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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根本就不姓顾。师傅的语气却像往常一样平静下来,他是李承鄞,中原皇帝的第五个儿子,也是当今天朝的东宫太子。 我只猜到顾小五不是贩运茶叶的商贩,事变之后,我隐约觉得他应该是中原朝廷的将军,可是他又这样年轻。中原朝廷有名的将军不少,并没有听说过姓顾的将军。原来他根本不姓顾,不仅不姓顾,身份竟然如此显赫。 我不知道是想哭,还是想笑。 我想起中原派来的使节,那时候使节是来替中原太子求亲的。可是事qíng怎么会变成这样呢?那时候我虽然对中原没有什么好感,可是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恨之入骨。 他为什么要说自己姓顾? 师傅犹豫了片刻,我还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犹豫,可是最后他还是告诉我实话:因为他的母亲姓顾。 我看着师傅,黑暗中其实什么都看不到,他的声音又低又缓:不错,你早就知道我也姓顾,他的母亲淑妃,原是我的亲姑姑。所以我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陛下令他出塞西征,他却遣了我悄悄潜入西凉,替他作内应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我想了许久,终于想起师傅的名字,我静静地叫出他的名字:顾剑!我问他,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杀了我,或者什么时候带着我,去向太子殿下jiāo差? 顾剑并没有答话,虽然在黑暗里,我似乎也能看见他唇角凄凉的笑意。过了好久,他才说道:你明明知道我不会。 我心中勃发的恨意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吞噬着我的心,我抓着手中的尖石,那些细碎的尖利的棱角一直深深地陷入我的掌心。我的声音犹带着痛恨:你们中原人,还有什么不会?你们一直这样骗我!顾小五骗我,你更是一次又一次地骗我!你从一开始认识我,就是打定了这样的主意吧?你们还有什么不会!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枉费我父王那样相信你!枉费我叫你师傅 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滔滔不绝地咒骂着他,咒骂所有的中原人都是骗子。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恨的只是顾小五,他怎么可以这样待我。我从来没有这么qiáng烈的痛恨,如果顾小五一剑杀了我倒好了,如果师傅不救我就好了,说不定我就早已经死了我骂了很久,终于累了。我看着顾剑,冷嘲热讽:你这次来救我,是不是什么擒什么纵将来好到中原的皇帝那里去领赏? 师傅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小枫,我确实是别有居心才认识你,从前我都是在骗你,可是可是每次骗你的时候,我总觉得好生难过。 你根本就还是个小孩子,不管我怎么骗你,你总还是相信我,我越骗你,心中就越是内疚。我给李承鄞飞鸽传信,其实那时候,我真的盼望他永远都不要来你在沙丘上等着,我其实就在不远处看着你,看着你在那儿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了三天三夜那天晚上月亮的光照在你的脸上,我看着你脸上的神气,就像是你歌里唱的那只小狐狸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我知道我自己是着了魔你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可是那时候,我真的盼望李承鄞永远都不要出现,这样我说不定就可以带你走了带着你走到别的地方去,离开西凉可是后来他竟然还是来了,一切都按事先的计划行事,我只得暂时 避开你我不知道本来我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想着你或许不会喜欢他可是李承鄞要去杀白眼láng王的时候,我就知道,事qíng没有挽回的余地。 是我帮着他杀死了那头恶láng,他的腿都被láng咬伤了,我对他说:殿下,这又是何必?其实我心里更鄙视我自己,我做的这一切,又是何必我知道他杀了láng王,就是为了去再见你。我帮着他,其实就是把你往他怀里推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的神色凄楚,最后只是说:小枫,是我对不住你。 我没有说话,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不住我,只有我对不住别人。 我对不住阿翁,我引láng入室,令阿翁信任顾小五,结果突厥全军覆灭。 我对不住赫失,如果不是我,他就不会死。 我对不住阿渡,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受伤。 我对不住所育突厥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却为他们引来了无qíng的杀戮。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对不住我,只除了顾小五 可是没有关系,我会杀了他,我总会有机会杀了他 我仰天看着头上的星星,以天神的名义起誓,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他。 天明的时候我睡着了一小会儿,山下羯鼓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睁开眼睛,看到阿渡正跳起来。而顾剑脸色沉着,对阿渡说:带公主走。 我不走。我倔qiáng地说,要死我们三个人死在一块儿。 我去引开敌人,阿渡带着你走。顾剑抽出剑来,语气平静,李承鄞xingqíng坚硬,你难道还指望他对你有真心?你如果落在他手里,不过是为他平定西凉再添一个筹码。 西凉! 我只差惊得跳起来,顾剑看着我,我张口结舌:他还想要去攻打西凉? 顾剑笑了笑,说道:对王者而言,这天下何时会有尽头?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羯鼓嗵嗵嗵响过三遍,底下的中原人已经开始冲锋。顾剑对我说:走吧! 阿渡拉着我,她虽然受了轻伤,可是身手还十分灵活,她拉着我从山石上爬过去,我仓促地回过头,只看到顾剑站在山石的顶端,初晨的太阳正照在他的身上,他身上的白袍原本溅满了鲜血,经过了一夜,早凝成黑紫的血痂。他站在晨光的中央,就像是一尊神只,手执长剑,风chuī起他的衣袂,我想起昨天晚上他对我说的那些话,简直宛如一场梦境。我想起当初刚刚遇见他的时候,那时候他从惊马下救出一个小儿,他的白袍滚落huáng沙地,沾满了尘土,可是那时候他就是这般威风凛凛,像是能挡住这世上所育的天崩地裂。那时候的事qíng,也如同梦境一般。这么多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qíng,对我来说,都像是一场噩梦。 我和阿渡在山间乱走,昼伏夜出。中原人虽然大军搜山,可是我们躲避得灵巧,他们一时也找不到我们。我们在山里躲了好多天,渴了喝雪水,饥了就挖沙鼠的dòng,那里总存着糙籽和gān果,可以充饥。我们不知道顾剑是否还活着,也不知道一共在山间躲了多少天。 这时候已经到了八月间,因为开始下雪了。仿佛是一夜之间,天亘山就被铺天盖地的雪花笼罩,牧糙枯huáng,处处冰霜。一下雪山间便再也藏身不住,连羚羊也不再出来觅食。到了夜里,山风简直可以将人活活chuī得冻死。中原的大军在下雪之前就应该撤走了,因为军队如果困在雪地里,粮糙断绝的话将是十分可怕的事,领兵的将军不能不思量。我和阿渡又在山上藏了两天,不再见有任何搜山的痕迹,便决定冒险下山。 我们的运气很好,下山后往南走了一整天,就遇上放牧的牧人。牧人煮化雪水给我们洗手洗脸,还煮了羊ròu给我们吃。我和阿渡两个都láng狈得像野人,我们在山间躲藏了太久,一直都吃不饱,雪后的山中更是难熬。在温暖的帐篷里喝到羊奶,我和阿渡都像是从地狱中重新回到人间。这个牧人虽然是月氏人,可是十分同qíng突厥的遭遇,他以为我们是从突厥逃出来的女人,所以待我们很好。他告诉我们说中原的大军已经往南撤了,还有几千突厥人也逃了出来,他们逃向了更西的地方。 我顾不得多想,温暖的羊奶融化了我一意复仇的坚志,我知道靠着我和阿渡是没办法跟那些中原人抵抗的,跟谈不上替阿翁报仇了。我决定带阿渡回西凉去,我想父王了,我更想阿娘。我急急地想要回到王城去,告诉父王突厥发生的事qíng,叫他千万要小心提防中原人。阿翁死了,阿娘一定伤心坏了,我急于见到她,安慰她。阿翁虽然不在了,可是阿娘还有我啊。 一路上,我忧心如焚,唯恐自己迟了一步,唯恐西凉也被李承鄞攻陷,就像他们杀戮突厥一样。我们风雪兼程,在路上历经辛苦,终于赶到了西凉王城之外。 看到巨大的王城安然无恙,我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城门仍旧dòng开着,冬天来了,商队少了,守城的卫士缩在门dòng里,裹着羊皮袍子打盹。我和阿渡悄无声息地溜进了王城。 熟悉的宫殿在深秋的寒夜中显得格外庄严肃穆,我们没有惊动戎守王宫的卫士,而是直接从一道小门进入王宫。西凉的王宫其实也不过驻守了几千卫士,而且管得很松懈,毕竟西凉没有任何敌人,来往的皆是商旅。说是王宫,其实还比不上安西都护府 戒备森严。过去我常常从这扇小门里溜出王宫,出城游玩之后,再从这里溜回去,没有一次被发现过。 整座宫殿似乎都在熟睡,我带着阿渡走回我自己的屋子,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天气太冷了,阿渡一直冻得脸色发白。我拿了一件皮袍子给阿渡穿上,我们两人的靴子都磨破了,露出了脚趾。我又找出两双新靴子换上,这下可暖和了。 我顺着走廊往阿娘住的寝殿去,我一路小跑,只想早一点儿见到阿娘。 寝殿里没有点灯,不过宫里已经生了火,地毡上放着好几个巨大的火盆,我看到阿爹坐在火盆边,似乎低着头。 我轻轻地叫了声:阿爹。 阿爹身子猛然一颤,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到是我,他的眼眶都红了:孩子,你到哪里去了? 我从来没有看过阿爹这个样子,我的眼眶也不由得一热,似乎满腹的委屈都要从眼睛底下流出来。我拉着阿爹的袖子,问他:阿娘呢? 阿爹的眼睛更红了,他的声音似乎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他说:孩子,快逃,快点逃吧。 我呆呆地看着他,阿渡跳起来拔出她的刀。四面突然明亮起来,有无数人举着灯笼火炬涌了进来,为首的那个人我认识,我知道他是中原遣到西凉来求亲的使节,现在他神气活现,就像一只战胜的公jī一般,踱着方步走进来。他见到阿爹,也不下跪行礼,而是趾高气扬地说道:西凉王,既然公主已经回来 了,那么两国的婚约自然是要履行的,如今你可再没有托辞可以推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