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0章| 用强势紫云上位 伤别离香女归隐
张仪二话没说,拔腿就向家中飞跑,还没跑下台阶,公子疾的声音由后传来:“相国大人,等等!” 张仪顿住。 公子疾交代内宰几句,让他速报秦王,之后,赶到张仪跟前,悄声:“嫂夫人必是出走了!” “她??”张仪刚出一字,陡然明白过来,两眼紧盯住他,“你怎么晓得?” “前日后晌,在下去过张兄府上,将宫中之事晓谕嫂夫人了。” “你哪能??”张仪跺脚道。 “是王兄旨意。”公子疾轻叹一声,将秦王如何召他,如何要他晓谕香女,他如何对香女讲,香女如何反应,等等,一五一十,尽皆说了。 张仪眉头凝起,猛地想到嵖岈山吴王寨,急急走到外面,跳上辎车,对小顺儿喝道:“快,函谷关!” 驭手二话不说,扬鞭催马,一车直驱城外,径投函谷关而去。 见张仪前往函谷关,公子疾不敢怠慢,急进宫去,秦王这也刚听内宰禀过,冲他问道:“张仪何在?” “去函谷关了!” “函谷关?”惠王长吸一口气,“他去那儿做什么?” “必是拦截夫人!”公子疾应道,“要不,臣这也同去?” “不必了,”惠王摆手,“让他去吧。”在几前坐下,思忖有顷,轻叹一声,“唉,疾弟,是寡人错了,寡人不该cao之过急。他们夫妻相爱多年,该让他们自己处理才是。” 张仪与小顺儿快马加鞭,一路打问,一路驱驰,连走两日,于次日迎黑辰光赶抵关前。 六国攻秦时,关令跟从张仪数日,早已熟识,这见相国亲来,不敢怠慢,当下审看过关简册,未曾发现符合描述的单身女子。 “主公呀,”小顺儿半是嘀咕,半是说给张仪,“主母单身一人,又没骑马,我查验过了,钱也没带,想必只能步行。若是步行,我估摸,这辰光主母顶多赶到宁秦,我们不如守在此地,坐等主母才是!” 经小顺儿这么一讲,张仪眼前顿时浮出香女身无分文、孤单一人奔走于途的场景,眼眶里盈出泪水。 小顺儿跟从张仪多年,除开那年老夫人过世,还没有看到过张仪出泪。此时此刻,眼见这个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子竟然出泪了,叫小顺儿情何以堪,因赶路而连憋两日的泪门顿时松开,大把泪水犹如散掉的串珠般呼啦啦洒下,一边伸袖抹泪,一边还不无夸张地哽咽煽情:“主公呀,主母哪能是这般脾气哩,说走就走,连声招呼也不打,好歹总该留句话呀,哪怕是只言片语哩。我的好主母呀,你走就走吧,哪能又不带一个铜子哩?渴了还好办,河沟里到处是水,饿了你又哪能办哩?晚上这又宿在何处哩?我的好主母呀,你金贵的身子,总不能睡在荒郊野地里吧?呜呜呜,我狠心的好主母呀,你纵有一千个想不开,一万个想不开,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骨呀!我的好主母呀,你哪能不想想我的好主公啊?我的好主公一心都在你身上,你又不是木头人,哪能感觉不出哩??” 小顺儿没完没了地净说一些勾情搭意的伤感话儿,这又呜呜咽咽,将张仪的心全都叨唠碎了,正欲放开泪门与小顺儿一哭为快,台阶上一阵脚步声响。主仆二人抹泪敛神,刚刚恢复常态,就见关令提着酒坛,身后厨师端着菜肴,径进门来。 张仪却无心思饮酒,随便应对几盏,推说胃不舒服,一边歇了。 翌日晨起,张仪听从小顺儿的建议,亲手画出香女素描,令关尉使人四处查访,自己与小顺儿则轮流坐守关门,凡出关女子,即使老太,也必亲眼查验。 二人守关三日,不见香女露面,关尉那里也无音讯。张仪正自苦闷,家仆赶至,说是小翠儿要二人速回。 主仆奔驰回府,急入客堂,见客席端坐一人,近前一看,是贾舍人。 听闻香女进了终南山,张仪喜出望外,二话没说,吩咐小顺儿收拾好铺盖卷儿,将香女常用的物品尽装上车,自当驭手,与舍人一道,匆匆赶往山里。 张仪赶到寒泉,随舍人走进一片密林。 香女全然换了模样,一身道姑打扮,正在林中从仙姑习练吐纳。 林深人静,飞鸟无踪,只有不远处的水石相激声隐隐传来,想必是一道飞瀑。 张仪远远站着,两眼只在香女身上,内中突然萌生一种莫名的感觉。这种感觉恍恍惚惚,缥缈唐突,如痒如醉,如麻如酥,于张仪十分陌生,甚至在鬼谷里他痴迷玉蝉儿时也不曾有过。 香女与仙姑正襟端坐于林荫下,两手搭在膝上,手心向上,两眼迷离,如如不动,只有嘴巴偶尔张合,全身心地沉醉于这种全新的放松状态。 几缕阳光透过树叶,斜射在香女身上,光影交错,斑驳陆离。 光影缓缓移动,香女静如磐石。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恍然醒来,径自走去,在香女身边款款坐下,使出鬼谷中从大师兄处修来的功夫,与香女一道吐气,纳气。 香女早已觉出他来,见他又这般挨近自己,身子微微一颤,旋即静止,只有两滴泪水不争气地滑出眼眶,顺脸颊淌下,因在功中,她无法也无力擦拭。 光影再移,林子暗淡,鸟儿多起来,叽叽喳喳。 仙姑缓缓起身,扫视二人一眼,悄然离开。 香女、张仪仍旧坐着。 山谷黑起,鸟儿入眠。 “你??”香女总算出声,声音微颤,“来了?” “是哩。”张仪淡淡应道。 “你??怎么寻来的?” “贾兄报的信。” “不在宫中守灵了?” “不守了。” “为什么不守了?” “不想守了。” “为什么不想?” “因为夫人。” “你的夫人在王宫里呢。” “王宫那个,非张仪夫人。” “哦?”香女吃一大怔,直盯过来,“她??非张仪夫人,却是何人?” “是於城君夫人。” “你不就是於城君吗?” “已经不是了。” 香女震惊,关切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只出一事,张仪嗅不到香了。” “你??”香女松下一口气,又好气又好笑,半是嗔怪道。 “夫人,”张仪声音平和、安详,像是平日说的悄悄话,“张仪身边不可无香。不瞒夫人,就在今日午时,就在进谷之后,你的夫君已经写就奏呈,托小顺儿呈送上大夫,请上大夫代为转奏秦王。奏呈上写的是,自今日始,你的夫君不做於城君了,不做大秦相国了,只在此谷里,只与夫人相守余生。” 香女脸上的诧异于瞬间变作感动,泪水淌出来,泪眼看过来,静默片刻,再也憋不住内中澎湃,声音颤颤地低叫一声“夫君”,便一头扎入张仪怀里。 月朦胧,夜静谧。 祖太后年近九旬,早过古稀,是历代秦宫为数不多的长寿之命,算是喜丧,是以秦惠王旨令礼送祖母灵魂升天,秦宫中除正常礼仪之外,并无过多伤悲。头七过后,太后孝公夫人吩咐各宫举办一些祖太后生前喜欢的娱乐活动,譬如猜谜、赶鸭、歌舞、吟诵之类,嫔妃、公主、宫女在后花园里摆下灵台,各拼才具,相互嬉闹,嘻嘻哈哈,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秦惠王这也抽出身来,cao心国事。 最大的国事是三晋。公子华的黑雕传回谍报,说赵国与中山国近日频繁发生边界摩擦,魏国庞涓招贤纳士,大力扩军,厚赏之下,列国异能之士纷纷赴魏,大梁已经拥有一支规模庞大的新一代武卒,战力胜过吴起时代。 “庞涓?”秦惠王嘀咕一句,疾步走到列国形势图前,目光落在河东安邑一带。 “这儿与这儿!”公子华分指大梁、安邑两地,“魏武卒分两地屯扎,其中三分之二屯于河东。更紧要的是,庞涓在得我曲沃、太阳渡之后,大兴土木,沿河堤直至曲沃一线,筑墙设垒,临晋关的渡桥也加宽加固,河水东岸三里筑起新城,库存粮草。看来,魏人对我河西之地仍旧耿耿于怀。” “是哩。”秦惠王微微点头,“召相国来!” 公子华苦笑一下:“相国大人寻夫人去了,怕是没有回来!” “咦,他不是回来了吗?”秦惠王眉头拧起,“召嬴疾!” 话音落处,内宰已引公子疾走进。 “寡人正寻你呢,快快请坐!”不及公子疾见礼,秦惠王已上前一步,扯住他衣袖,将他按坐于席,“张爱卿可有音讯?” 公子疾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送惠王。 惠王匆匆阅过,倒吸一口凉气,有顷,看向公子疾,苦笑一声:“这这这??怎会闹成这样?” 公子华不知帛上所写何事,着急地盯向公子疾,希望他能透露一二。 公子疾却别过脸去,看向窗外。 “唉,”秦惠王将丝帛扔给公子华,长叹一声,摇头,“寡人本是一番好意,一是成全阿妹,二也是与他攀亲,不想事与愿违,竟将他逼进山里去了,唉。”又是一番摇头。 “君兄,”公子华这也看完丝帛,急切说道,“相国本是性情中人,不过是一时情迷而已,臣弟这就进山,先把他扯回来再说!” “华弟,”公子疾扭过头,冲他揶揄,“在下敲声破锣,张相国可不是魏将军哪!” “疾哥,你说怎么办?”公子华不服了,“公主这门亲事是祖太后指定,莫说是这宫中,秦国上下也都风闻了,他这逃进山里,国事姑且不说,祖太后那儿如何交代?祖太后这还没有入土呢!” 见他扯到祖太后身上,公子疾自也没个说的,咂吧几下嘴巴,看向惠王。 “好了好了,”惠王心烦,摆下手,“你们告退吧。” 二人退出,惠王又坐一时,使内宰召来紫云,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述一遍,末了把张仪的辞呈递她手里。 紫云咬紧牙关,一声不响。 “云妹呀,”惠王轻叹一声,“强扭的瓜果不甜,张子虽好,我们总也不能一厢情愿啊。香女跟从他适越走楚过赵,辗转至秦,历尽万般难,吃尽千般苦,这且不说,更在蜀地于张子有舍身相救之恩,他们二人,堪称一对患难夫妻啊。” 紫云牙关咬得更紧,两手不自主地撕扯那块丝帛。 “云妹呀,”惠王伸手抚在紫云头上,“听哥的,这桩事情到此为止。祖后母后那儿,自有大哥解释。至于云妹的婚事,就包在大哥身上。其实,魏将军这人??” “大哥!”紫云猛一摆头,跳到一边,爆发了,“莫再提起那个姓魏的,小妹纵使嫁鸡嫁狗,也不想再见那个人!” “好好好,”惠王连连摆手,“大哥不提就是!” “大哥,”紫云猛一用力,将张仪的辞呈撕成碎条,扔到地上,两眼直盯惠王,“我实话对你讲,我相中的正是相国这般情义,除非你要我死,否则,无论上天入地,无论当牛作马,我都要嫁给张仪,我此生此世,只愿守住张仪。” 惠王不无苦恼地闭上眼去。 “大哥,”紫云公主看得明白,缓和一下语气,“你方才讲得是,香女跟从相国,受尽千般苦,这个我认。我也想明白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请大哥也封香女为於城君夫人,我愿与她姐妹相称,不计名分,共同辅佐相国,让相国助大哥成就帝业!” “如此甚好,”惠王来精神了,陡地睁眼,重重点头,“就听云妹的!” 终南山草舍,寒泉子端坐于席,张仪、香女双双执弟子礼,并肩跪在下首。 “不瞒先生,”张仪叩首于地,语气诚恳,“在鬼谷之时,仪年幼无知,眼中只见青史功名,不见其他,不顾先生一再挽留,唐突出山。山外一晃多年,仪劳心于中,忘形于外,亡命于途,狼狈于命,未曾有过消停,实负先生心愿。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仪已心定,然却无脸再回鬼谷,祈请先生念及鬼谷先生薄面,收留仪并香女在此修道怡性,聊度余生,仪必以事鬼谷先生之诚,敬事先生,还望先生不弃!” 寒泉子击掌,贾舍人与公子疾由偏门走进。 见是公子疾,张仪略略一怔,闭上眼去。 “禀报相国大人,”公子疾与寒泉子见过礼,朝张仪拱手,“列国出大事了!” 张仪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耳朵一动,虽然细微,却躲不过寒泉子法眼。 “据细作禀报,中山国与赵国边界起争,中山调兵遣将,欲夺回鄗邑。魏国招贤纳士,扩编武卒,庞涓磨刀霍霍,有伐我意图!” 张仪的耳朵不再动了。 “大王为此夜不成寐,特使在下急来山中,请大人回宫议政!” 张仪仍旧不动,似是山外之事已经与他无关了。 “张仪,”寒泉子直言点破,指明前路,“非老朽不肯收留,是老朽晓得你心。你心未定,你心仍系山外。你与苏秦皆是凡尘中人,得高人教化,堪为天地造化之英杰,既非池中物,亦非林中鸟,儿女情长更非道器,实难终老于山林。天意不可拂,大任不可弃,宏愿不可废,这就下山,纵横捭阖去吧!” “先生??”张仪重叩于地,声音几近悲泣。 “公孙燕听旨!”公子疾瞄他一眼,接过并转移话题,声音爽朗。 陡然听到让她听旨,香女打个惊战,愣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叩首应道:“民女公孙燕候旨!” “王上口谕,”公子疾朗声宣旨,“吴女公孙燕与相国张仪伉俪多年,荣辱与共,劳苦功高,更在蛮域舍身护夫,堪称贤内。寡人感念至深,特此赐封公孙燕为於城君夫人,自即日始,与紫云公主姐妹相称,名分勿论,共佐张仪成就功名。嬴驷。” 香女身子微动,旋即稳定。 张仪倒是吃惊不小,抬头看向香女。 “恭请大人回禀秦王,”香女淡淡说道,“民女公孙燕谢秦王厚恩,也请大人转告秦王,民女公孙燕自进山之日起,已将此身交付山野林莽,公孙燕从师修道之心也已盟告天地日月、四方神灵,恕难从命,望大王垂恩,收回此旨。” “这??”公子疾显然没有料到香女会有这般反应,一时语塞,看向寒泉子。 “呵呵呵呵,”寒泉子笑出几声,“公孙燕心底诚灵,是天生道器,为师收下你了!” 夫妻拜师,寒泉子赶一个,留一个,取舍已明。众人再无话说,寒泉子吩咐贾舍人带公子疾到寒泉处吃茶,自往后山转悠去了。 草舍中,只剩下张仪、香女二人。 “夫君,”香女移到张仪身边,深情地凝视他,“香女这是最后一次这般称呼你了。” 张仪忘情地紧紧拥抱住她。 “夫君,”香女挣脱出来,依旧凝视他,语调平淡许多,“这些年来,都是香女听夫君的,这要分开了,敬请夫君也听香女几句。不是香女不从旨,不是香女不顾念夫君,是香女晓得,天上日头,伴他的永远只有一个月亮。两个夫人,主次不分,家中就不会太平。夫君心系天下,后院不能起火。紫云公主既然这么欢喜夫君,这么迁就夫君,必也挚爱夫君。有公主在侧,香女亦是放心。这只是其一。其二是,那日晚上,上大夫见到香女,讲出一番话,实让香女一宵未眠。上大夫说得是,就未来而言,紫云公主更合适夫君。夫君驰骋天下,就需一块立足之地。一旦公主进门,夫君就是王亲,是方今秦王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夫君,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变,单是王亲一款,夫君就可免除商君之灾。” 张仪泪出。这些道理,以张仪之智早看明白,但此时此地由香女口中说出,张仪心里就如毒蛇钻入一般难受。 “夫君哪,”香女的语调越发平淡,“前面所讲是为夫君,后面该是为香女了。不瞒夫君,香女自懂事起,就与先考、荆叔等豪杰一般无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先考、荆叔他们脱身而去,逍遥自在于天地之间,只有香女有所依恋。香女依恋夫君,不为别个,只为欢喜夫君。近日之事,能得夫君这般宠爱,香女已经知足了。夫君得遇鬼谷先生,方有今日;香女得遇寒泉先生,或有未来。” 见香女与此前判若两人,讲到这般深度,张仪惊讶了,眼前不由幻想出玉蝉儿身影。 天哪,近在眼前的难道又会是一个玉蝉儿? 果然。 “夫君,”香女越发深情地望着他,“成全香女吧。记得初遇香女时,夫君总是在梦里念叨蝉儿,香女总算搞明白了,她不是树上的蝉儿,她叫玉蝉儿。成全香女,就让香女做个蝉儿吧!” 张仪傻了,死死盯住她,模糊泪眼中,眼前之人分明就是玉蝉儿! “夫君?”香女小声叫道。 经她一叫,张仪这也回过神来,不无诧异地看着她:“你是如何晓得她的?” “听贾师兄讲的。贾师兄说,他是听苏师兄讲的。据苏师兄所述,夫君心中只有一个女子,就是玉蝉儿!” “是哩,”张仪承认,“不过,那是曾经的张仪。现在的张仪,心中仍然只有一个女人,她就是??” 不待他说出名字,香女的纤手已经捂他嘴上。 “夫君,”香女脸上浮出红晕,腾出手,抽出西施剑,拭其锋,“你赠香女西施剑,香女别无他物相赠,”说着,顺手扯出一束秀发,拿剑割下,捧献在他面前,“此发为父母精血凝聚,香女更是早晚梳理护爱,这里献君一束,闲暇时节,夫君万一念及香女,就可看看!” “香女??”张仪双手接过头发,手指颤抖。 大婚之夜,相国府张灯结彩。 张仪显然喝多了,脚步踉跄地摸进新房,一口一个香女,栽倒于地。 新娘子看得真切,“呼”一声抛掉盖头,近前两步,扶起他,吩咐仆女端来热水,将他抱在怀里,亲手擦洗。 “香女,香女,香女??”张仪醉眼迷离,两手紧抓紫云。 “夫君,”紫云泪水涌出,将他抱紧,颤声,“你的香女在呢,你的香女在这里呢!” 是夜,繁星满天,冷风拂面。 香女独坐寒泉边,抚摸西施剑,久久凝望咸阳方向。 寒泉子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先生??”香女一时语塞,泪水涌出。 与心上人终成眷属,紫云公主既感恩,也知趣,不仅放下公主架子,亲身侍奉张仪,对其举案齐眉,呵护有加,且对前任亦无一丝冒犯。紫云将自己的新房设在偏院,对香女的主卧原封不动。只要是香女用过的东西,她就亲手理出,原样封存,除去张仪,任何人不可擅动。当张仪睡在香女寝中时,她也绝不叫他。就餐辰光,她也要空置香女坐过的席位,还在她的案前摆好食器、食品和筷子,自己于对面坐下。这在实质上,紫云已将香女尊为上,而视自己为下了。 这些细节让张仪感动。张仪甚至觉得紫云公主除武功之外,其他方面并不逊色于香女,尤其是她通情达理,并没有传言中的傲慢架子。至于在床上,张仪觉出,紫云与香女略有不同,但各有绝妙,因为她们都是真心爱他的。 张仪明白,紫云如此这般委曲求全,无非是想讨他个好。想到玉蝉儿对自己的冷漠和对苏秦的关切,再联想紫云对公子卬的那般无情及对自己的这般迁就,张仪颇为感慨,觉得女人不可思议,爱与不爱之间,真就是天壤之别。 张仪怀着这般感慨度起蜜月来,初几日还在思念香女,旬日过后,也就渐渐适应新人,与紫云琴瑟和合了。 惠王闻报喜甚,一日晚间,悄无声息地驾临相国府。 娘家王兄驾临,紫云公主自不怠慢,卸去红装,系上围裙,亲自下厨烹饪,做出满案菜肴,搬出陈年老酒,跪地斟酒。 在王兄面前,紫云依旧不恃不骄,像平素那样谦卑,给足了张仪面子。 张仪把酒举爵,踌躇满志。 酒过数巡,惠王将话题扯到国事,盯住张仪:“不瞒妹夫,愚兄此来,一是望望云妹,二是有大事相商。” “请问大王,是何大事?”张仪不太习惯这层新关系,仍旧不改称呼,直奔题眼。 “魏人仍不死心,又要伐我了。”惠王嘴角撇出不屑之笑,“据探马所报,庞涓利用我南出谋蜀之机,整顿武卒,战力不亚于吴起之时。近闻庞涓调兵遣将,移师河东,临晋关外杀气腾腾,函谷关外人头攒动。” 张仪微微闭目。 “唉,不瞒妹夫,今日看来,是寡人做错事了。” “大王做错何事?” “一不该把曲沃、陕地拱手送给魏人,二不该让魏人守在临晋关。尤其是这临晋关,魏人加固河防,浮桥上不仅战车来往,即使牛车辎重,也是畅通无阻啊!” 张仪深吸一口气。将临晋关留与魏人及归还曲沃、陕、焦三邑,退守函谷关,均是张仪为全力伐蜀所献的缓兵之计。惠王这般讲出,实际上是在责他了。 “奇怪,”张仪眯缝起眼,半是自语,半是解释,“庞涓与我讲得好好的,怎么可能??”略顿,“难道是魏王??”再次顿住,陷入沉思。 “呵呵呵呵,”惠王嘴角轻蔑一笑,举爵,“妹夫只管喝酒,六国纵军我且不惧,难道还怕一个黄土埋到脖颈上的魏罃不成?”说罢,仰脖饮下。 张仪亦笑一下,举爵饮下。 “妹夫可知中山相国司马赒其人?”惠王转过话头,扯到中山国。 “臣略知一二。司马赒先祖本是魏人,二十年前袭父职而为中山大夫,因才具晋升宫尉,掌管禁宫,之后不久,乐池亡故,司马赒入主相府,辅助中山君称王,因功受封蓝诸君,三年前,中山成王薨天,其幼子继位,司马赒作为托孤重臣,权倾朝野。” “是哩,”惠王点头,“中山弱小,向来不惹赵国,近日却传闻两国不睦,边界时有冲突发生。寡人怀疑,其中或与魏人有关。据细作探报,司马赒府中常有魏客来往。” “说到中山,”张仪应道,“臣听闻一则小说,大王可愿一闻?” “妹夫请讲。” “说是当年赵简子围猎中山,一狼突围,求救于东郭先生,先生悯其怜状,囊之,骗走简子,狼出,欲啖先生,幸遇智者路过,设计复置狼于囊,杖毙之。” “这??”惠王挠挠头皮,笑道,“嬴驷愚钝,这则小说有何玄虚,还望妹夫详释!” “呵呵呵,”张仪亦笑一声,“不瞒大王,这则小说是贾舍人载臣由赵至秦时途中所讲,原为解闷。臣初闻时,也是不解,求问贾兄,贾兄是赵人,一语道破玄机。” “玄机何在?” “在于观照了赵国与中山国的玄妙之处。”张仪将案上菜碟重新摆放,指碟,“大王请看,这是赵国,这是中山,这是魏国,这是韩国。赵国从地缘上分为两块:一块在太行之东,邯郸为东都;一块在太行之西,晋阳为西都。太行纵列南北,山高谷深,无路可通,太行八陉,赵仅据守其一,滏口陉,但此陉西端,韩人占据上党大部,赵人不能独享此陉。东西二都之间,另有一陉,就是井陉,却在中山人手中。中山于赵,就如喉中之刺,必欲除之而后快。然而,中山东有河水,西有太行,北有易水,南有槐水、大野泽等数水相连,易守难攻,且戎狄本就尚武好战,伐之吃力。昔年魏伐中山,赵人借道,欲使二者相争,好从中取利。魏得中山,赵人不快,暗助中山复国。魏与中山反复争夺,赵人??” “嬴驷晓得了,”惠王恍然有悟,打断他道,“中山狼当指中山国,赵简子围猎中山狼,指赵欲吞噬中山,东郭先生当是魏国,只是??那个智者所指何方,还请妹夫点拨!” “大王性子急了,”张仪笑道,“东郭先生不是魏国!” “哦?那是何人?” “是墨者。墨者兼爱,赵屡伐中山,屡受挫,因为总有墨者助中山人守城。赵人深恨墨者,以此小说讽其迂腐。” “那??魏人何在?”惠王纳闷了,“赵与中山之争,不能没有魏人。不会是那智者吧?” “魏人被排除在这小说之外了。魏灭中山,赵助中山复国,魏复伐中山,赵人再助中山,赵人自认为有德于中山,岂料中山人并不领情。中山迎战魏国时,赵人觉得时机到了,趁出兵助中山时,占据石邑,控制了梦寐以求的井陉塞。在赵助中山赶走魏人之后,中山人却要赵人交还石邑,赵人不肯,中山人于是变脸,袭击赵人,夺回石邑,更将赵人一路赶出南易水。赵人皆骂中山人忘恩负义,在此小说中以狼喻之!” 惠王吸一口气:“那个智者呢?他又是何人?” “智者就是编此小说之人。这些人三五成群,遍及列国,自成一门,消息灵通,可谓无所不晓,专以解说列国趣闻为事,能在片刻之间,将小道所得之各类传闻变成有趣故事,他们统称为小说。小说也即道听途说,三分真,三分假,三分猜。” “还有一分呢?” “应该就是推演了。他们个个都是推演家,出口成章,善于以此生彼,类推其余,能将真的讲成假的,假的讲成真的,凡事到他们口中,往往是半真半假,栩栩如生,听者既信不得,也不能不信。” “呵呵呵,”惠王笑几声,拱手,“嬴驷受教了!妹夫呀,甭扯这些小说了,咱们还是回到正事。这些日来,寡人总觉得这里面大有可为,但门在何处,如何破门,嬴驷尚未理出头绪,甚想听听妹夫妙论。” “大王,”张仪显然已经思考成熟,“综合判断,秦人是时候东出了!” “如何东出,妹夫可有妙策?” “横魏,联中山,制赵。” “此棋甚好!”惠王闭目思考一时,点头应道,“只是,第一子该落何处,妹夫可有考虑?” “臣请辞相。” “辞相?”惠王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大王,横魏,首要制魏;制魏,首制庞涓。能制庞涓者,非臣莫属。” 惠王缓缓举爵,饮毕,看向张仪:“妹夫,此事重大,容为兄斟酌几日,再行定夺。” “臣候旨!” 惠王回到宫中,前思后想一宵,晨起召来公子疾、公子华,将张仪之谋略述一遍,半开玩笑道:“相国此举,莫不是为了逃避紫云吧?” “王兄想多了!”公子华笑应,“听阿妹说,这些日来人家两口子夫唱妇随,琴瑟和合哩。” “是哩,”公子疾亦出一笑,拱手应道,“据臣所知,相国志在一统天下,破六国合纵,今壮志未酬,不可能另生他心。” 惠王不再多话,当即召来张仪,君臣四人就张仪之策商讨半日,议定详细方略。三日后大朝,张仪以身体欠安为由辞去相位,惠王意外允准,让公子疾代行相国府事。 百官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