” 夏云舒扭过身不看乔贯华,继续一边擦眼泪一边哭。 乔贯华绕到夏云舒的面前,道:“方才一定是我带路没带好,不然你肯定可以一个人走过来的。” 在猜女孩子的心思上,他似乎一直就有天赋。果然,他的话音刚落,夏云舒的哭声便小了下来,抽噎着道:“哼,本来就是……我一个人来了这么多次,从来都……从来都……” 乔贯华在心里觉得好笑,果然和他猜的一样,夏云舒是觉得在他们面前失了面子。 乔贯华道:“我第一次走嘛,我带错了路,你别哭了,下次让你带路,好不好?” 夏云舒轻轻哼了一声,终于不哭了,抬手用衣袖抹了抹眼角的泪,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你看着我干什么?没见过人哭啊?”话说完,唇边已经有了没有忍住的笑意。 乔贯华没有说话,在夏云舒的那个笑里微微失神。 谢凌风方才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此刻才走过来道:“我们回去吧。”顿一顿,又对夏云舒道:“云舒,以后不要一个人来了,太危险了。” 谢凌风的声音比之前还要温柔许多,竟有几分往常哄林偃月时的语气。乔贯华有些意外,他知道谢凌风和他不同,对女孩子和男孩子向来一视同仁,说话的语气从无分别,唯有在面对林偃月的时候,才会格外温柔。 夏云舒听罢谢凌风的话,微微低了头,脸颊有些红,默默点了点头。 乔贯华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等到送夏云舒回家后,只剩下了乔贯华和谢凌风两个人时,乔贯华对谢凌风道:“没看出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哄女孩子了?说,是不是以后打算和我抢了?你可是答应过我的,阁中漂亮的女孩子都不和我抢的。”开玩笑的语气,藏了心底里的那一丝别扭。 谢凌风没听出来乔贯华话里藏着的心思,低叹一声道:“今天是我错了,不该和偃月吵架的。” 乔贯华笑:“偃月她就是胆子有点小,你以后多锻炼锻炼她。你看看云舒,比偃月还小一岁呢,一个人就敢去。” 谢凌风轻轻摇了摇头:“刚才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刻差点掉落悬崖的是偃月,如果我没能拉住她,会怎么样。如果我们今天没能平安回来,偃月又会怎么样。然后,我就突然觉得,偃月她胆子小一点,其实也挺好的。” 乔贯华这才知道,方才谢凌风对夏云舒那样温柔,都是因为从夏云舒身上看到了林偃月的影子。 只是那时,乔贯华对于谢凌风的观点并不能苟同,他还是喜欢夏云舒这般的勇敢无畏。 林偃月小时候身子弱,后来虽然好了一些,却依旧很瘦,脸也生得娇弱,像朵娇滴滴的花似的,总是给人很柔弱的印象。所以那时,乔贯华总觉得林偃月柔弱娇气。 直到后来他们一起逃亡时,乔贯华才知道林偃月其实比夏云舒坚强得多。有一次林偃月的脚受了伤,却一声不吭地跟着他们的步调赶了十几里山路,待停下来休息时,他们才发现林偃月的半只鞋子都被鲜血浸透了,可是林偃月却怕拖慢他们的速度,硬是一路强撑着,连个痛苦的表情都没露出来,所以就连最心细的顾檐梅都没发现。那时乔贯华才想起来,夏云舒是会哭的,而林偃月永远都是笑着的。 但是,或许这就是命运的不可改之处。初遇夏云舒的这一天,有了林偃月做对比,乔贯华便觉得夏云舒很特别,从此眼睛便再也不能从夏云舒身上移开。 那一天,乔贯华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很多事情,比如自己不同寻常的心跳,比如夏云舒看谢凌风时明亮的眼睛,比如林偃月和顾檐梅一起离开时的情景,以及谢凌风独自向悬崖对岸飞掠而去的身影。 只是,彼时的乔贯华并不能准确地知道,自己察觉的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 直到很后来,乔贯华才想到,他们五个人的爱情,大约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生根发芽、茁壮生长;他们五个人的命运,也是从那一天开始,盘根错节、纠缠不清。 彼时稚齿韶颜,天真无邪。 如今绮年尚在,心染秋霜。 似乎只是一个转身,就是已经是十多年了。十年风风雨雨,爱恨纠缠。可是人的一生,又有几个这样美丽的十年? 但是今日,乔贯华突然觉得,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一个好的方向走,他们五个人错位的爱情,已经随着谢凌风和林偃月的婚礼被纠正,如今又灭了碧霄宫,只要再拿到永生莲,他们活着的四个人,便终于有了机会可以获得完美的双双对对。 只是此时,乔贯华还未想过,若死去的人归来,五个人的爱情还是五个人的爱情,十年前的故事再轮回一次,又该去求一个什么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