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求自保商君结楚 为新法嬴驷探监
华眼珠子连转几转,“不仅仅是这事儿,还有魏国!” “魏国怎么了?” “魏王得知先君薨天,蠢蠢欲动,在阴晋、临晋关集结大军,欲收复河西!” “公子可奏报君上,三年之内,魏国不会打来!” “为什么?” “因为魏王打不起了!” “这??”公子华语塞。 “还请公子奏报君上,未来三年,秦国的最大敌人在商於这边,不是河西!不瞒公子,楚王已部署大军一十六万集结于宛、襄、邓、丹阳一线,随时准备入侵商於!公子若是不信,”商鞅指向司马错,“公子可问司马将军!” 司马错点头。 “是吗?”公子华假作惊愕,“嬴华这就回去禀明君上,发大军前来商於,助商君一臂之力!” “谢公子美意!”商鞅拱手道,“先君既已将商於封赏给鞅,保家卫国就是鞅的义务。楚人胆敢侵我,鞅必誓死捍卫。若是需要援手,鞅定向君上乞请。至于眼下,楚人尚未打来,鞅尚可应付。正因如此,也请公子回奏君上,非鞅不听君命,乃大敌当前,商於离不开鞅!” “既是此说,嬴华这就赶回咸阳,奏明君上!” “多谢公子!” 公子华走后的次日,商鞅将一封密函交给冷向,叮嘱他道:“你立即赶赴宛城,将此函呈送景大人!” 冷向收好信,拱手道:“臣受命!” 冷向直入宛城,见过景监,呈上商鞅的书信。 景监安置他歇下,寻到景翠,道:“商君的冷向来了!” 景翠一怔:“他想干什么?” 景监拿出密函,递过去。 景翠读毕,看景监道:“叔父意下如何?” “果真如此,这仗就不用打了!” 景翠担心道:“魏国的河西让我看明白了,商鞅这人靠不住。” 景监反问:“你且说说,这世上有谁能靠住?” 景翠不吱声了。 “大国博弈,只有利害,没有靠得住靠不住。商地是先王送给秦国的,至于於地十邑,百多年来一直是楚、秦相争之地,那时这十个邑叫鄀国,家家户户备着秦、楚两国的国旗,秦人来了挂秦旗,楚人来了挂楚旗,是谓朝秦暮楚。后来魏人夺占河西,秦人无暇顾及这里,鄀国才为我王所灭,真正成为楚地。” 景翠指信函道:“商鞅要求我王将此谷地永远封他!” “世上最了解商鞅的,莫过于为叔了。商鞅在秦得势,靠的是先秦公。今立新君,商鞅在秦已是过街之鼠,但求活命而已。他求下商地,袭占於城,不为别的,只为博个活命的价码。再说,商鞅既没有成家,也没有子嗣,他谋求这块地皮,只是为了保身!” “既为大国必争之地,若为保身,他就不该来这儿!” “你是不知商鞅呀。商鞅谋事,不求安逸,只谋闻达。正因为这儿是块险地,商鞅才会起劲儿。再说,大国博弈,最险处反而最安全。你且看看,多少大国断了社稷,泗上小国的宗庙却大多续着。为什么会这样,贤侄可曾想过?” “这倒也是。”景翠略顿,“以叔父之计,我当如何应对?” “你将商鞅的诉求急奏大王,让大王也封他个商君。商鞅得到此封,秦必伐之,鞅也必求救于楚。楚人入商洛,合鞅之力抗秦,秦人必退。那时,商鞅想赶贤侄,怕也没有那么容易,楚或可不战而得商於!” 景翠大喜,拱手道:“叔父妙策,小侄这就陈奏!” 当冷向马不停蹄地赶回於城时,府门两侧赫然站着八名秦卒,气氛森然。冷向欲入,这些秦卒认不出冷向,持戟拦住。冷向正自疑惑,朱佗从府中走出。 “冷兄!”朱佗迎上,冲兵卒扬下手,带他进府。 “怎么回事儿?”冷向悄问。 “君上将人全换了,这在殿上议事呢!”朱佗应道。 冷向走上台阶,见殿里坐着四个将军及六个长老,正与商鞅议事,便悄声退出。 许是议得差不多了,商鞅瞄到冷向,朝众人拱手道:“诸位将军,诸位长老,我们今天就议到这儿。总体一句话,楚人磨刀霍霍,鞅求诸位各司其职,全力以赴,严阵以待!若是发现有谁懈怠,当以秦法论处,绝不姑息!” 待众人散去,冷向疾步走进,喜形于色:“主公,大事成矣!” 商鞅急道:“快说,怎么个成法?” 府宰从袖袋里摸出密函:“主公请看!” 商鞅拆开,是景监的字迹:“闻知商君安全抵达商洛,监心安矣。商君所求,监已尽知,监已恳请世侄景翠具表陈奏楚王,封商於一十五邑予商君,入楚国封君之列。如果事成,此为殊荣,因楚地封君多为王室宗亲,外姓人少有列封!见字如面,别不多议,景监!” 商鞅合上信函,闭目有顷,睁眼,见朱佗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吃一惊道:“朱佗?” “依主公吩咐,”朱佗小声应道,“新的匾额已经做好,要不要验看?” 商鞅摆手:“不必验看,挂上吧。” 朱佗转身走开。 商鞅叫住他:“朱佗!” 朱佗顿步,转过身:“主公?” 商鞅看向二人:“从今日始,鞅称寡,你们称臣,叫鞅君上!” 二人一齐拱手:“禀君上,臣领旨!” 商鞅盯住朱佗:“还有,加强府中守卫!” “臣领旨!”朱佗转个身,大步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商鞅若有所思。 冷向忧心道:“君上,楚王会不会准允此请呢?” 商鞅似是没有听到,喃声:“寡人心中存个谜团,前番出行,陈轸如影随形,对寡人了如指掌!还有某个兄弟,直到现在不肯露面!” “君上不会是??”冷向看向窗外。 商鞅给他个苦笑:“寡人是不是多疑了?” 冷向心里咯噔一沉,“魏”与“卫”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君上没有多疑,还是留心为好!” “好吧,你多留个心。不说这个了,景大人那儿,你要盯紧点儿,楚王封君的事不可张扬,尤其是不能让司马错知道!” 冷向拱手:“臣领旨!” 是夜,商鞅呼呼大睡。 朱佗守在他的寝室门外。在商鞅的呼噜声越来越响时,朱佗悄悄溜进,从商鞅的衣服袖袋里摸到冷向带回来的密函,悄悄退出。待朱佗返回、归还密函时,商鞅呼噜依旧。 一得到景监写给商鞅的密函复制件,陈忠就急如星火地赶到咸阳。陈轸阅毕,当即赶至甘龙府上,故作神秘道:“陈轸有心送给太师一桩大功,不知太师有兴趣否?” “什么功不功呀,”甘龙捋一把花白的胡子,“老朽已是行将就木的人喽!” “太师若没兴致,轸就??”陈轸起身,作势欲走。 “呵呵呵,”甘龙扯住他的袍角,“陈上卿既然来了,说说又有何妨?” 陈轸复又坐下,吊他胃口道:“太师只有非常想听,轸才能说。” “你先说说是什么方面的功,老朽才能决定是想听,还是非常想听。” “有关那个谋杀太傅的凶手!” 甘龙急道:“上卿快讲!” 陈轸从袖中摸出一个密函:“无须轸讲,太师看看这个即可!”说罢双手呈上。 甘龙接过,匆匆拆看,是用丝帛写就的密函,先是惊愕,继而吸一口长气。 陈轸用指背轻敲几案:“老太师,此功如何?” “兄弟,这块丝帛能否借给老朽使用几日?” “呵呵呵,太师若有兴趣,轸送给太师就是!” “这??”甘龙略一思忖,“上卿之物,老朽怎能无故贪求呢?你看这样如何,老朽出金五镒,买下此帛,如何?” “这??”陈轸故作迟疑。 甘龙提高声音:“十镒!” 陈轸依旧不动声色:“太师喜欢,拿去用就是!” “不瞒上卿,”甘龙摊开两手,“照理说,事关鞅贼,这点钱远远不够,可老朽府中并无多余的钱,只能出到这个价了!” “唉,”陈轸轻叹一声,“太师这是不知轸呀!轸虽贫寒,但太师可曾听说轸恋过钱财?” “上卿误会了,”甘龙把话挑明,“老朽出钱,不只是买下这块丝帛,还想买下这块丝帛的来历。从今日起,它就与兄弟无关了,兄弟是不晓得这桩事体的!” “若是此说,”陈轸点头允道,“陈轸守口如瓶!” “谢上卿成全!”甘龙拱手,“还请陈大人说说它的来历!” “太师若想知晓它的来历,可问轸的驭手陈忠,他当在偏厅!” 甘龙朝外叫道:“来人!” 老家宰进来。 “取足金十镒交给陈大人,另,有请陈大人的驭手陈忠,叫茂儿也来!” 甘龙得函,即扯太傅入宫觐见惠文公。 惠文公盯住密函,眉头越拧越紧。 “君上,”嬴虔急道,“商鞅到了商於,就是虎入山林哪!” “岂止是虎入山林,”甘龙响应道,“是引狼入室!商於如果姓楚,峣关就是楚国的,峣关之后就是蓝田,蓝田之后就是秦川,除一方城池之外,我几乎无险可守!” 惠文公给他们一个苦笑。 “楚人不是西戎,也不是义渠,是一头灭国无数的大熊啊!” “敢问太师,”惠文公看向手中丝帛,“这张丝帛是怎么到你手中的呢?” “君上可问犬子!” “甘茂?他在哪儿?” “在宫外恭候!” 惠文公转对内臣:“宣甘茂觐见!” 甘茂趋入,跪叩道:“臣甘茂叩见君上!” 惠文公扬起手中丝帛:“甘茂,你是怎么搞到这个的?” “臣有一友为商君做事,甚得商君信任!” “他叫什么?” “朱佗。” “朱佗?”惠文公微微点头,对几人道,“诸位爱卿,商君为先君股肱,先君待他不薄,寡人更是拜他为国父,不想他却不思恩泽,暗结楚王,出卖商於,寡人不可容忍!”对甘茂,“甘茂听旨!” 甘茂叩首:“臣候旨!” “你引大军三万,征讨商於!” “臣领旨!臣请一人同行!” “何人?” “公子嬴疾!” 惠文公略一思忖:“准你所请!” 甘茂、公子疾引领三万秦军直扑峣关,但关门紧闭,守军严阵以待。 甘茂令大军距峣关二里下寨,只身驱车驰到关前,冲城楼大叫:“我是甘茂,请司马将军出来说话!” 司马错站上城头。 甘茂拱手:“司马将军,在下甘茂,奉君上旨意,请求入关!” 司马错朗声应道:“这里是商君封地,商君吩咐闭关,没有商君命令,在下不能为任何人开关!” “商君为君上所封,商於亦为秦地,君上旨意当大于商君命令!” “甘将军,理虽如此,但商君特别吩咐,末将不敢擅自做主。待末将禀过商君,再请甘将军入关!”话音落处,司马错转身隐于墙后。 “司马将军且慢!” 司马错重新露头。 “有一个故人与将军说话!”甘茂回头打个口哨。 远处驰来一辆战车,车上站着公子疾。 公子疾驱车前行,与甘茂并驾。 司马错惊愕道:“疾公子?” 公子疾拱手道:“司马兄,嬴疾可与你说句私话吗?” 司马错还礼:“在何处说话?” “在下请求入关!” 司马错略一思忖:“打开关门,有请公子疾!” 关门开启,公子疾单车入关。 司马错走到关下,将公子疾迎入关府。 公子疾拱手道:“请将军屏退左右!” 司马错摆手,左右退去。 公子疾凝视他:“司马兄,你真的为了商君,连秦国也不要了吗?” 司马错愕然:“公子从何说起?” “司马兄请看这个!”公子疾掏出景监写给商鞅的复制密函,递过去。 司马错接过,拆看,眉头紧锁,耳边响起商鞅的声音:“??鞅已将毕生交付秦国,于鞅而言,秦国是父母,是妻妾,是子女,是一切,如果换作将军,能舍得这一切吗??鞅不过是暂借那块弹丸之地,休养生息,待君上醒悟??” 良久,司马错放下信函,抬头看向公子疾:“公子,这不可能是真的!” “司马兄为何这么说?” “商君对我说,他绝不可能叛秦,他只是针对旧党,他担心旧党废除新法,所以才闭关自守,以观事态!至于楚人,他认为目前不能开战,必须以和为贵!” “你是不相信这上面写的了?” “景大人手迹我见过,这不是他写的。” “是哩,这是抄写。” “如果有人造假呢?假使有人蓄意陷害商君呢?” 公子疾直盯住他:“你相信在下吗?” 司马错不假思索道:“这还用说,你我多次共事,若是连公子也不相信,在下还能相信谁呢?” “就在先君薨天、君兄新立的次日,商君把疾叫到他的府上,谋议废君兄,立在下,说是先君遗旨。他若废君,君兄必不答应,他也必杀君兄,兄弟相残的悲剧就会在宫城上演,司马兄呀,你说,疾能应下吗?疾能踏着亲兄的污血去坐享那个大位吗?再说,疾何德何能去居大位?自出生之日起,疾已知天命所在,商君此谋,是让疾悖逆天命啊。疾不惧死,却惧青史上留下兄弟相残、弑兄篡位的污名啊!” 司马错长吸一口气。 “司马兄,你我跟从商君多年,也都知晓商君。可我们知晓的只是商君的一面,而商君的另一面,在下今日方知!唉,商君强硬一生,终了却是软弱。商君不顾一切推行新法,终了却是违法。商君刑人不眨眼,终了却是惧怕!” 司马错憋了许久的气缓缓嘘出。 “与司马兄一样,疾也钦敬商君的勇毅和魄力。商君待兄不薄,待疾更厚。商君谋议立疾,将心腹之语告疾,更是对疾的信任与厚托。商君不只与疾谋,也一并告知了国尉与上大夫!” 司马错愕然,叹喟道:“难怪国尉身殉先君,上大夫告老还乡!” “是的,疾相信他们都是被商君逼的!” “错明白了。” “商君若受楚封,一十五邑就是楚人的。楚人一旦拥有峣关,就可直入秦川!司马兄,你我都是秦人,不能做秦的罪人哪!” 司马错语气坚定:“请问公子,错该怎么做?” “开关!” 向晚时分,黑云遮天,阴雨霏霏。 於城西城门外,一队秦车不期而至,排在最前面的是司马错的战车。 司马错冲城楼大叫:“开门,我是司马错!” 城门吱呀一声洞开。 司马错对公子疾、甘茂拱手道:“公子,甘将军,你们进去吧,在下??”眼前渐渐浮出在终南山中的往事: ???? “嗯,不错不错!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错!” “司马错?哪儿人?” “夏阳人。” “夏阳是个好地方??” ???? 画面暗淡下来,司马错泪眼模糊,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滚落。是的,是他司马错亲手将欣赏并提拔了自己的恩人送上断头台! 司马错放声悲泣。 望着哭成泪人儿的司马错,公子疾百感交集,对甘茂道:“甘将军,劳烦你了,疾与司马兄就在这城门楼上听听雨声吧!” 甘茂朝二人深鞠一躬,驱车入城。 天色渐暗,商君府的正殿几案上摆着一个精致的锦囊。商鞅启囊,拿出楚王的封君诏书并一块玉玺、圭臬等封君必配物,盯住它们细看。 冷向跪叩,声音因过于兴奋而哽咽:“君上??” 商鞅轻轻抚摸玉玺,眼中泪出。 冷向的泪水也流出来:“从今天始,君上就是实实在在的君上了!” “是啊!”商鞅长嘘一口气,朝他拱手,“辛苦你了!说吧,你想要个什么职爵?” “君上,”冷向应道,“臣不求职爵,只求跟着君上,侍奉君上,君上不弃??” “商国虽小,不可无相,你就做个相吧!” 冷向啼泣,叩首:“君上??” 一阵脚步声急,无数甲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院中。府中护卫未及拿起武器,就被枪械逼住。 听到外面声音嘈杂,冷向吃一惊,起身走出。 刚到门口,就见一队甲士直冲过来,为首一人,正是甘茂。 冷向惊叫一声,跌倒于地,几乎是爬向商鞅。 商鞅震惊:“怎么了?” 冷向手指外面,声音发颤:“秦??秦??” 屋顶一阵响动,一个人影跳进院子,是朱佗。 朱佗手执利剑,横在甘茂面前,厉声喝道:“何人大胆!” 甘茂以剑指他:“在下甘茂!你是何人?” “商君侍卫朱佗!退开!” 甘茂低喝:“拿下!” 众侍卫围上来。 朱佗闪身刺倒一人,又一闪身来到商鞅跟前,急道:“君上快走,秦人来了!” 商鞅这才明白发生什么了,许是过于震惊,身子竟不能动。甘茂摆手,数十甲士涌进屋子,枪头指向商鞅三人。弓弩手拉起长弓。 朱佗横身挡在商鞅前面,毫无怯意。 秦卒渐渐逼近,成扇形将他们围在殿中。背后是墙,无路可逃。 商鞅看清了甘茂。 甘茂从袖中摸出秦公诏书,朗声道:“卫鞅听旨!” 商鞅不动。 “逆臣卫鞅密谋篡政,叛国结敌,枉称国父,罪在不赦,特旨革去商君封号,缉拿归案!” 殿堂里静得出奇。 甘茂扫一眼众卒:“勇士们,拿下逆贼!” 众秦卒逼近一步。 朱佗威风凛凛,持剑怒目。 商鞅缓缓拔剑,闭上眼睛,将剑横在脖子上。 冷向大惊:“君上??” 商鞅用力抹脖子,剑却不动。商鞅睁眼一看,是朱佗把剑抓住了。 朱佗反手夺下剑,扯住他胳膊:“君上,快,随我杀出去!”拖他就走。 商鞅一动不动。 朱佗惊愕:“君上??” 商鞅似乎在一霎时把什么都想明白了,淡淡说道:“朱佗,放下你的剑吧!” 朱佗急了:“君上?” “放剑。” 朱佗放下剑,秦兵拥上,将三人拿住。甘茂走到案前,将案上楚王的诏书并玺印等悉数收走。 得知好友蒙难,陈忠急到陈轸处,声泪俱下:“主公,朱佗他??” “呵呵呵,你哭个什么?”陈轸笑道。 陈忠语不成声:“他??他被押入死牢了!” “起来吧,陈忠,无论押到哪儿,他都死不了!” 陈忠怔了:“为什么?” “因为他是甘家的人!” 陈忠吸一口长气。 商鞅被抓之后,旧党欢欣鼓舞,闹腾了整整一夜。太师府里更是宾朋满座,杯盘狼藉。 酒过半酣,公孙贾捋一把胡须,长笑几声:“哈哈哈,想不到他卫鞅也有今天哪!” 杜挚恨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嗯,”公孙贾看向他,“杜兄说得是!杜兄,你这猜猜,卫贼会是怎么个毙法?” 杜挚目露凶光:“凌迟也是便宜他了!” 公孙贾摇头。 “炮烙!” 公孙贾摇头。 “剥皮!” 公孙贾摇头。 “抽筋!” 公孙贾仍旧摇头。 杜挚纳闷了:“咦,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公孙兄,你且说说,他该怎么个毙法?” 公孙贾阴阴一笑:“依据那厮的新法,谋逆之罪是车裂!” “不仅谋逆,他还叛国!” “叛国腰斩!” 杜挚恨道:“嘿,都很痛快呢,倒是便宜了那贼!” 宴会的另一角,甘龙看向甘茂:“茂儿?” 甘茂应道:“茂儿在!” “那个叫朱佗的,怎么样了?” “一并关在死牢里。” “死牢?”甘龙一怔,“君上可有旨意?” “君上要亲审!” 甘龙吸一口长气:“你??可对他讲过如何供述?” “讲妥了!” 甘龙嘘出一口气:“讲妥就好!” 深夜,刑狱刑讯室里一阵响动,冲进来一队卫兵。在公子华、司刑的陪同下,一身便服的惠文公大步跨进,在审讯席位坐定。 公子华对司刑道:“带朱佗!” 朱佗被带进来,绑在刑柱上。 惠文公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会意,对司刑及众卫兵:“都出去吧!” 众人走出。 惠文公对公子华道:“为壮士松绑!” 公子华走到刑柱前,解开绑索。 惠文公看向朱佗:“你叫朱佗?” 朱佗看过来:“你是??” “嬴驷。” 朱佗震惊:“秦公?” “正是。”惠文公指指前面席位,“壮士请!” 朱佗拱手:“谢秦公!”走过去,坐下,两眼直射过来。 “听说你是甘茂的朋友,能否讲给寡人,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回禀秦公,佗可以不讲这个吗?” 惠文公一怔,不由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先是震惊,继而生气道:“朱佗,你怎能这般对君上讲话?” 朱佗闭目,没有应他。 惠文公追问道:“朱壮士,能说给寡人为什么不想讲吗?” 朱佗睁开眼,反问他道:“敢问秦公,为何要问这个?” “寡人想听听真实的声音!” 朱佗略一沉思,起身,单膝跪地,行武卒军礼:“大魏武卒朱佗觐见秦公!” 惠文公、公子华俱是震骇。 惠文公回过神来,喃声自语:“大魏武卒?” 朱佗朗声:“正是!” 惠文公吸一口长气,缓缓嘘出,拱手:“嬴驷今日见到了真正的武卒!” 朱佗再礼:“谢秦公褒奖!” 惠文公礼让道:“武卒请坐!” “谢秦公!”朱佗坐下。 “讲讲你的故事!” “朱佗遵旨??” 朱佗遂将自己如何受命及被抓入死牢的过程细述一遍,惠文公、公子华听得张口结舌。 走出刑讯室,公子华不无感慨道:“君兄,真没想到甘茂他??” 不待他说下去,惠文公问道:“华弟,在寡人问及如何得到商君的通楚证据时,如果你是甘茂,该怎么回答?” “我??”公子华挠头皮,“真还想不出呢!” “你绕不开朱佗,你的最好回答就是甘茂所讲!” “可这??欺君了呀!” “是寡人不该那么逼他!”惠文公赞叹道,“哎,倒是这个陈轸,让寡人耳目一新哪!” “是哩,臣弟低瞧他了!” “莫说是你,商君怕也想不到哇!” “下面怎么办?” “就作不知吧。释放朱佗,送他至魏境。” “臣弟想??”公子华迟疑一下,“留他下来!” “忠勇之士,你留他不住的!” “若此,亦当在商君之后再放他走,免得横生枝节。” “就依你意。明日午时看望商君!” 翌日,午时至,几个狱卒抬着几案,提着菜肴走进商鞅的囚室,在商鞅的几案上摆好,退出。司刑亲提一坛陈酿,放好,斟好酒,拱手道:“商君,请慢用!” 商鞅扫一眼各色美味佳肴:“司刑,按照新法,待罪之人都有此等好酒好菜吗?” “回禀商君,在此牢里,即使待决之人,也不可能有此待遇。” “听你话音,是要决鞅了?” 司刑诚惶诚恐:“不是,不是,下官没有接到旨令!” “既没接到决鞅的旨令,你为何超出常规招待一个待罪之身?难道你不知秦法吗?” “下官不敢违抗秦法!”司刑指着案上,“所有这些,皆为君上旨令。” 商鞅声音冰冷:“秦法规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我商鞅?请司刑撤下酒菜,罪人该吃什么,你就送来什么,否则,罪人难以下咽!” 司刑哭丧起脸:“下官不敢。如果撤下酒菜,下官就是抗旨!” 商鞅盯住他,厉声问道:“我且问你,是法大,还是旨大?” “这??”司刑怔了,“下官??天哪,法大,旨也大。两个都大,下官哪一个也不敢违抗啊!” 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说得好!法大,旨也大!” 话音落处,惠文公健步走进,跟在其后的公子华、车卫君自动守在门外。 司刑叩拜:“臣叩见君上!” 商鞅叩首:“待罪之身商鞅叩见君上!” 惠文公对司刑:“退下,掩门!” 司刑退出,掩上牢门。 惠文公伸手礼让:“商君,请!” 商鞅回礼:“君上请!” 二人席地而坐。 惠文公倒酒,双手端起一爵,递给商鞅,自己又斟满一爵:“商君,嬴驷敬你!”举爵,饮尽。 商鞅举爵:“罪臣谢君上赐酒!”饮尽。 惠文公凝视商鞅。 商鞅回视。 对视有顷,惠文公眼中渐渐湿润,涌出泪水。 商鞅淡淡问道:“君上为何流泪?” 惠文公拭去泪,改坐为跪,声音哽咽:“国父??” 商鞅震惊:“君??君上??”也忙跪起。 “驷儿此来,是想求国父一句实言!” “君上请讲!” “你要告诉驷,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商鞅淡淡应道:“他们说到什么了?” “说??说国父谋逆,说国父卖秦结楚,说楚王封国父为列侯!” 商鞅语气肯定:“是真的。” 嬴驷带着哭音:“为什么呀,国父?” “自保!” “国父已经贵为商君,还怕什么呢?”惠文公略顿,“是怕那些旧党吗?” “不是怕旧党,是怕君上!” 惠文公心里一抖:“寡人?寡人已经拜你为国父了呀!” “所以才怕。” 惠文公苦笑:“唉,商君哪??”摇头。 商鞅回他一个笑,将酒倒满,举爵:“罪臣敬君上一爵!” 二人举爵,各自饮尽。 “君上能来死牢看鞅,鞅知足矣!”商鞅再次斟酒,举爵,“鞅再敬君上一爵!”饮下。 惠文公端起酒爵,却不肯饮,只是盯住商鞅。 “君上?” “商君,寡人此来,还有一请!” “君上请讲!” “寡人不想你死!” 商鞅眯起眼:“哦?” “你是国父,寡人不想在青史上留下一个弑父的恶名!” 商鞅淡淡一笑:“敢问君上,如何不让鞅死?” “寡人以孝悌之名,特赦国父!” 商鞅先是一怔,继而长笑:“哈哈哈哈??” 惠文公怔了下:“商君笑什么呢?” “鞅在为先君而笑!” 惠文公更加怔了:“为先君?” “有孝子若此,鞅为先君高兴啊!” “商君所笑,不会是这个吧?” “依君上所断,鞅会笑什么呢?” “笑寡人!” “君上何有此断?” “笑寡人妇人之仁!” “有赵良在侧,就是真孝。鞅怎能笑君上的真孝呢?” 惠文公略怔,举爵道:“这爵酒,寡人喝了!”一饮而下。 商鞅拱手:“君上宽仁之恩,鞅谢了!鞅有一问,请君上解惑!” “商君请问!” 商鞅凝视他,郑重问道:“君上要废新法否?” “这??”惠文公一怔,“从何说起?” “请君上直言解惑!” 惠文公语气坚决:“不废!” “君上对先君也是这般说吗?” “是。” 商鞅嘘出一口气:“若是此说,鞅诚意请死!” “蝼蚁尚且偷生,商君为何求死?” “蝼蚁偷生,所以才是蝼蚁。罪臣求死,所以才是罪臣。” “商君求死,必是为个什么。” “只为一个字,法。” “请商君详释!” “依据秦法,鞅犯下的是不赦之罪!” “没有商君,就没有新法;没有新法,就没有秦国今日之盛。所有这些,秦人有目共睹。商君犯罪,相信秦人—” “是‘网开一面’吗?”商鞅接道,“君上,法是罪臣立的,罪臣却不守法,岂不贻笑于后世?” 惠文公尴尬:“这??” “罪臣请死,还有一层意思!” “商君请讲!” “罪臣本为一介寒生,幸遇先君,方展抱负。蒙先君鼎力推动,罪臣得以强力推动变法,使秦大治。事有两面,物极必反。秦国虽有大治,秦人之心却扭伤了。至刚则折,至强则弱。今君上新立,正是疗伤的好时机,不妨以鞅为众矢之的,疗治秦人内伤。” 惠文公惊愕:“这??如何使得?” “天底下没有什么使得,也没有什么使不得。有所得,就当有所弃。君上欲成大事,就得舍弃。眼下舍弃的,就是罪臣。罪臣之智,竭矣;罪臣之力,尽矣。罪臣就如枯油之灯,在秦一无用处不说,反碍君上手脚。如此无用之躯若能抚慰秦人扭伤之心,若能使君上放开手脚,罪臣有何惜哉?” 商鞅如此直抒胸臆,惠文公听得心底发寒,哽咽道:“商君??” “君上,罪臣不死,秦法不立;秦法不立,民心不稳;民心不稳,君心不定;君心不定,秦国大业难成啊!” 惠文公起身,叩拜道:“商君高义,驷铭心刻骨。商君有什么交代驷的,驷一定照办!” “方才君上承诺不废新法,罪臣恳请君上誓之!” 惠文公冲四方各是三拜:“苍天在上,嬴驷起誓,在位之日若废新法,天地不容,身死名灭!” 商鞅拱手:“君上有此壮誓,鞅可含笑赴死矣!” “商君想过如何赴义吗?” “依据秦法,臣之罪当有两种死法,一是腰斩,二是车裂!” “若此,商君可有挑选?” “车裂!” “这??”惠文公吸一口长气,“敢问商君,为何选此剧烈方式?” 商鞅反问道:“敢问君上,鞅这一生,何时、何事不剧烈了?” 惠文公微微点头:“商君之后,驷该朝何方行走?” “终南山中有个高人,叫寒泉子,君上或可求他指点!” 惠文公拱手:“谢商君举荐!”倾身,“朝臣之中,何人堪当大任?” “文可用嬴疾,武可用司马错。” “司马错?”惠文公大是惊愕,“他私开峣关,又骗开於城,商君不恨他吗?” 商鞅冷冷说道:“君上问的是何人堪任!” 惠文公慨叹一声:“商君不愧是商君啊!驷还有一问,商君之后,何人可代商君?” “魏人公孙衍!” “公孙衍之才如何?” “就河西之战观之,在鞅之上!” 惠文公这也想起葫芦谷大捷后的那场夜袭,拱手道:“谢商君举荐!” 商鞅举爵:“为秦再得明君,为君上再得能臣,干!” 惠文公缓缓跪下,哽咽道:“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三拜!” 商鞅没再客气,听凭他连拜三拜。 在惠文公叩拜时,商鞅的眼睛始终斜睨着他。 惠文公拜毕,起身,拱手道:“商君,嬴驷别过了!” 商鞅淡淡说道:“罪臣有一事相托!” “商君请讲!” “冷向从鞅多年,今日却受鞅拖累,面临极刑。恳请君上念鞅薄面,予以特赦!” 惠文公略一沉思:“敢问商君,为何不为朱佗请赦?” “朱佗无须罪臣请赦!” 惠文公吃一惊道:“商君连这个也清楚了?” “清楚。” “既然清楚,你还??”惠文公顿住。 商鞅给他一个苦笑,扯回话题:“鞅将多年心血凝作一物,或对君上有用!” “此物何在?” “君上可问冷向!” 惠文公拱手道:“都说商君薄情寡义,谬矣!此请寡人准了!”说罢转身,大步走出。 商鞅没有起立送行。直到惠文公一行的脚步越走越远,完全听不到了,商鞅方才轻叹一声,拿起箸子,夹起案上的美味佳肴,缓缓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