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质疑
时间稍稍回退一些。千云舞径直走进“春暖花开”洗脚店,穿过大厅,顺长廊一直走,走到最里边的房间,轻轻推开房门。 房间很大,超过一百方,里边陈设却尤为简单,就一张长案、数张靠椅、以及一台饮水机。 这俨然是一个会议厅,而非技师小姐们接客的包间。 厅里只有一个人,正是唐见虎。 他坐在长案最前头的位子,把双肘抵在案上,两手竖直撑着下巴,一动不动,像一座思考者雕像。他明显在思索某件事情,而且非常投入,以至于没听见千云舞推门而进的声音。 千云舞盯着他,心头升起一抹诡异的不安,下意识止步。 以往的时候,唐见虎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如此凝重的一面。他看她时,永远都带着一抹笑,温和的笑,自信的笑,抑或是轻蔑的笑,恶心的笑。 他笑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也笑眼前女人的低劣与龌龊。 他不笑的时候很可怕,他笑的时候更可怕,而他面无表情的时候,可怕到无以复加。 而此刻,千云舞看到了他面无表情的样子。 她不前进,也不后退,屏住呼吸立在原地,想等唐见虎先说话。 可唐见虎一直如雕像般静坐着,一连数分钟过去,他连一个字都没说,仿佛他真的没发现千云舞的到来。 千云舞感觉空气非常沉重,尤其是沉寂等待的这几分钟里,原本轻飘飘的空气仿佛可以压得她站立不稳。 她的身子微微哆嗦,屏息太久的肺部不堪负荷,终于急促呼吸起来。 当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恬静美好的两颊忽然色变。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呼吸声打扰到了唐见虎——在绝对安静的房间里,任何声线都变得醒耳,轻微的呼吸声也不例外。 她的额上泌出汗珠,豆大的汗珠,冰凉的汗珠——这是因恐惧而泌出的冷汗。 千云舞第一次真切体会到唐见虎的可怕。此时此刻,无论唐见虎对她做出怎样的事情,她也不敢抵抗,因极致的恐惧而无力抵抗。 ——此刻千云舞所经历的恐惧,与多年前洛英所经历的一模一样。 她再度屏住呼吸,不敢再弄出半点声响,怕惊醒了这头远古凶兽。 但唐见虎已经注意到了千云舞。他抬眼,宛如钢钉一般尖锐的目光落在了千云舞身上。 他的眼睛和寻常人的眼睛没区别,同样是森森眼白再加上宛如黑葡萄的瞳。 但千云舞直视他时,却感觉他的双目宛如森寒的蛇瞳,慑人、可怖、令人不敢直视。 于是,她下意识别过头去,躲避唐见虎的目光。 她听到了笑声,很冷、很利,宛如凛冬季节的风声,又如被打磨锋锐的刀芒。 这是唐见虎的笑声,很冷的笑声。 这在冰冷的笑声中,似乎温度也降到了冰点。 千云舞感觉到了冷,入骨的冷。 她站不稳了,双腿一软便摊在地上。她用双臂环抱自身,咬着牙无助地喘息起来。 “我仔细回想了三遍,把我还记得的、关于你的事情都逐一想过,却想不出你为什么要对付我。在你来我的店以前,我的确没见过你。既没见过,就不该存在仇恨。” 唐见虎说话了,他的话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平静到没有温度,却又宛如残暴凶兽陡然抓来的巨爪。 千云舞的思绪早已混乱,脑海一片空白,虽听清了唐见虎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回复。 唐见虎又说:“说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千云舞继续喘息,继续流汗,心脏已经被恐惧塞满,说不出话来。 唐见虎很耐心,就这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千云舞,仿佛她不说话,他就会这样一直等下去。 如此静默了足足两分钟,千云舞颤抖的唇齿间终于扯动出三个绵长音节:“千——志——勇——” “千志勇?” 唐见虎听到这个名字,冰冷的表情居然稍稍化开一些了。 他嗤笑一声:“原来如此,你是那个人的女儿,那你要对付我就说得过去了。” 千云舞惨笑一声,颓然道:“既然你已知道我是你的敌人,那我就很难完好无伤地走出这里了。”她闭上双眼,强行止住眼泪,“说吧,你想怎样对付我。” 她很害怕,害怕接下来唐见虎要对自己做的事情——纵然她还不知道他要对她做什么,却也猜到自己的下场会很惨。 但她不会哭泣,更不会求饶,她不后悔自己以前做过的事。 种其因,得其果,这是亘古以来的真理。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起了杀心之时,前者就该做好被后者反杀的觉悟。 她此时此刻,想到的不是血海深仇,而是那个笑容若稚嫩小孩的少年。 ——如果他在这里的话,我就不会如此害怕了吧。 千云舞想到卿欢,她宛如覆盖了一层雪的冰冷身子稍稍暖和一分了。 她的嘴角扯动出了一抹笑,美丽若绽放花蕾的笑。 她笑着迎接接下来的命运。 可事实与她所想的完全不一样。 唐见虎淡淡说道:“你走吧。” 千云舞怀疑自己听错了,竟没有第一时间逃走,还闭着眼等死。 唐见虎又说:“你信对了人,也信错了人。我不知道你的录音是怎样呈给张安的,但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张安并没有把那一段录音当作查我的线索。” ——张安?就是那个新任市警局局长张安?我递给滕老师的录音怎会落到他的手上? 千云舞心有疑惑,却不动声色。 唐见虎讥诮道:“你放心好了,有张安保你,我不会对你怎样。今天叫你来,只是想告诉你,从今以后,你就不再是燕子了。” 千云舞如释重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问:“我自由了?” 唐见虎脸上的讥诮仍未散去,他冷声道:“害死你父亲的人,并不是我父亲,更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你一直都是自由之身,只不过你自己把自己囚禁了。” ——这世上,最懂我的人,竟是我的仇人? 千云舞站起身来,脸上的恐惧之色仍未散去,但她不哆嗦了。她深深地看了唐见虎一眼,忽然欠身道:“老板,这一年多以来,多谢你的照顾。” 唐见虎道:“你不用谢我,更不用怕我。就算没有张安保你,我也不会拿你怎样。你设计对付我的同时,也替我赚了不少钱,算是扯平了。” 千云舞不说话,转身就走。 她走出门时,听到唐见虎补了一句:“如果你还想替你父亲报仇的话,我随时欢迎。不过下次就不会让你这么随便地走出去了。” *** 千云舞在回学校的车上,脑中不断回想唐见虎说的那句话——囚禁她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她想念父亲了。想念他把自己举到肩膀上看庙会的热闹,想念他捏着自己的双手折纸的温馨,想念他的伟岸,想念他的坚强,想念他的绝望。 她眼中的父亲,永远都是那么的伟大。而罪恶的唐沉残忍地害死了父亲,所以他是她的仇人,他的儿子唐见虎也是她的仇人。 时至今日,她忽然发现自己好生呆板。如唐见虎所说,害死父亲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是他主动向唐沉借贷的,唐沉向他催债无可厚非。 他不过是走不出失败与贫穷的阴影,在现实最冷酷的打击下一蹶不振了。 而在世界各个角落,如千志勇这样的失败者比比皆是,只不过他们的命运有所不同。有的人天命眷顾,在最失意时遇到了贵人,东山再起;有的人天性坚韧,跌倒了还能凭自身之力,再度攀爬了上来;有的人天性乐观,纵然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依旧快乐地活着;有的人却如千志勇一般,在人生的最低谷,选择了自我了解。 千云舞觉得,父亲选择自杀是他一生中做出的最错误的选择。因为这是懦夫的行为,不仅抛弃了自身,还抛弃了年仅几岁的女儿。 可她从未恨过他,甚至于,时刻怀念着他。 兴许正是因为这种怀念,使她憎恨唐沉,憎恨唐见虎。 而今,她看清楚这一点了,也从心底放下仇恨了。 她只想做一个平平无奇的学生,每天平平无奇地学习,平平无奇地生活,平平无奇地谈恋爱。 她终于可以再无顾虑地去爱卿欢了。 她回到学校时,上课铃声早已拉响,全校寂静。 她悄悄回到自家教室,坐到顾铭身边,凑过头去小声问:“顾铭,你见到卿欢了吗?” 顾铭道:“我只比你早回学校一会,自然不可能见到卿欢。” 千云舞抿嘴,偏过头去不说话了。 怎知,顾铭像是鬼上身了一般。以往,他很少主动与千云舞搭话,今天却一反常态,笑容可掬地纠缠道:“你说当一个女孩子喜欢上一个男孩子,那她还会故意摆脸色给他看吗?” 千云舞思索一小会,摇头:“不会。” 顾铭道:“那小雪怎么故意摆脸色给我看啊?” 千云舞听到“小雪”这个词,心里不开心了,随口应付道:“不知道。” 顾铭问:“你们都是女孩子,你怎会不知道?” 千云舞不耐道:“她长得太漂亮了。漂亮女孩的心理,旁人不可琢磨。” 顾铭却说:“其实你也很漂亮啊。” ——“其实”这个没有词性的词用到这里怎么就有了贬义的意味了? 千云舞咬咬嘴,没好气地说:“那她就不喜欢你呗!” 她原以为顾铭还会滔滔不绝地纠正,怎知他竟一脸低郁地趴在课桌上不动了。 千云舞蹙眉,想不明白这个平日里从容冷静的少年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准备出言安慰几句,却感觉到衣服兜里的一阵颤动,是手机响了。 她不理顾铭,摸出手机看一眼,是卿欢发来的短信,内容很简短,就寥寥六个字:下自习来找我。 千云舞感觉这六个字好生僵硬,宛如一条翻白眼的死鱼。她心里有些不开心了,因为卿欢用词不敬,竟没加上“云舞”这个主语,而且这句话还有一分命令的语气,令人看着很不舒服。 但她并不发脾气,当即回了一个“好”字。 两个多小时的自习时间里,千云舞专注看小说《镜·双城》。 这本书很精彩,比之同作者的另一本名作《七夜雪》也不遑多让。 她看得很投入,以至于忘了时间。 “你在等卿欢?” 千云舞听到顾铭的问话时,抬眼看,发现教室里只剩寥寥几个人了,便疑惑道:“最后一节自习已经下课了?” 顾铭道:“早下课了。” 千云舞哑然,忙收拾书本,匆匆出门。 她跑到门口时听到顾铭在吼:“小雪又不是你!你不喜欢卿欢,方才不对他摆脸色,小雪喜欢我才对我摆……” 顾铭的话没说完,忽然止住了,因为他看到卿欢已经走到教室门口了,而且和正欲出门的千云舞撞了个满怀。 千云舞站稳身子,回头恶狠狠地剜上顾铭一眼,恨不得抽他两个嘴巴。 她解释道:“卿欢,你别听顾铭胡说。他……” “他说的都是对的。” 卿欢忽然接下千云舞的话,面无表情地继续说:“对吧,燕子。” 千云舞闻言大惊,睁大眼不可思议地盯着卿欢,试探性问:“卿欢,你、你怎么知道……” “人在做,天在看。” 卿欢又一次打断千云舞的话,冷冷问道:“为什么要骗我?” 千云舞使劲摇头,强笑着解释:“卿欢,你相信我,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从今以后……” “对的,那的确是以前的事了。在你认识我以前,就已经是唐见虎家里的燕子了。” 这是卿欢第三次打断千云舞的话。 他的脸很平静,平静得宛如唐见虎的脸,平静得令千云舞再度回想起下午时的恐惧。 她目中有了惊恐,尖声吼道:“你先听我说话啊!” 卿欢直视她,静站不动,似乎不打算再打断她的话了。 千云舞竟不解释了,她嘲讽一笑:“你在质疑我?” 卿欢道:“我亲眼看到你进了‘春暖花开’洗脚店。” 千云舞问:“所以你跟踪我了?” 卿欢道:“我跟着你,只是想把你落下的外套送给你。” 千云舞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竟有了眼泪。 没人知道她在哭还是在笑,但此刻绝对不该用“哭笑不得”这个词。 她盯着卿欢,把手伸到她身前,说:“牵我,然后一起走。” 卿欢摇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转身就走。 千云舞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卿欢止步,仅一秒,便再度抬步。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