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淮海战役结束一个多月后,也就是阴历正月十五过罢不久的一天晚上,刷了锅,喂完牲口,周三娥站在门口向东方凝望。这是她的习惯,一有空她就朝东方凝望。她知道儿子就在那个方向,她想儿子。东边没有山,是一道峦,叫大东峦,几十里长,一直通到水北县城的西边,说是水北的龙脉。往东望去,这道峦就成了怪屯的东方地平线。这晚是个阴天,但云层不厚。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被不甚厚的云层遮着,就像幕后打出的投光灯。这样,就把大东峦烘托出来了,峦上的几块岩石,几棵小树,都剪纸似的贴在晕黄晕黄的幕布上。 周三娥把牵肠挂肚的思念也贴在那幕布上。她幻想着儿子会从那幕布后面、从大东峦的天际处走出来,一步一步地走下大东峦,走过月牙桥,走过牛爷坟和哎哦庙,走进村子,走进家门,走进她的怀抱…… 后来,也许是月亮升高的缘故,也许是云层变薄的缘故,大东峦和峦上的石头、小树,不再是平面的剪影,而是显出立体感来了,只是梦幻般的朦胧。就在这时,在周三娥凝望的视线里,出现了几匹快马。快马自北向南疾驰,马背上的人戴着军帽,扎着武装带,身后背着大刀,肩上挎着长枪,手里挥着马鞭。马如蛟龙,人似天将。快马过后,紧接着是大队的人马,分几路纵队向南开进。队伍里的人都扛着枪,背着背包。这显然是一支军队。不断有快马从队伍旁边驰过,可能是传令兵。有人跳到路边挥手讲话,肯定是军官。四个人抬一挺机枪走了过去。一队骑兵走了过去。炮兵部队过来了。6匹马拉一架大炮。大炮陷到沟里了,许多人跑过来推。拉炮的马昂首长嘶…… 周三娥没见过这么多人的部队。这是国民党部队呢,还是解放军呢?还有一点儿叫她不解的是,大东峦离村上只有里把地,平常在峦上干活,老虎钯子碰着石头在村上都能听见,可是今晚那么多人从峦上过,那么多战马昂首嘶鸣,咋就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呢?她四下看了看,看见村头李二槐家的大槐树下站了许多人,都在屏声静气地向东峦张望。她知道,她的疑问也埋在怪屯所有人的心里。 这支部队过了大半夜,一直到鸡子叫时才过完。第二天早上,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向大东峦跑去。他们都想看看昨晚过部队的痕迹,看看自己的庄稼被踩坏没有。 可是整个岗上什么也看不到,没有人的脚印,没有马的蹄花,也没有炮车的轮迹。峦上的草一棵也没被踩倒,峦上的庄稼一株也没被踏歪。 隔了一天,周三娥收到了儿子的第二封信: 母亲大人敬启: 淮海大战结束后,儿所在部队经过短暂休整,即奉命南进。昨夜大军经过家乡大东峦,儿多想回家看看mama呀!可是儿不能!儿是革命战士,儿要奔赴战场。儿要为天下所有的穷人求解放,儿要为天下所有的父母求团圆。儿只能在岗上一边前进一边向村上眺望。mama,我看见咱家的房子了,我也看见你站在家门口向岗上张望。mama,儿看见mama的头发白了。请mama今后不要过分思念儿子,您的一头白发让儿非常不安。儿在淮海大战中,胸部负伤。不过这没关系,这不妨碍儿继续作战,英勇杀敌。请mama等着儿立功的喜报吧。 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无产阶级革命胜利万岁! 不孝男干贵 1949年2月18日匆匆草于水北城 这么说,3天前那个晚上,他们母子是见过面了,因为那天晚上她也向岗上望着,虽然不知道哪一个是儿子,但她的目光肯定在儿子身上滑过。周三娥想到这里,嘴角竟漾出欣然一笑。 两个月后,周三娥收到了儿子的第三封信: 母亲大人敬启: mama,又一场大战役结束了,我们已经打过了长江,打到了蒋介石的老窝南京。儿在这场战役中荣立一等功。儿所在的连队发起冲锋时,是儿第一个冲上了对岸滩头。哦,对了,mama,我在这里遇见了干银,我把他打死了。他抱着冲锋枪顽抗,我看见是他,就赶忙喊:“干银,我是干贵!别为国民党卖命了,快放下武器投降吧!”可是干银不投降。我就朝他开了一枪。 mama,蒋家王朝马上就要完蛋了,全中国马上就要解放了,我们母子团圆的日子不远了。mama,把儿子用的碗筷洗净,把儿子的床褥铺好,儿子就要回家孝敬你老人家了…… 敬禀者不孝男干贵 想着儿子马上就要戴着大红花回来了,周三娥激动得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但信中有一点她不解:干银不是死了吗?他的尸体是不会错的;而且干贵的第一封信上也明明白白的说,干银在水北战役时已经死了。可这封信上却为何又说在长江边打仗时遇见了干银呢?而且还说他把干银打死了,亲亲的兄弟,手咋恁狠呢?是不是认错人了? 周三娥迷惑着,也高兴着。她真的开始给儿子拆洗被褥,收拾床铺,打了一张新的芦席,用荞麦皮做了一个新枕头。她又挖了两升玉谷,给儿子换了两个蓝边瓷碗,好让他一个碗盛饭,一个碗盛菜。她做得很急,怕儿子突然就回来了。 这天娄庆在外面喊她。她把大门打开,看见大门口站了四五个人。他们齐声问她喊了声大娘,不等她让,就拥着她走进了院子,走进了屋子。娄庆这才介绍,这是县武装部邱部长,这是县民政局何局长,这是高乡长…… 这么多当官的到她家干什么呢?哦,对了,儿子信上说让她等着立功的喜报,是不是来给她送喜报来了? “大娘,你养了个好儿子啊!”武装部邱部长说。 “大娘,干贵是咱全县革命青年的好榜样啊!”民政局何局长说。 “大娘,干贵是咱安铺乡的光荣和骄傲啊!”髙乡长说。 周三娥满脸笑容。她知道,领导是报喜来了。干贵,我孝顺的儿,你真给妈争脸呐! 可是,邱部长却一下子拉住了她的双手,眼中泪光闪闪,说:“大娘,以后,以后……我们都是你的儿子……” 周三娥一愣,不祥的预感像一阵酷霜,把她脸上盛开的大丽花给打蔫了。 民政局长说:“大娘,干贵四个月前,在淮海大战中英勇牺牲了……” 周三娥一下子便昏了过去。 周三娥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到了屋里床上。武装部长握着她的手说:“大娘,你一定要坚强啊!干贵牺牲了,还有我们,我们都是你的儿子,我们会像干贵一样照顾你,孝顺你。” 周三娥唿扇坐起来,说:“不对,不对,你们弄错了。干贵没死,他前天还给我寄信来着!” 几个领导都惊讶万分,说:“是么?信在哪儿?” 周三娥就去线帖里拿信。可是她翻遍线帖也找不到,只找到了儿子在淮海战役前写给她的第一封信;而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后来那两封信是与第一封在一起放着的。 领导们便都以为周三娥是伤心过度,精神恍惚了,又解劝安慰了半天。民政局长代表政府给周三娥180元抚恤金,颁发了烈士证;武装部长把干贵生前的几件遗物交给周三娥:一张二等功奖状,一个银佛爷,一件军上衣。军上衣的左胸部有一个弹孔,银佛爷的花纹里有干涸的血迹。当周三娥抚摸着军衣上的弹孔和银佛爷上的血迹的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领导们并没有弄错,儿子是真的死了。于是,她又一次昏了过去。 自此,周三娥和怪屯的人们才知道,那年在东大峦上过的部队,并不是一支真正的部队,而是一支阴兵。已经牺牲了的干贵,就在那支阴兵里。 周三娥把儿子的立功奖状钉在堂屋神台的后面,她把它当成了儿子的灵牌。第二年(1950年),春末的一天,周三娥正在堂屋里吃饭,忽然听见灶屋里碗摞子“呯呯当当”地响,接着又传来勺子刮锅的声音,筷笼里“哗哗啦啦”抽筷子的声音。周三娥以为是鸡子飞到锅台上了,赶忙去撵。可到灶屋后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股轻轻的风附上她的耳朵,缭绕不去,像一息人的呼吸。她知道是儿子回来了,儿子在灶屋里盛饭吃啊。从此,她每顿吃饭,都要盛一份放到儿子的立功奖状前——用的就是她给儿子买的那两只蓝边瓷碗,一只碗盛菜,一只碗盛饭——直到她1970年冬天,因心脏病去世。 附记 关于阴兵,笔者曾听3个人讲过。其中一位是笔者的岳母。她讲,在南阳刚解放那一年(1948年),有天晚上吃罢晚饭坐在门口乘凉。她家的房子在村子西边,门口即是旷野,百米外为一南北官路。新月如眉,薄云似纱,正是月朦胧、鸟朦胧、人亦朦胧的舞台效果。突然,岳母看见西边官路上有千军万马由北向南行进。她刚刚还向西边望着,什么也没有,可一眨眼就出现了这么多的队伍,潮水一般,无头无尾。队伍都扛着枪,戴着单沿儿军帽,还有马,有炮车,浩浩荡荡,却无声息。岳母说她从前见过阴兵,所以知道这是阴兵。就喊岳父:“快出来看,又过阴兵哩!”后来云退了,月亮出来了,阴兵便越来越淡,飘飘乎就没有了。第二天,岳母买了许多烧纸,到官路上去祭奠。 笔者看到的关于阴兵的文字报道有两篇。第一篇是说我国西北某山谷,是古战场,每到阴雨天,即闻有千军万马的厮杀声。第二篇是说20世纪60年代,我空军某部飞行员驾机在东海上空飞行训练,发现云层下有二战时的机群从机窗外掠过。 这些事件发生的环境有一个共同点:有月,这是投影的光源;有云,这是投影的屏幕。因此有科学家解释这是一种地磁现象:大地像录像机一样把当时的情景录下来了,遇到特定的环境后(云,月,温度,湿度等),就像放投影一样又放出来了。 世界是神秘的,永远是神秘的。神秘与未知是保持人的生命意趣盎然的福尔马林。每年正月十五,南阳文化宫里都挂了许多谜语让人猜。人们都现出亢奋状态,把毕生的才学都努力出来。可是,等把这些谜语的谜底都猜出来以后,就索然无味了。上帝仁慈,他给人出了无数的谜语,而且许多谜语是无解的,人是永远猜不出来的。这样,人的生命就永远充满了激情和向往。而上帝呢,他白发三千丈,银须垂九天,他正拈着银须,望着傻得可爱的人类,慈祥地笑呢。 第十二章 喜娃盗宝 怪屯东南角,有个陈旧的小院,户主叫李喜海,就是雷大妮(见《树怪人妖》)的丈夫。1983年的一天,李喜海从城里打工回来,见门关着,以为家里没人,骂一句雷大妮粗心,出门不落锁。谁知推门一看,5岁的儿子小伟双腿跪在一只凳子上,正在扒大立柜里的抽屉。早两天他发现少了张10元的钞票,逼问他,他死不承认。今天看来,那10元钱一定是他偷出去买糖吃了。他一把揪住儿子,喝道:“鳖子,你扒的啥?说!” 小伟十分害怕,连忙捂着上衣口袋,嘴里支支吾吾。李喜海看有蹊跷,伸手就掏儿子的口袋,掏出一个红枣大的洁白而多棱的晶体。他瞪着眼问:“这是什么?”小伟塌蒙着眼皮不吭。李喜海急了,揪着儿子的耳朵吼:“快说!从哪儿弄的?”他越吼,小伟越不敢说实话,结结巴巴地说: “拾……拾的。” “在哪儿拾的?” “在……在地里。” “是刚刨了红薯那块地吗?” “是……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