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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派寻常人往南阳去,恐怕是压不住南阳本地大族的。 刘协当时派伏德前去,也是用他皇亲国戚的身份。 这也是当初刘协为什么没有从重发落阳安大长公主,而是还给她保留了体面。因为就算不论阳安大长公主此前为朝廷的巩县,或是抚养过刘清的恩情,只因为有伏德、伏寿这一对于国事极为重要的儿子,刘协也要掩下阳安大长公主之事,保护伏德、伏寿的威严。 伏德早已等候多时,一得到皇帝车驾进入南阳郡的消息,就立时赶来。 “臣南阳郡守伏德见过陛下。” 刘协在乘舆上眯了片刻,此时还是寅时,天还是黑的,暂且在驿馆歇下。他刚从冯玉掌控的荆州,来到伏德管理的南阳郡,落差感还是有的。若是冯玉行事,提前安排好皇帝的食物,务求一切尽善尽美,让皇帝感到舒适享受自不必提;见了面总也是先表白情感,再徐徐引入政务。伏德却不同,因为心中煎熬,既有公务催逼,也有私事困惑,因此一见了皇帝,便问道:“陛下还要歇息吗?”言下之意,虽然天还没亮,但如果皇帝还能打起精神,他很想立刻就开始谈话。 刘协就在这简陋的驿馆中暂住下来,看一眼伏德面上神色,笑道:“朕与子脩在车上坐了大半日,这节气到底还冷,正要泡脚活血。你若急等着,就在旁奏事吧。” 就是说伏德不介意的话,就一边看皇帝泡脚,一边谈事儿吧。 伏德忙道:“那臣就在旁伺候。” 刘协微微一笑,又道:“还有一事。子脩,取朕的密匣来。”一时密匣取来,他打开从底下取出一封文书,递给伏德,道:“朕知道你想问什么。给,自己看吧。” 宫人捧了热水盆入内,又退下。 伏德接了那文书,远看就见文书背面发黄,是旧物了;待到拿到手里,垂眸一看,就见母亲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 这正是当日未央殿中,刘协在质问阳安大长公主后,要她亲笔写下的伏罪书。当时阳安大长公主只道必死,卷入谋害皇帝这样的案子之中,哪怕只是一丝嫌疑,也断无可恕了。阳安大长公主在以为自己必死的情形下,担心儿子伏德等人知情后莽撞做出错事,因此诚心实意写了这伏罪书,把一切的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生怕儿子因为对皇帝生出怨恨而反害了他自己。 所以此时伏德接了这份母亲亲笔手书的认罪书,连退两步,也顾不得在皇帝面前了,竟是站立不稳,跌坐在窗边的木凳上,来来回回把这份认罪书看了两遍,见母亲写着她如何与袁绍等人私下来往,如何将大将军何进的女儿养成了身边侍女菡萏,如何与先弘农王妃的母亲唐夫人相识,菡萏又如何在府中送毒物给汪雨,汪雨又如何暗害皇帝……伏罪书最后写到,她自知罪无可恕,只求体面一死。 这真是字字惊心。 伏德失魂落魄坐着,几乎握不动那一页纸,半响回过神来,见房中已经因为热水氤氲了一层水汽,痴痴开口道:“陛下,臣罪孽深重……”他发出声音来之后,才像是活了,撑着凳子站起身来,往前几步,到跟前,“噗通”一声给皇帝跪下了。 刘协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此时温和道:“不是朕有意瞒你,而是这等大事,自然要当面同你讲。” “是……”伏德痴痴应了。 “你父亲当日也在府中,他不告诉你,也是一片苦心。” 伏德又应了,“是。” “你妹子伏寿在吴地,也还不知内情。朕过几日往吴地去,若是遇见她,也就告诉她。” “是。” 刘协看一眼伏德呆呆的模样,知道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是需要时间去消化的,便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朕心里有数。起来吧,天寒地冻的,再把膝盖跪坏了。” 伏德此时皇帝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木愣愣站起身来。 刘协原是捧了一卷书在看,此时只能暂放一放,无奈道:“你且去窗边坐着,挡到朕的光了。” “是,是。”伏德又道,僵硬着要退后,忽然又顿了,想到母亲伏罪书里最后所写,只求“体面一死”,而自从母亲入宫“修行”之后,就再没有只言片语传出来,心中一颤,低声问道:“臣母亲她……” “姑母好好的。”刘协平静道:“等你回长安就能见到她。” 伏德退后两步,忽然又跪下来,这次却是五体伏地,给皇帝重重磕了两个头,便长跪不起。 刘协叹了口气,只能暂且中断泡脚读书的快乐时光,匆匆擦干了双脚,趿拉着鞋子走过去,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朕又不曾怪你。朕不是说了吗?这事儿跟你没有关系,朕心里有数的。” 伏德顺着皇帝的力道仰头,却仍是不肯起身,已是泪流满面,泣道:“臣愧对陛下……” 一旁曹昂见状,不愿继续目睹伏德难堪之态,因此已是悄悄避了出去。 此时室内只剩了皇帝与伏德二人。 外面守着的众郎官只能看到窗户上那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 伏德短短片刻,感情经历了巨大的起伏,先是被母亲这一封亲笔所写的伏罪书吓得魂飞魄散,又担心母亲已死失魂落魄,待得知皇帝宽宥后骤然放下心来,便情不自禁泪如泉涌而出。在这不知内情的一年内,伏德心中不是没有闪过对皇帝的埋怨,虽然也猜测是不是因为母亲行事触怒了皇帝在,这才将母亲接入了宫中去,否则母亲能在自己的公主府中逍遥自在,又怎么肯入宫去?但是给伏德猜测一万遍,他也不敢想母亲卷入了谋害皇帝这样的大案。而皇帝竟然还保全了母亲性命,更捂住了这样惊天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