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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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颇为暧昧,傅夫人惴惴然地说:“皇上的‘寄托’二字,恐怕太重了。” “怎么?” “我不知道皇上要寄托在我肩上的是什么?” 不说“身上”而说“肩上”,可知她有闪避之意。但傅夫人到此地步,已如春蚕作茧,重重自缚,再也无法摆脱。皇帝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只是不愿cao之过急,所以安慰她说:“你不必恐惧不胜,情感之道,顺乎自然。我日理万机之余,只要想到,天壤之间,还有个了解我的孙福如在,那就什么委屈也能忍受了。” 这番话等于表明,她是他的唯一知己。感情本是相对的,皇帝如此,她也就将皇帝当成唯一的知己看待了。 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只似怨非怨地瞟了一下,便足以令皇帝神魂飞跃,忍不住拉住她的手,渐渐使劲往怀里带。穿着花盆底的傅夫人,立脚不住,很快地倒在他怀中。 “‘软玉温香抱满怀’,”皇帝在她耳边说,“到今天我才知道才人吟诗,似浅实深。” 傅夫人不作声,心里在想,皇帝也是个书呆子,这时候还能咬文嚼字。 “放手!”傅夫人轻声说道,“当心窗外有人。” 皇帝亦觉得保持尊严一事,万不可忽,便听她的话松了手,不过彼此的距离,仍旧极近,仅仅身子不曾接触而已。 “福如,”皇帝问道,“你去过江南没有?” “去过。”傅夫人说,“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随父兄在任上?” “是!我父亲做过苏州知府,后来又在浙江当道员。” “这么说,也到过杭州?” “是的。到西湖上去烧过香。”傅夫人不胜向往地说,“都记不得了!只不过梦中常出现一片苍茫烟水而已。” “原来魂梦都萦绕江南。”皇帝低头想了一下,叹口气说,“只怕一时还不能如愿。” “皇上的愿望是什么?”傅夫人不解地问,“天子富有四海,何事办不到?” “办不到的事太多了!你就是一个例子。” “别又来说我!”傅夫人微笑着阻拦,“皇上只说皇上的愿望好了。” “我是指南巡。”皇帝答说,“即位未几,总得把局面搞得完全稳当了,才能放心南巡。” “怎么?”傅夫人极为诧异,“局面是如何不稳当?” 皇帝微悔失言,这是他心中的感想,亲贵宗室未尽服帖,文武大臣中亦颇有不易驾驭的,这样的局面,多少潜伏着动乱的危机,需要好好费一番工夫,能够彻底掌握一切,皇权才算完全稳定。而这一感想是绝不能让人知道的,否则便是示弱,反足以启人异心。 如今至少有一个人知道了!皇帝心想,既然泄露了,不如索性跟她说明白,“福如,”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自古以来,天下最大的诱惑,就是皇位。变生不测之事,历朝皆有,你熟读史书,不待我多说。防微杜渐,全在有心腹可寄以耳目,你倒不妨据你所知,保荐几个人给我。” “我只能为皇上保一个。” “谁?” “傅恒。” 皇帝深深点头,“他谨慎小心,我当然要重用的。”皇帝又问,“还有呢?” “高家父子受恩深重,应该也是忠心耿耿的。” 高家父子指高晋与高斌,亦即是贵妃高佳氏的父兄。皇帝对高家父子的印象并不好,但由于傅夫人这句话,他决定遇到适当的机会,还是要重用。 “还有呢?” “我不敢再胡乱保举了。”傅夫人说,“用人大计,皇上不该谋之于妇人。” 皇帝深深点头,心悦诚服地说:“难怪我魂牵梦萦,你真是明白事理,可敬亦复可爱。” “魂牵梦萦”四字入耳,傅夫人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的感受相当复杂,亦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唯有低头不语。 “福如!”皇帝又拉住了她的手,低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让我了这段相思债?” “我不知道。”傅夫人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我很怕!” “怕什么?”皇帝问说,“怕傅恒知道?” “这当然也是。” 语气中明显地表示出来,另外还有所惧,而且比怕丈夫知道还要来得严重。皇帝倒也奇怪了。 “你说,还怕什么?” “皇上倒想呢!” “是怕我娘知道?” “那也是。” “反正总是怕人知道!”皇帝突然想到了,“是怕皇后知道?” “对了!” “她绝不会知道的。” “为什么?”傅夫人很注意地问,“皇上何以能说这种有把握的话?” 皇帝笑了,“连皇后都对付不了,我还能统治几万万子民?”他说,“皇后左右全是我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在她面前谈咱们俩的事。” “就怕皇后自己看出来。” “怎么会?” “怎么不会?”傅夫人说,“皇上稍微疏忽一点儿,神色语言之间有所流露,皇后就会知道。” “我当心就是。”皇帝又说,“你相信我,不必怕。” “就我不怕,也要等机会。” “机会不必等,要去找。”皇帝紧接着说,“甚至不必找,只要自己安排就好了。” 从第二天起,皇帝开始安排机会。 很显然地,唯有将太妃请出去,才有机会。于是经由傅夫人的策动,太妃决定带着她跟秀秀去看一看她从前所住的那座草房。 这是一个迫不得已的主意,因为太妃步门不出,除此以外,无法劝得她离开住处。到了那天午后,软轿到门,诸事齐备,秀秀忽然告诉太妃,傅夫人发风疹。 “发风疹不能吹风。”太妃说,“咱们改天再去吧。” “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太妃不去,我们也去不成,想了好几天,一切都落空了!” 想想也是,并没有因此延缓计划的必要,太妃终于还是带着秀秀、荣福和一群宫女去看草房。 于是,隔不多久,皇帝翩然而至,只带了钟连与四名太监,八名侍卫。十几天已做成例规,只要皇帝驾到,宫女和太监都远远避开,只有荣福、荣安承应茶水,传达旨意。这天大部分宫女都随着太妃走了,太监向例不准到后院,所以格外显得清静。 傅夫人住的院落,名为绿荫轩,东面一道月洞门是正门,北面夹弄中还有一扇便门,荣安早就封闭了,只要守住月洞门就不虞会有人闯进来。 “这下,你放心了!”皇帝笑着问说。 傅夫人嫣然一笑,“上午天气阴沉沉的,我倒有些担心。”她说,“不想中午阳光普照,变成好天。” “天公作美,成全你我。”皇帝忽然感慨,“福如,浮生碌碌,想谋一日之欲,亦很不容易。‘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今天我才知道这‘又’字正是难得之意。” 傅夫人笑笑不作声,捧了茶来问道:“今天好像很热。” “是的!天热,心也热。”皇帝伸手去摘外褂的纽扣。 这自然是傅夫人的差使,为他卸衣时,皇帝已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了。 “你使的什么香粉?好香,我从来都没有闻过。” 这一说提醒了傅夫人,她的香粉是自己采集名花,熏蒸成露,加上外国来的香精,自己调制专用的。皇帝固然没有用过,常跟她接近的宫眷,都是闻惯了的。倘或香气沾染在御衣上,让皇后闻到,醋海兴波,那纠纷就大了。 因此,她赶紧退后几步,正色说道:“皇上先别碰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差点误事。” 然后她走向妆台旁边,就着现成的脸盆清水,将脸上的脂粉洗了个干干净净。擦干了脸,转过身来,那张清水脸像剥光了的鹅蛋,而且因为使劲擦抹的缘故,皮肤又红又白,分外娇艳,比上妆以后,更觉动人。 “皇后的鼻子很灵,别让她闻见味道。” “你也太谨慎了!”皇帝笑道,“我跟皇后也许两天才见得一次面。从你这里回去,我自然要换衣服,她哪里会闻得见?” “别人闻见也不好。”傅夫人说,“我不愿意让人在背后议论我。” “议论你,就是议论我!谁敢?” “皇上听不见而已,‘皇帝背后骂昏君’,无足为奇的事。” “好吧!”皇帝讪讪地说,“我就算是个昏君。”说着,一把紧抱住傅夫人,喃喃地说:“遇见你不昏亦不可得,遇见你让人在背后骂昏君亦值得!” 傅夫人心跳气喘,但浑身发弱,只得俯仰由人,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可惜,”皇帝在绸衾中抚摸着滑不留手的肌肤,“有色无香,恰如海棠。” “以后我不用那种香水就是。”傅夫人说,“我用常见的香露。茉莉、玫瑰,其实也不错。” “我是说着玩的,你别认真!你还是照你喜爱的用,不必为我委屈。你放心,皇后绝不会发现我们的秘密。” “也不光是皇后一个人。” “你是指——” “别说出口!”傅夫人抢着打断,“皇上心里有数儿就是。” 皇帝自然有数,是指她的丈夫傅恒,“我知道!”他说,“我自有处置的办法。” “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我也不说出口,你看着好了。” 过不了几天,傅恒让总管带信来,要他妻子回去一趟。到家才知道,皇帝派了他一个勘查陵寝的差使。先到盛京福陵,再到马兰峪的东陵,最后到易州的泰陵,细细查看,有无损害,应该如何修理,估工议价,麻烦多多,这个差使总得半年才能复命。 傅夫人知道,皇帝是调虎离山,有意做出依依不舍的神情,在家一连住了三天。 送走了傅恒,她回京去看了看孩子,十天以后,仍旧回热河来给太妃做伴。前后大概二十天未跟皇帝见面,小别重聚,更觉情浓。一个夏天,不知有多少佳期密约,相晤总是在午后,幽篁深处,松风簌簌,竹簟生凉,情热如火,她几乎都想不起丈夫了。 突然间她发觉种了“祸根”。两个月天癸不至,不是病,而是孕,她生过两胎,根据种种迹象,自信判断绝无错误。 怎么办?通前彻后地想下来,只有一条路好走。 一天深夜,她让荣安将荣福喊了起来,守住前窗后户,然后到太妃卧室中,将她轻轻摇醒。 “谁啊!”太妃张眼一看,大为诧异,“姑娘,你干什么?” 傅夫人是直挺挺跪在床前,而且在流眼泪,真把太妃吓坏了。 “姑娘,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可把我吓得心都悬了起来了!快说,是为什么?” “女儿,”傅夫人压低了嗓子说,“肚子里有了。” “嘿!”太妃拍胸前,“你不是胡闹吗?这是喜事,干吗大惊小怪。” “干妈倒算算日子看。” 这一说,太妃可又在脊梁上冒冷气了。不错啊!傅恒走了四个多月,她如有孕,肚子应该早就看得出来了! 这样一想,立即问道:“你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 “两个多月!怎么会呢?” “是——”傅夫人吃力异常地挤出来四个字,“是皇上的!” 太妃倒抽一口冷气,好半天才说了句:“你可是真糊涂哪!” 傅夫人羞惭不胜地低下头去,鼻子中唏嘘唏嘘地发声,太妃心里难过极了。 “怎么办?”她说,“你又不比我,当初我是一个人,你可是有家的。姑娘,你叫我怎么办?” “只有请干妈替我做主。”傅夫人断断续续地说。 “你要我怎么做主。告诉——” “不!”傅夫人抢着说,“不能告诉皇上。” 傅夫人不愿意把这个消息告诉皇帝,相反地,要求太妃必须保守秘密。因为,这一来会增加皇帝的困扰,为了感情,为了表示个人负责,甚至还会为了维持作为无所不可的皇帝的尊严,坚持将孩子留下来。这一下,事情就会大糟特糟。 当她为太妃说明了这些道理,也就自然而然地表明了她的主张。太妃惊讶地问:“怎么,你舍得把孩子打掉?” “舍不得也要舍。”傅夫人说,“干妈倒想,这个孩子怎么能养?该姓什么?” 不能姓爱新觉罗,因为孩子的母亲并非妃嫔宫眷,也不能姓傅恒的富察氏,因为她是傅恒长期办差在外所怀的孕,看起来是怎么样也不能留下的一个孩子!可是,傅夫人舍得,太妃却舍不得。 不仅仅舍不得,是万分难舍。非常奇怪的,只不过片刻间事,太妃对她腹中的一块rou,已觉得是心肝宝贝。对于现有的皇子、皇女,她几乎从未想到过他们是她的孙儿,但傅夫人所怀的这个孩子,她觉得具有双重身份,是她嫡亲的孙儿,也是她嫡亲的外孙。 “女儿,”她反过来用商量的语气说,“我跟你商量件事行不行?” “干妈,你怎么这么说?” “我有个极好的法子。我跟皇帝说实话,然后找个宫女顶名,等你生下来,我自己来带。”太妃兴奋地说,“女儿,咱们祖孙三代,娘儿三个在一起的日子,可就太美了!” 这个办法初听很好,细想不妥,三思则万不可行。傅夫人明知自己的看法会伤太妃的心,但不能不狠着心明说。 “干妈,那一来会要了女儿的命!”她说,“眼前是好,可是到了老人家万年以后,孩子是阿哥,自然跟着他顶名的娘,那时候我又不能进宫,牵肠挂肚,这个罪,我一想起干妈你这二十多年的日子,我就心胆皆裂了。而况,干妈熬到头来,又有母子团圆的日子,女儿可是永远没有指望的了!” 这也是实情,太妃叹口气,只能点点头答应下来。 主意是打定了,怎么做却大成问题。第一要妥当,第二要秘密。清宫不比明宫,明朝宫中怪事甚多,有些太监、宫女练就一套专门技术,可用推拿的方法,使怀孕妇人流产。据说熹宗的皇后有孕,由于客氏的妒忌,只买通了中宫的一个宫女,在替皇后捶背时,不经意地在腰上捏了两把,她腹中的孩子就留不住了。 清朝宫禁严肃,视这些事情为大逆不道,倘或闹将出来,傅夫人固然再无脸见人,太妃面子上亦会搞得很难看,至于有关的太监、宫女,必定处死。因此,要做这件事实在不容易。 太妃想来想去,觉得这件事非让皇帝知道不可。如果皇帝同意把孩子打下来了,一切有他担待,事情就很好办了。 但是,倘如傅夫人的顾虑,皇帝坚持要保留他的骨rou,不计一切后果,那一来事成僵局,无法收场又怎么办? 太妃计无所出,心里在想,做这件事反正少不得秀秀,何不现在就跟她商量? 一天避开傅夫人、荣福及所有的宫女,她把这重公案的前因后果说了给秀秀听,然后提出一个疑问。 “你看我是不是先要跟本人说了,再谈如何跟皇上提?” 秀秀已略有所知,平时也想过傅夫人这个难题,所以很快地有了主意。 “我看不必跟本人提了,她不会同意留的。” “那么,怎么跟皇上提?” “当然不能实说。”秀秀说道,“太妃莫非忘记了,当初她跟太妃谈明孝宗的纪太后的故事?” “怎么?这扯不上啊!” “不是说扯得上纪太后,我是说,当初是用譬喻的法子。太妃如今跟皇上提这件事,何不照方吃炒rou?” “啊!我懂了。”太妃欣然说道,“我只提有这么一个故事,不提名字,皇上心里自然有数。那时候看他的态度,如果他也觉得应该料理清楚为妙,我就跟他明说,不然,我就不说下去了。” “正是!”秀秀深深点头。 “那,那就来想个故事吧!”太妃用跟小孩子说故事的语气说,“从前有一家人家……” 编来编去编不像,秀秀又不比傅夫人肚子里有许多历史上的故事,可找一个来设譬,只好这样说道:“反正皇上常常给太妃讲奇案,到时候以话答话,随机应变好了。” 原来这也是皇帝承欢膝下之一道。几遇命案、盗案以及逆伦重案,譬如子承父妾等等案件,刑部照例要具议奏请皇帝裁夺。天下之大,这样的案子无日无之,皇帝记了许多在心里,陪太妃闲谈时,常拿来作为话题。 这天皇帝讲一件疑难的案子,山东沿海的一个县份,有个土豪“扒灰”,与儿媳妇jian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土豪丧尽廉耻,居然霸占了儿媳妇,他的长子愤无所泄,将他父亲与他妻子所生的儿子杀掉了。 “这个犯人判罪的轻重,要看他所杀的是什么人。照表面看,是杀子,实际上则是杀了同父异母的弟弟。”皇帝问道,“娘看,应该判他杀子,还是杀弟?” “你怎么判呢?” “他父亲与他妻子的jian情,并未揭破,算起来是杀子。” “实在是杀弟弟。” “是啊!麻烦就在这里。” 太妃灵机一动,立即接口:“遇到这种事,总是麻烦,有了孩子,尤其麻烦。”她说:“我倒也说段故事你听。” “是!我听着。” “从前有家人家,男主人年纪不大,长得挺漂亮的。他的表兄出了远门,将妻子寄在他家,哪知他把表嫂勾搭上手了。” 既到这里,太妃停了下来,去看皇帝的脸色。他却毫无表情,显然还未想到,太妃的故事,别有含义。 “这样过了有半年,表嫂怀孕了,丈夫好久不在家,忽然有了孕,算日子可知是个私生子。他表嫂就要打掉,他说,他还没有儿子,央求表嫂生下来,冒充他妻子所生。他表嫂没法子,只好依他。”太妃停了一下说,“像这种事,怎么能瞒得住,孩子不曾满月,他表嫂一脖子吊死了。你倒说,是谁的错?” “自然是这家人家的男主人错,应该让他表嫂把孩子打掉的!” “原来你也这样说!” 皇帝不知太妃的话意何所指,不过话中有话,绝无所疑。他很想太妃会有进一步的透露,可是没有。 直到辞去时,一直不曾明白。太妃却心中雪亮,确信傅夫人的顾虑,完全是杞忧,所以等皇帝一走,立刻将她找了来,屏人密谈。 “你的麻烦,你不妨明天自己跟皇上说,包你能够如愿。” 傅夫人一惊,“干妈跟皇上说破了?”她问。 “没有。我给他编了个故事,把他的想法套出来了。”太妃将经过情形为她说了一遍。 傅夫人又惊又喜,同时也很奇怪。“干妈的手段真高!”她笑着说。 “我也是跟你学的。先还想不起,是秀秀提醒我——” “怎么?”傅夫人惊惶地问,“她知道了?” “是的!我告诉她的。”太妃问道,“你想,你做这件事,能少得了她吗?” 想想也是,傅夫人释然了。到得第三天午后,皇帝悄然莅止,她将一直瞒着他的秘密和盘托出,同时提出了要求。 皇帝恍然大悟,不免惭愧。“咱们这一段儿让娘也知道了。”他踌躇着说,“我倒有点怕见她老人家的面了。” “我都老着脸皮说了实话,皇上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皇帝想了一下说:“这也不去说它了。我倒跟你商量,有没有法子,能把孩子留下来?” “没有!”傅夫人断然决然地说,“不等孩子下地,我的命就没有了。再过两个月,捧着个大肚子,我怎么见人?” “好吧!只好依你。” “太妃说,本来不打算让皇上知道的,可是想来想去,没有法子不让皇上知道。不然,第一,这个责任谁也担不起;第二,这件事没法子做得秘密。”傅夫人又说,“如果皇上愿意给我恩典,我只求皇上务必将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 “你说吧!要怎么做?我全依你就是。” 傅夫人想了一下说:“我是这么在想,如果皇上奉太后回銮了,这里没有那么热闹,消息就不容易漏出去。其次,皇上一定得派一个妥当的人照料,这个人还得很有权柄,说什么就是什么才好!” “行!全依你。” 皇帝说这话,极有把握,因为序入仲秋,本来就快回銮了。至于托派一个人,既要妥当,又要有权柄,说什么就是什么,看似不易,其实不难,因为只要妥当就行,至于权柄,可假皇命以行。皇帝已决定派钟连干这个差使,他是御前侍卫,口衔天宪,谁敢不遵? 皇帝的生日快到了:八月十三。 每年此时,太妃总有一段很不快活的日子。从一钩眉月开始,往往在露冷风清、桐叶初飘的空庭中,悄然独坐,凝望苍天,不辨心中是何滋味。这样过了上弦,月轮渐圆,到得八月十二已经清光满地,想到一交十三子时的光景,更是凄迫欲绝,连带那个中秋亦就枉称佳节了。 今年可是大不相同,她老早就在盘算了,如何得能跟皇帝一起过生日?这个念头,也曾跟傅夫人提过,但尚无结论,便有了那件意外的发现,及至料理得有了一个初步的结果,已是桂月挂林梢的八月初七。 “皇上的生日快到了。” “啊!”傅夫人不待太妃说完,便抢着说道,“我都差点儿忘了。还有六天!今年当然要好好儿乐一乐。” “你说呢,”太妃踌躇着说,“皇上的万寿,自然有庆典,也不能来陪我啊!” “那有什么不可以?”傅夫人说,“正日不行,前一天暖寿,后一天补寿,有何不可?” “你们看呢?” 这“你们”,便包括秀秀在内。在以前,她跟傅夫人在太妃面前是一样的身份,而目前身份的差别是越来越大了,所以虽一起陪侍在太妃面前,却等闲不敢说话。如今用了“你们”二字,她才敢开口。 “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你说!” “何不在十二晚上,暖寿实在也就跟正日一样了。” “这个主意有趣!”傅夫人说,“皇上如果能留到交了子时,不就是名副其实地过了生日?” “有趣倒有趣!”太妃答说,“只怕晚上不便。” “等我来请示皇上。” 于是等皇帝驾临时,傅夫人从容随奏,又说这是安慰亲心最好的一个机会。不过她把话又拉开来,事情要顺乎自然,不必稍有勉强,尤其是此举必须避免引起议论,否则太妃反而不安。 “顺者为孝,这个道理人人皆知。”皇帝答说,“我仰体亲心,尽力要做到。至于引起议论,我倒不怕。像这种情形,有何可以议论之处?” 傅夫人听皇帝的语气,似乎有着负气的意味,心里不免嘀咕,但亦只能装作不解。她在宫中多时,深知像这种事最好不闻不问,越问是非越多。 皇帝却忍不住要发牢sao。“你看,”他说,“皇后说的话多可笑,道是我来的次数太多了,怕太后心里不高兴。其实我隔一两天才来一次,太后那里晨昏定省,一天两次,试问孰多孰少?” 傅夫人暗暗心惊!她在想,皇后的话,不会无因而发,也许意在言外,她跟皇帝的这段情,皇后一定有所闻了,这种说法,明指太妃,暗中指的是她。 这一层与自己切身利害有关,她认为不宜缄默。“皇上,”她很认真地问,“莫非皇后别有用意?” “你说!是何用意?” “怕是指我而言。” “我想不会的。” “何以见得?” “我早说过,皇后左右的人都在我掌握之中。” “也许,”傅夫人迟疑着,不知道自己的话该不该说下去,但终于忍不住说了,“也许皇后是从太后宫中得到的消息。” “这轮着我问你了,何以见得?” “我是猜测。”傅夫人说,“宫中人这么多,难免走漏消息。” 皇帝想了一会儿,皱着眉说:“太后宫里的人,我不便过于干涉。”他接着又说:“不要紧!我可以宰鸡骇猴,让他们有所警惕。” “皇上也不必cao之过急,凡事总以化解为上。” “是啊!我一心想化解,可是,人实在奇怪,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不独小人,无不皆然。”皇帝又说,“为政之道,宽猛相济,御人亦复如此。从先帝崩逝,我一切施为,务求宽大,以期弥补先帝之失。哪知居然有人公然昌言,如今上条陈,只要将先朝时事翻案,就是好条陈。这是蓄意捣乱,可恶之极。因此,我已经降旨,将此人锁拿来京,非处以极刑不可!” “这,这个人是谁啊?” “是云南巡抚王士俊。” 傅夫人将皇帝的这番话,跟他接位以来务从宽大的作为细想了一遍,也禁不住感慨。“做人难,真是做人难。严了不好,宽了也不好。”她紧接着又说,“不过宁失之宽!” 皇帝不答。他不愿意与妇人谈正事,“福如!”他问,“你看,我生日那天,应该孝敬娘一点什么?” “孝心!”傅夫人直截了当地说。 “那不用说。不过孝心存在心里,也不能摆在嘴上,总得借点什么,才能有所表现。” 傅夫人想了一会儿笑道:“有倒有几样东西,不过说出来好像荒谬,成了笑话。” “你不妨说来我听听。” “太妃常跟我说,不知道皇上小的时候怎么样,每天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想,皇上如果能拣一套小时候的衣服玩具,送来给太妃,让太妃能够体会皇上那时候过的是怎么样的日子,不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吗?” “这——”皇帝迟疑着说,“只怕会引起娘的伤感。” “不会!天下父母心,只会觉得安慰,不会伤感。即令伤感亦只是一时的,可以从把玩那些东西中,补偿有余。” “言之有理!不过,东西都在京里。” “不!”傅夫人说,“狮子园一定能找得出来。” “对!”皇帝忽然沉吟,“不过,我不愿意让别人去找。这样,我交代狮子园的总管,你自己去找,好不好?” “合适吗?” “没有什么不合适。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受命照料太妃的。我会告诉总管,除了一间屋子,其余任何地方都可以让你自由出入。” “噢!”傅夫人问,“哪一间屋子不能进去,请皇上告诉我,我好留意。” “先帝的书房。” “是!那当然是至敬之地,我不敢乱闯的。”傅夫人说,“既然如此,请皇上回去就交代,我后天去。” “好!我叫钟连后天一早来接你。” 那天一早,钟连就带着软轿来了。傅夫人为了要让太妃获得意外的惊喜,并不说破,只说太后召见,由钟连领着,软轿直奔狮子园。 由于皇帝的特旨,她不必按照一般的规矩,在园门中下轿,进了园子,她突然想起,拍一拍扶手,让轿子停了下来,告诉钟连,她要去看一看“草房”。 钟连面有难色,“傅夫人,”他很吃力地说,“能不能下次再看?” “为什么呢?” “是太后交代的。” “太后交代!”傅夫人心想,这自然是为了不愿意让人知道皇帝的出生之地,也就是要隐瞒皇帝的身世之谜。对他人固应如此,对她就毫无必要了。不过,钟连既奉有懿旨,亦就不必勉强。 正待重新上轿时,钟连开口了,“傅夫人,”他说,“其实有一处地方,你倒不妨去看看,那里亦可遥望草堂。” “好啊!”傅夫人同意了。 于是,傅夫人找座空屋,让荣安伺候着换了平底便鞋,随着钟连,安步当车穿过一条名为“芳兰砌”的石径,北面是一座极整齐的平房,金底填蓝的一块匾额,上题“乐山书屋”。傅夫人知道,这就是皇帝交代,唯一不能为她开放的禁地,所以问都不问,便绕回廊而过。 经历了好些亭台楼阁,登上假山,但见山顶一座刚修葺过的六角形石亭,亭中悬一块新匾,上题“护云”二字,再看下款,才知是今年才写的御笔。 “你要我看的,就是这里?” “是!”钟连将手一指,“傅夫人,你请看!” 顺着他手指处看去,是一座长方形茅草覆盖的房子,四面皆敞,不宜人居。原来这就是草房,傅夫人心里在想,这地方怎么会诞生一位真命天子?天下之大,不可测的事太多了。 回身来看,那块匾正对着草房。这时她才了解“护云”的含意是长护慈云,正表现了皇帝的一片孝思。 再看周围,崇楼杰阁,连绵不断,中间独独有这么不伦不类的一座草房,显得很不调和。但这些崇楼杰阁都是以后所砌,要讲到“资格”,反倒是这座草房最老。先帝特意保留,自有深意。或许正是为了替皇帝留下一个证据,证明他的生母是什么人? 照此看来,说先帝残刻,不近人情,亦不尽然。谁知道这个想法,转瞬之间被击得粉碎。 “我听人说,当初造赐园时,先帝本要把草房拆掉,是康熙爷交代:先就有的,还是留着。这才保存了下来。” 一听这话,傅夫人觉得好生无趣,懒懒地说了一句:“走吧!” 于是下了假山,钟连问道:“想到哪里?” 于是傅夫人在狮子园随意浏览,凡是觉得皇帝在年幼时曾经亲近过的器用、书籍、玩物都交代钟连,收下聚在一起。然后选取了几件,预备先带回去,奉献太妃。 这些器用、书籍、玩物是:一副小弓箭;一本《诗经》,上有皇帝亲笔题的名字——弘历;一具拨浪鼓,真皮所制,精细非凡;还有一张皇帝画的画,两只小羊受乳,上题“跪哺图”三字。 这张《跪哺图》,为太妃带来极大的安慰、兴奋与感触。因为,这证明皇帝从小就知道慈母之恩如何深厚! 但是,太妃却不能没有感触,或者可说是委屈。“女儿!”她向傅夫人说,“你不比秀秀,你也是有儿女的人,总也知道做娘的人的心。我最大的恨事是,自己的孩子,自己没有喂过奶。俗语说:有奶便是娘。皇帝会不会因为没有吃过我的奶,对我有种不同的想法?” “不会的!”傅夫人立即答说,“阿哥、格格们一下了地,也没有什么人是由生母哺育。干妈对这一点,不必放在心上。” “是的。”太妃点点头,“你的话不错,不过,我常常会忘记,我是在宫里。我是拿平常百姓家的情形来作比方。” “皇帝到底是皇帝!干妈!”傅夫人很吃力,也很起劲地说了一句话,“你只要想,你生的儿子是地地道道的一位真命天子!你就会觉得吃什么苦,受什么委屈都值得了。” 太妃不知道她的这个干女儿,说这话时,心里是怎么在想。不过她觉得在这一点上,她实在不能不感谢上苍,一生唯一的一次跟男人在一起,居然就会受孕,居然就会让她安安稳稳地生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居然就会成为皇帝。若非老天爷成全,古往今来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 而她的干女儿呢?她已经有了两个男孩,是宜男之相,为皇帝生的这一胎,也很可能是儿子。可是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保不住了! 这样想着,情不自禁地说道:“女儿,我样样不及你,只有一样,你不及我。” “是!”傅夫人想了一下说,“我不及干妈的地方很多,不过干妈只说一样,我倒不大明白了。” 她的措辞很婉转,也很巧妙,实际上只是问这么一句:“我哪一样不及干妈?” 傅夫人所不及太妃的是,不能像太妃那样,生下一个会做皇帝的儿子。不过这话不便明言,只好不答,傅夫人也就不便追问了。 八月十三日,皇帝万寿,前一天夜里悄然到了生母膝前,但只磕了一个头,便须回驾。因为蒙古、青海各地的王公、台吉,突然在这两三天之内到了热河,为皇帝祝嘏。来的人数极多,使得皇帝在兴奋之余,亦不免深深警惕,怀柔远人,亦须有机会。机会来了,不容轻忽,否则不止于失去一个机会,并无所得,还会招致怨望,而有所失。因此,皇帝听从总理大臣的意见,在避暑山庄前面的万寿园,大宴藩属,黎明时分,即须展开一整天繁重的节目。皇帝需要一交寅时便起身,漱洗、更衣、起驾,为太妃行礼,于卯时驾临万寿园,接受朝贺。这样就非得早早休息不可,不然哪里来的精神,应付那许多繁文缛节? 太妃虽感失望,但颇为谅解。傅夫人自觉有替皇帝弥补孝道的责任,因而抖擞精神,加意周旋,太妃仍算过了愉快的一天。 太妃逐渐由酝酿、压抑、反复升高的对傅夫人的情意,终于让她自己有了一个了解,或者说是产生了一个她自己都未曾意料到的想法:她可以没有皇帝这个贵子,却不能没有傅夫人这个义女。但此义女是由亲生之子而来,她没有做皇帝的儿子,亦就不可能有这样一个比亲生女儿还孝顺、还能对她有帮助的义女。 由这个了解,她很自然地突破了内心的困境。身为帝母,应该是天下第一人——唯一的,至少是唯二的,可以通过对皇帝的指示,达到她所希望得到的东西;而此刻却一直是个“黑人”,这一点她自己觉得并不介意,但是她意识到,在目前至少她可以为自己打算打算,而最好的打算是让义女经常留在她身边。她也想到傅恒,但觉得她的义女并不是傅恒不可少的。她也想到傅夫人的两个儿子,但将来亦总可以接了来,让她们母子团聚。她认为她唯一要想的是,怎么样让她的义女乐于留在她身边? 她内心的困扰是,一想到要留傅夫人在身边,便想到种种礼法、习俗上的难处。此刻的突破,便是觉得她本人既未符合礼法习俗所应受的尊礼,那么她又何必受礼法习俗的约束? 于是,找到一个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她从容说道:“我常在想,世界上到底是母女亲,还是婆媳亲?” 傅夫人以为太妃是拿皇后跟她作比,便毫不考虑地答说:“自然是母女亲。” “我看未必。”太妃也猜到她会这样回答,所以这句话是早想好了的,脱口便出。 这就必有说词了,傅夫人微笑问道:“干妈倒讲个道理给我听。” “女儿到底是人家的人,她自己上有公婆,下有儿女,丈夫更不能不顾。倒不如儿媳妇跟婆婆朝夕相处,始终是在一起的。” “干妈的话说得有道理,不过,”傅夫人赔笑说道,“我不是驳干妈,世间婆媳不和的事,不足为奇,母女不和却未听闻。看起来是母女比婆媳亲。” “婆媳不和都是有缘故的。大概婆婆凶的居多。有些婆婆,抚孤守节,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到有一天儿子娶了亲,小两口到晚来关紧房门,嘀嘀咕咕说得好不亲热。婆婆心里在想,千辛万苦将儿子抚养成人,不过到头来一场空,受这样的凄凉,一口气不出,自然把账都算在儿媳妇头上了。” “干妈讲得入情入理,我倒是长了一番见识。不过,”傅夫人特意又说,“我看还是母女亲。” “好!就是母女亲。不过,我也要说,婆媳若是彼此体谅的,那可真比母女还要亲。” “如果有这种情形,一定也要儿子很孝顺。” “儿子孝顺不孝顺,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婆婆并不觉得媳妇夺了她的儿子,你说是不是?” “是!”傅夫人深深点头。 “你要懂了这一点,才会懂我对你的想法。” “噢!”傅夫人很注意地问,“干妈对我是怎么个想法?” “我情愿我们是婆媳,不是母女。” 傅夫人大吃一惊,双眼睁得好圆,“干妈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问。 太妃知道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夷然不以为意地答说:“这无非是我的一点儿私心,只望你能常常陪我。” “原来如此!”傅夫人略略释怀,“我也这么想。” “无奈你是有丈夫的,是不是?” “干妈圣明。” “唉!所以我说,我希望我们是婆媳。我不怕你会夺了我的儿子,他要愿意来,尽管来,我绝不会觉得你们俩关上房门躲在屋里,我会有什么不自在。” 听得这话,傅夫人震动了!盘马弯弓地谈到这里,逼出这样一句话来,就只有一个解释:太妃希望她成为皇帝的外室! 皇帝而有外室,实在是千古奇闻。然而像太妃这样的不能露面的太后,不也是千古奇闻吗?想到这一点,她对太妃有此想法,就觉得不足为奇了。天下虽大,奇闻异事亦不是没有原因就会发生的,有过奇异经历的人,才会有奇怪的想法。 这个想法奇怪吗?傅夫人一时还弄不清楚。她需要多想、细想。 “女儿!”太妃的表情是出奇的平静,也是出奇的深沉,她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母女已经无话不谈了。大概,我跟你的亲娘也差不多。不过到底不是真的母女,我但愿你是我的儿媳妇。你知道的,我绝不会做一个恶婆婆。” 话是越来越露骨了。傅夫人在想,她的意思无非想婆媳“朝夕相处”,终生不离,如果仅是这出于自私的一念,当然不能接受这份好意。但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她说她“绝不会做一个恶婆婆”,即表示她绝不会干预她与皇帝之间的一切。照这么说,她爱子亦爱义女,乐于见她跟皇帝长相厮守。 这样一转念间,她完全接受了太妃的想法,认为太妃的安排,是唯一能够解决她跟皇帝之间情感的办法。可是,她又何能腼然首肯? 若非如此,又如何答复?作假,不能作得太像;严词拒绝,会引起误会;轻描淡写又怕太妃以为她尚未了解真意。这句答语的措辞好难! “怎么样?”太妃在催问了。 逼急了,倒逼出她一个计较。她的话已很明显,索性给她来个假作不解,作为默认。 “干妈,”她笑着说,“你老人家的话,怪怪的,莫非是在说醉话?” “你知道的,我今天没有喝酒。” “谁知道你老人家喝了没有,也许是偷了酒喝。” 太妃笑了,“你一定要说我是在说醉话,就算醉话。”她故意反问,“你可没有喝酒吧?” “我哪里喝了?” “既然你没有喝酒,那么你给我一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回话。” “哪里有什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来就是件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事。” 话中似乎有牢sao,但真意灼然可见,即便是件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事,她也认了。 “孩子!你就糊涂一点儿好了!”太妃感叹着说,“世上有许多事,只有装糊涂才能应付。” 这话说得够含蓄,也够深沉。傅夫人心领神会,愿在太妃庇护之下,死心塌地做皇帝的外室。她在想丈夫虽有所失,但亦有所得,至少从此可以长保富贵。只有自己一无所得,而失去的是贞节与自由,将她跟孩子相处的时间,亦剥夺了不少。 果然一无所得吗?细细想去,却又不然。皇帝的一片心,全在自己身上。就这一端,所得已多。 大学士讷亲回京复命了。 钮祜禄氏,也是椒房贵戚。家世虽不及佟家贵盛,但却居满洲八大贵族之首。他的曾祖父额亦都,是从龙之臣第一人,与太祖的关系,犹如徐达之与明太祖。 额亦都世居长白山下,家赀豪富,儿子很多,有个小儿子叫遏必隆,是公主所出,算起来是太祖的外孙,亦是世祖的表兄。顺治十八年世祖驾崩,遏必隆受命为顾命四大臣之一。他的女儿即是圣祖第二位的孝昭仁皇后。 遏必隆有个儿子叫尹德,即是讷亲的父亲。讷亲与世宗是表兄弟,亦即是当今皇帝的表叔。在雍正年间,自从隆科多幽禁而死,佟家势力大衰,钮祜禄家代之而起,讷亲颇为世宗所信任,所以亦被指定为顾命大臣。 皇帝并不喜欢讷亲。因为此人本性峻刻,他很清廉,但好以清廉标榜。平时亦不喜与人交往,府第中养了好些大如小马的恶犬,晚上放出来,在周围巡逻,常常咬死人,故而大臣朝士,没有人敢上他的门。 不过,既是长亲,又是顾命大臣,皇帝仍旧很尊敬他。春天奉旨到江浙去视察河道、海塘,陛见辞行时,皇帝特地关照,此去细细看一看苏州、杭州的情形。 因此,讷亲回京复命,除了河道、海塘以外,也要谈到苏州、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是骗人的话。”他说,“这两个地方街道很狭,河倒是很多,又脏又臭,皇上一定不喜。” 原来讷亲知道皇帝有南巡之意,故意这么形容,希望皇帝打消这个念头。 皇帝心里在想,苏杭既然如此不堪,圣祖何以六次南巡?到底有什么好处,值得一看再看? 等皇帝将这话问了出来,讷亲脸无表情地答说:“圣祖南巡,非为游观,完全是河道、海塘,关乎东南数千万的身家性命。东南财赋之区,国家命脉所寄,运河则贯通南北,倘或阻塞,南漕无法北运,京饷都会发放不出。是故苏杭虽一无足观,圣祖不惮跋涉,仁君深仁厚泽,深入民心。如今海塘、河道,经臣亲加勘察具奏,请派大员主持修理,足可料理其事,实不必上烦睿虑,更不必有荡圣驾。” 这番话义正词严,但不免带着教训的意味,而且语气中似乎认定了皇帝南巡,只是为了游观,这当然使得皇帝很不舒服。不过,他到底是经祖父与父亲严格教导过的,深知处理国事时,杂入个人的感情与意气,非常危险。因而还是温言慰谕,打消了南巡的念头。 不过,这只是暂时抑制,每每读到唐诗宋词中,描写苏杭两地及其他江南各处的风光,就会悠然神往,思念不已。 “说什么贵为天子?”皇帝向傅夫人发牢sao,“不过想出去逛一逛,都不能如愿。” 傅夫人亦听说了,只要皇帝一提起南巡,大臣或者谏阻,或者保持沉默,作为无言的反对。多年相处,俨如夫妻,她对皇帝的性情了解极深,他有耐性,但有限度,超过他所忍受的程度,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令人惊愕的事。因此,他的这种不满的情绪,必得设法宣泄,才不会激出变故来。于是她说:“皇上亦不必跟人商量,悄悄儿预备好了,再找一个题目,直接降旨,定期南巡,岂不干脆?” “对!”皇帝深深点头,“我早该这么办的。” “早了也不行。总要国泰民安,升平无事,皇上奉太后去巡幸,逛一逛名山胜境,百姓才无话说。而且也必得如此,玩得才痛快。不然人在江南心在京城,心挂两头,就没意思了。” “说得不错。这两年年成很好,各地亦都平静。”皇帝又说,“居安思危,就怕海塘溃决,我应该亲自去看一看,才能放心。” 题目已经找到了,尤其是“居安思危”这句话,措辞极妙。皇帝在这片刻间下定了决心。 “我想派傅恒先去看一看水陆两运的情形到底如何。讷亲的话,我不大相信。” 于是傅恒受命以校阅东南驻防旗营、各旗绿营及水师的名义遍历江南胜地。去了两个多月,傅夫人发觉她又怀孕了。 怀的是龙种。太妃认为这一次可以保全了,因为可以冒充为傅恒之子。傅夫人心里有数,仍旧以打胎为宜,但亲戚女眷很多已知道她“有喜了”,形格势禁,无法私下动手脚,只好坐视腹部日渐膨脝。 等傅恒回京复命,他妻子已经不宜于出门了。相见之下,彼此都有一种难言之隐的苦闷。好在此时夫妇已不宜于同房,傅恒便在书斋设榻,难得回一次上房,倒免了好些窘迫之感。 这天是皇后千秋吉辰,事先传谕命妇凡怀孕在身,或翁姑有疾,需要侍奉汤药者,不必进宫叩贺,傅恒便单独到宫门请安。皇后派管事太监传宣召见。 皇后是要问问娘家的情形,而傅恒神情抑郁,似乎有着浓重的心事,及至问到他妻子待产的情形,更有痛心疾首的模样,倒使得皇后大惑不解了。 “怎么回事?人丁兴旺还不好?你干吗一脸的委屈?” “唉,”傅恒叹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一听这话,皇后疑云大起,向左右说一声:“回避!” 于是一殿的宫女都退了出去,太监本来在走廊上待命,此时亦都退到了院子里。 “有什么话你说吧!” 傅恒膝行两步,跪近皇后说道:“那个孩子不是我的!” 皇后大惊,“你怎么说?”她问,“不是你的是谁的?” “我不敢说。” 虽不敢说,事实上已等于说了。皇后也风闻她的弟妇在太妃那里,常跟皇帝关起房门,一谈个把时辰,不想果有其事。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的?算日子是你下江南以前有的喜。” “日子不错。不过,有一点是第三者不知道的。我在动身以前,就有两个月没有跟她在一起了。” “那是为什么?” “总为不凑巧,她打热河回来,我不是到泰陵去勘查工程,就是奉旨视察仓场。要不然正好遇到她身上来。算起来至少五十天不曾同房过。” “那——”皇后自语似的说,“这件事可怎么办?” 傅恒到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做了件极傻的事。平常人家如果受了姐夫这种欺侮,可以向jiejie哭诉,多少可以出口气。唯独姐夫是皇帝,能怎么办?皇后能跟他吵一架,还是数落他一番? 早知如此,不如不说。如今让皇后一问,唯有丧着脸说:“我看是没有法子。” 皇后当然也很生气,胸前让一股酸味堵得很不舒服。她心里恨弟妇不知廉耻,也恨胞弟懦弱,竟不能约束妻子。不过傅恒已经受了极大的打击,她亦不忍再发牢sao来刺激他。 “我还听说,这是第二胎。”傅恒索性将藏在心中的事,都抖了出来,“头一胎是打掉的。” “打胎?”皇后问说,“家里那么多人能瞒得住吗?为什么我早不知道?” “不是在家,是在太妃那里。” 皇后色变,默然半晌,叹口气说:“得想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不然还会有第三胎。等她坐完月子,我来问她。” “皇后要问她,自然很好。不过,可别提是我说的!” “你啊!”皇后气极了,狠狠地骂了句,“你简直是窝囊废!” 大家都知道傅尚书家又添丁了!却没有人知道这个取名福康安的婴儿是龙种。 大臣生子,除非特殊情况,譬如数代单传,而年过五十,膝下犹虚,居然得了可以继承香火的男孩,皇帝也许看宠信的程度,会特颁赏赐,以为祝贺。像傅恒这种情形是绝无理由加予恩典的。 但皇帝总觉得若无恩遇,不但对不起傅恒,也对不起自己的这个由爱新觉罗改姓为富察的儿子。所以找个夫妇闲叙家常的机会,想通过皇后的名义来达成自己的意愿。 “傅恒新得了一个儿子,你这做姑姑的,也该好好给点东西才是。” 皇后心里冷笑,表面声色不动。“此例不可开。”她说,“裁抑后家是本朝的家法。此例一开,满朝大臣如有弄璋之喜,皇上应该一视同仁。否则,必有怨声,造作种种流言,自是圣德之累。” 一番话义正词严,皇帝唯有默然。他原来的想法是,皇后如有恩赏,傅夫人自然会抱着孩子进宫来谢恩。那时亲生之子,是何模样,就可以看个清楚。如今却是连这一点都落空了。 不过皇帝如果只是想对傅夫人有所赏赐,作为“慰劳”,却不愁无路可通,最方便的办法是,交代钟连去办。 原来秀秀已由皇帝授意傅恒作伐,将她许婚与钟连,同时钟连已调补为镶蓝旗汉军副都统,二品大员,红顶辉煌,但仍在御前行走。皇帝检点了几样珍玩,交代钟连,表面作为秀秀送傅夫人的贺礼,暗中说明来历。这件差使轻而易举,秀秀办得非常圆满,据钟连回奏皇帝,傅夫人收到赏赐,非常高兴。 转眼间弥月之喜,傅恒按照满洲的习俗,家有婚丧喜庆,广延亲友“吃rou”。 第二天皇后派人传谕,希望傅夫人进宫见面。当然奉命唯谨,只是有件事委决不下。 “孩子要不要抱进宫去?”傅夫人这样问她丈夫,而傅恒无以为答,他心里在想,皇后一定不会喜欢这个“外甥”,以不带去为妙。但劝阻得找个很充分的理由才好。 “我看,”傅夫人说,“这一次不抱进去吧!万一着了凉不好。” “对了!才一个月的孩子,不宜抱出去,这两天天时不正,更得当心。” 于是这天半夜里傅夫人就起身了,着意修饰好了,穿上朝觐的礼服,随着丈夫一起入朝。傅恒将妻子交给了总管内务府大臣,自己进军机处办事。 皇后以家常礼节相待,赐茶赐座,姑嫂闲话。忽然,傅夫人发觉偌大殿廷中宫女、太监一个都看不到了。 她心中一惊,情知有异,不由得有些慌张,但看到皇后脸上,表情平静,略略放了些心,默默地盘算,不如趁早告辞为宜。 哪知她还来不及开口,皇后已说出一句如焦雷轰顶的话来。“弟妹,”她说,“你是不是常在太妃那里跟皇上一谈就是一两个时辰?” “也,也不能说是一两个时辰,”她的声音很不自然,“皇上来看太妃,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