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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隐舟聚精会神地结扎切口,手指利落地打出线结,在观察出血的间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我不是为了让她活才救她。” 孙尚香于紧张中惊愕地抬起头,却见对方汗水淋漓的眼睫下露出疲惫的笑意。 “我是为了让她有选择的机会。” 是坚强地活下去也好,还是干净地离开也罢,都应该让她自己做出抉择。她的生命不属于孙家,也不在医生的掌心握着。 孙老太拨动的佛珠一定,深深刻入手心:“但选择也是一种痛苦。” “是,会很痛。”李隐舟凝视着眼前残缺的身体,疲惫到麻木的眼珠映着灼灼的火光,镀上一层温暖的微光,“非常痛。” —————————————— 怒雨在第三日的傍晚停歇,灰蓝的天穹如耗尽所有的力量,不得不妥协地吐出重云遮蔽的斜阳。绚烂霞光潋滟在屋檐上,连灰扑扑的瓦片都染上一层淡淡的光华,整座大宅被镀上一层暖暖的金色。 一绺细细的光华自窗缝穿梭而过,驱开满室浮动的寒意。 薄柳似的眉留不住懒懒日光,全洒落在瘦削侧颊,勾勒出几乎透明的一张苍白面孔。年少的母亲偏着头,目光安宁地望着襁褓中的婴孩。 孙尚香撑着酸痛的手臂,捧着小脸,奇异地注视着这个幼小的生命。前天的情况太紧急了,现在她才发现,初生的婴儿不仅轻,而且软,像细细的沙子似的,松一点力气就要落下指缝,用一点劲儿又怕挤碎了。 李隐舟端着满满一碗汤药推门而入。 再放肆的事也做过了,礼仪是一层纸糊的规矩,戳破了也不过一个偷窥的眼儿,里头这三人谁也不害怕别人的目光。 “来得正好。”孙尚香展颜一笑,“快帮我们想想,给她取个什么名字。” 李隐舟关上门:“不等将军回来么?” “等他做什么?”孙尚香嫌弃地拧着眉,“孩子是嫂嫂怀的,接生是我 们接的,某个人好歹还帮忙守门了呢,他可是一份功劳没出!” 她尚且还是不懂人事的年纪,李隐舟也不想和她讨论成年人的夜话,轻咳着引开话题:“那你也不替你嫂子谢谢‘某个人’?” “还是取名吧。”孙尚香悻悻地垂下肩膀,眸光一闪,反过来打趣对方,“李先生料事如神,不如帮忙想个脱俗的名字呗。” 李隐舟正欲推拒,漫不经心的眼神撞上一双温柔含笑的目光,似是同意孙尚香的提案。 这就触及到知识盲区了,孙策的女儿,应该叫什么名字呢? 似乎是…… “孙茹。”他有些不大确定,这个名字杜撰的成分居多,史册鲜少记录女性的全名。 “如?这个字不好。”孙尚香戳一戳孩子绵软的面颊,望了望嫂嫂虚弱的身子,把剩下半截话憋了回去。 从父从夫谓如,她的小侄女怎么能这么没志气。 “不是如。”李隐舟从她隐隐不满的眼神中猜出她联想到的字,放下药碗,以手指蘸了一点门口残余的积水,一笔一画写在地上。 “茹是指草互相牵引的样子,可引申为互相扶持。” 他划下最后一横,擦去指尖尘埃,抬眸静静凝望着神色动容的小夫人。 “就用这个字吧。”对方软软地偏过头,用温凉的脸颊挨着新生儿柔嫩的肌肤,“阿香,劳你去告知慈姑。还有替我谢谢,那个守门的‘某人’。” “某个人”在另一所空落落的院里舞剑,忽然打了个硕大的喷嚏。 是冬尽春来的晚梅落下细细的蕊,将鼻尖勾得发痒。 孙权抬手拉下一束稀疏孤立的枝。 遇雪立霜的寒梅历经暴雨,更见清艳。 —————————————— 将天真无邪的小姑打发离开以后,少夫人方才疲倦地垂下眼皮,纤长的睫影似模糊不清的云,在心扉间落下片片阴凉。 李隐舟目光擦过塌陷的锦衾,坦诚开口:“夫人性命垂危时,不得已行下下策。” 在古旧的陋习里,切除生殖的器官等同于侮辱的酷刑,后人或许会用浑浊的目光猜测今夕发生的故事,在臆想中给她打上不贞的烙印。 她缓缓抬眸,苍白的面颊经霜尤纯:“多谢,我不会辜负 你的苦心。” 李隐舟禁不住脱口问:“值得吗?” 一开始放弃这个孩子,她本可以拥有更完整的人生,一步踏错,挽救也难免留下遗憾。 “你把汤药给我的时候,我也想过,不如再等一个算了。”她低头望着安静沉睡的孩子,额发微微颤抖,“可是你也说过,胞衣和母体附和不稳,既然如此,想必胎儿亦汲取不足。” “所以她一定很努力,很努力才坚持到了九个月,我又怎么可以抛弃她。” 似是感受到母亲心头的悸动,小小的孙茹憋红了脸,在睡梦中忽然响亮地啼哭起来。 勃勃有力的哭声响彻孙府,将上一任主人离世带来的沉寂破开,带来新的生机与希望。 李隐舟踌躇着伸手,在少夫人信赖的目光中,轻轻触碰到孙茹的额顶。这个差点被他杀死的孩子在他掌下竭尽全身的力量哭喊着,用这样的方式声嘶力竭地昭告自己的存在。 茹是互相牵连的草。 就如孩子与母亲,曾在一体,紧紧依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