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我瞅他一眼,爬过去,在他膝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躺着,冲着外头道,“恩,可以走了。” 夜寻是我宠爱最久的面首,无事的时候我也会将他带在身边,几乎无话不谈。除却千溯,我便是与他最为亲近了。故而这回仙魔缔结和平条约,他道想去看看仙,我便二话不说允了带他一同前往。 其实也不止是夜寻,千溯说我好歹挂着魔尊的名头,头一回光明正大踏足仙界领土,总不能在排场上落了下乘。可回顾那些武将,虎背熊腰,面目坎坷而嶙峋,吓吓人还好,要撑排场就略不足了。遂亲自在我后宫挑选了十八名各色各款的美人,随队同行。 对千溯说的话,我一贯是默然听从的,好在夜寻从不介意什么,风轻云淡,一如往昔。 随行浩浩汤汤,一路众魔俯首参拜,好歹是将这个排场给撑了起来。想必魔界众魔后来侃侃论及此事,少不得将我在面子工程上砸下的资本扯出来谈上一谈。 及至仙界,珞音山谷。 因为千溯坚决不予联合一事在九重天宫商议,仙魔双方遂定在离两界边界亦不远的珞音山谷。 当初我一剑不小心的辟开了阻隔仙魔两境的结界,踏入仙界时,首先便到了这一方小山谷,当时觉着幽静雅致,水秀山明。现下却给那漫山遍野腾腾仙气晕染,生生多了几分世俗的意味。 谷中山水清幽,错落建了几处仙台,无暇白石为阶,细腻温玉为椅,软罗轻纱作垫,自得奢华尊崇,却不显艳丽庸俗。几日之内便摆置出一番如此的模样,显然天帝他的确是超出我预想的好排场。 按照千溯的设定,我应该等众仙来齐之后,才姗姗来迟,自虚空步步走下,好让那羸弱的众仙们好好瞻仰瞻仰我的风姿。 但我没想到仙界的众仙们都有这个么姗姗来迟,压轴的爱好,不过提前了小半个刻钟,空荡荡的仙台唯零星坐着几位仙者。于我行过礼后,便若雕塑般动也不动弹的僵立着。但凡我眼神扫过去,那些古板肃然的脸上总有那么几分轻微的色变,无趣得很。 好在引路的小仙还算机灵,将我带到位置上安置好后,便呈上来些水果糕点,模样精致,是我们魔界没有的。 见我有兴致,那小仙欢喜的俯下身子,似是准备给我递上来个剥好的葡萄,夜寻抬手截了小仙的殷勤,不急不缓的对之道,“下去吧。” 我自己捻了个不知名的糕点在手上,回顾小仙询问的眼神,点点头。 果真,在小仙走远之后,夜寻才开口,“别吃摆在桌子四角的东西。” 我一怔,讶异,“那天帝还真敢做手脚?” 夜寻将我手上已经拿起的糕点搁回去,换了一个,塞回我嘴里。这动作意欲很是明显,是让我闭嘴。 我嘴中勤勤恳恳的嚼着,眼睛仍是孜孜不倦、探求的望着夜寻,直待他说,“不是什么致命的东西,只是为测一测你修为深浅罢了。”我才再点头,默然去吃手边摆着的酥糕去了。 埋头灭一盘糕点之后,难免有些口干,目光一扫宴席呈置,我微怔。 夜寻声音在我耳边淡淡提点道,“愣着做什么,天帝到了。” 我先是敷衍的去看一眼那团霞光万丈,好似绚烂太阳般落在山谷之中的天帝,而后在席位下扯了扯夜寻的袖子,只待他移目才暗暗道,”这些仙者也忒狠了,摆了这些个糕点,居然一杯水都不给我。“茶盏都摆置在边角,显然是他说的,下了什么药的。 夜寻扫我一眼,莫名道,”唤人再添不就可了?“ 人么,大多都有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时刻,可夜寻扫我的那一眼,颇淡,颇凉薄,让我有点受伤。 我没法反驳,只得受伤的唤来小仙,受伤的当着小仙的面将杯中原来的水倒了,受伤的道,”本尊只喝叶尖上集的晨露,把这水给我撤了。“ 那小仙估一眼瞧出我心情不好,典型的在找茬,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小手抖啊抖的,”禀,禀魔尊大人,可,可这就是晨露之水。“ 我脸皮一僵,便看见夜寻在一边不厚道的笑了,眸中星光熠熠,印一张我尴尬的脸。 夜寻他能如此展颜的笑一回,我觉得很难得。默了默,望着抖成筛糠般的小仙,岿然,”许是你们仙界晨露水的滋味都与我魔界微有差别,唔,既然如此,便再给我添上一盏就好。“ 小仙慌张诺诺应着,又给我添了水,退下。 这事原本到这就算完,但干净光溜的仙台之上,承了我泼下的一盏凉水,又兼之那小仙给我吓得瑟瑟发虚,恰得一脚踏空,众目睽睽下竟就那么大模大样的栽了下去。 这仙台少说两三人高,原本一个仙这么摔一下也不算大事,可当即正是众仙云集。将仪容整的一丝不苟的仙者们皆正襟危坐临于四方下仙台,若是那小仙自上仙台这么随意的一摔…… 呵呵,也不晓会是那位仙家得生生受了这美少年投怀送抱的好事。 这事搁在我魔界,也就是宴会插曲,挺多两句打趣也就过了。但仙界风气肃然,乃是个开不起玩笑的地界,那小仙恰好摔在一个空置的席位上,手肘甩到桌上的果盘糕点。摆盘甚好的桌面,霎时零散一片狼藉。而且说巧不巧,一曼妙的女仙正踩着标准的莲步往席位上走,给小仙这么一摔,崩裂飞起的瓷片擦过那女仙的脸颊,瞬间便见了血。 我凑到夜寻身边,打算与之热切讨论道,”你说这天界莫不都是一群只晓得谈诗论经的了?怎的连一片瓷片也躲不过去。“ 夜寻道,”你东西吃完了吗?“ 我一卡,心领神会的闭上嘴,整了整衣襟,心中默然着继续嗟叹万千。 上仙台中,独坐了我和天帝二人。不同的是我的席位架设起轻纱帐,又显得独立游离。 此行来,关键的交涉人员并不是我,我是那起震慑作用的后台。就连我家小侄女木槿也说,我捋袖子打架还成,学人家运筹帷幄,貌合神离就还差了不止一二等阶,让我乖乖去一边歇着。 故我这个具化了的精神象征一声不吭的杵在轻纱帐中,一双眼扫到尴尬正欲离场的小仙与那女仙,安分歇着去了。 歇得久了,我就有点犯困。 仙界的阳光空灵澄澈,散落在这清幽的山水间时,总觉明媚到了刺眼的境地,像是虚化了一份切实,晕照之下便显得梦幻。在我昏沉欲睡的视野之中,就更是迷蒙。 我便是在那一份阳光下瞧见折清的,万般因果,像是冥冥之中设好的劫数。 初阳绚烂下,白玉阶梯上已无旁人,唯余他一人踽踽独行。抬头时,嘴角莫名勾起一抹的浅笑,眸中朗朗明媚,正是我喜欢的模样。 我当时并未意识到所谓砰然心动是个带有何等冲击性的词,不过霎时感知眼前的山水明秀,似是蒙上浅浅一层薄纱,恍然微醺迷蒙。 目光落定在那一人身上,便再也挪不开眼了。 看其落座之时,不经意将他衣襟上绣着的五爪金龙一扫,心中更登时柳暗花明,风光霁月。 说也老套,两处势力和平宣言大多都是缔结在所谓联姻之上,我来这仙界也是准备按着惯例,走一走这个流程的。 自我那jiejie千凉承了一负心男子的背叛而仙逝之后,目及一切前因后果的千溯就再对情字无意,莫说是联姻,身边就连一个相伴的妃子都无。倒是自各地进贡的使魔手上弄来了不少体貌皆美的男子转赠于我,要我学的便是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性子,练就一副狼心狗肺,不再走一走千凉的老路。 千溯这般清心寡欲,联姻的重任自然而然便落在了我的头上。我当时想着不过是在后宫三千之内再添一位仙,这不算多大的事,遂也允了,不管天帝到时候塞个怎样的人过来,我都无所挑剔,照单全收。好看不好看的,不都是摆设。 联姻的对象是天帝膝下的儿女,纵然辈分不对,然念在原本名额上用来联姻的木槿已经嫁为人妇,我魔族又不及天族人丁兴旺,下一辈中独余一个木槿,我也就将就将就的对付着了。 我既然看中了折清,遂也不再多磨蹭的招来一位小仙,咳嗽一声后低声问他,”那方来的仙者姓甚名谁?“ 这回的小仙生得严谨,模样也稳重,见我问话,毕恭毕敬回道,”是折清殿下。“ 折清?我微微讶异。 然因着本就对天族一干庞大的族落人脉弄不甚清,遂只不过笑着点了点头,”唔,知道了。“ 夜寻扫一眼躬身退出轻纱帐的小仙,未发一语。 直到那个时候,我心中仍是一片宁和的,以为让折清留在我身边不过一句话落定。轻而易举,不曾会让我为之片刻担忧。 从未知晓过,要得一个人的喜欢,竟是那般艰难的一件事。 ☆、第7章 婚事 长篇的寒暄与铺垫之后,流程自然而然的引渡到婚契一事上。 原本天帝一家开枝散叶得早,以至于当下枝繁叶茂,我至今不晓他大概会挑哪一位‘入赘’来我魔界。我过往可以不在意,现下却有个称心的人选,自然不能默不作声的任由天帝安排。 在我魔界,但凡是个好东西,都不会自发的落在手心。若是想要了,必得主动上前去征讨一番。 遂当我挑开帐前轻纱,立身站与仙台之前打算将折清争一争时,并没有觉得此番举动有何不妥。此后的千年,也没能感悟出来,我这么个咄咄逼人、只按自己兴致的强势性子,其实是不讨人喜欢的。 适时,掌心束着的轻纱微动,我在挑开帘子的一瞬便发觉了周遭无一例外弥漫而起的紧绷感,连天帝正连贯着的言语也生硬的卡了卡,伴着众仙友不约而同移目过来,怔然的仰望这方。 我不明就里,淡声问,“看什么?” 一句,众仙色变,仓促低头。 天帝手中的酒盏一颤,不知为何脸色有些发白。 我将下仙台中众仙轻微抖动着的手都看了个遍,终于缓缓反应过来,唔,吓着人了。 天帝纵然对我颇有忌惮,此情此景也只有他方便挺身而出了,艰难缅起一张和煦若暖阳的笑脸道,“千洛魔尊可是对我仙魔二族之联合有何赐教?” 我心中别扭了一下,自那惨白笑着的容颜中,依稀辨出他的潜台词,”镇场的无事跑出来作甚?吓人么?” 然表面上还是佯装恍然的恩了一声,径直道,”联姻一事,仙族那边可是定好了人选?” 全场仙者又是一阵死寂。 我向来不懂拿捏人心,尤其是不熟知之人的人心。这次静得毫无缘由,在场的好似没一个还在喘气,个个呆立面目凝滞。我心下打鼓的回首望了眼夜寻,莫非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夜寻仍是坐在原处,施施然拿起我的杯子,浅饮了一口,道,“仙界甚少有如你一般将话说得如此直白的,所以一时有点大惊小怪罢了。” 我霎时心安,便又转回去,以眼神接着询问天帝。 天帝咳嗽一声,“诚然,诚然千洛魔尊亲临,联姻人选的抉择自然也会多考虑魔尊的意见。” 我一听,缓缓激动了。 夜寻在我身后漫不经心道,”把你那欢喜收一收,这不过是句客套,当不得真的。“ 这话我不甚赞同,当着众仙魔的面,即便是句客套,不也有三分威严了么?千溯就从不乱应允承诺。我还是决定要勇往直前些。 ”既是要问我的意见。“我往上仙台的边缘走了两步,目光在那郁郁葱葱,明秀的山水之间寻到一翩月白的身影。 似是感应,他亦悠悠抬起头,隔着暖阳万丈触上我的目光,姣好的面容上显出一瞬怔忪。 我情不自禁带了点笑意,是因为他怔怔的表情,叫我心中莫名一软。”那折清殿下,如何?“ 众仙霎时哗然。 千溯常劝我,缺什么都好,千万莫要缺心眼。 而我活到这个岁数,战场上的大风大浪,血腥厮杀都过来了,也便早练就一副刀枪不入躯壳。自然,这躯壳中还含了一张城墙拐角处一般的面皮。 故而当天帝不自然的颤着声音回我,折清是他孙子辈的人时,我其实不懂他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 之前的安排是入赘个他儿子辈的,与我差了一辈,算是晚辈。如今我看上个孙子辈的,还是晚辈。既然都是晚辈,晚了一辈和两辈又有什么干系? 于是我想了半晌,后知后觉道,“你是觉得我太老了,衬不上你孙儿么?” 也是,我见着折清,甚至依稀感觉他身边的阳光都粲然几分,似乎带了多少清新的朝气。果然,年轻就是好。 这么一想,我也认可让折清入赘到我这里来,实在是亏待了他,人家大好青年,何必和我这一个不晓得活了多少万年的老婆子浪费青春。 正要道一句,“若是如此,那就算了。”的言语,那天帝却急急回应,语气里头都含了几分仓皇,“怎会是衬不上,我是担心折清资历不足,性子不够沉稳,不得魔尊的喜欢。” 我对于天帝言语中一番的弯绕,基本找不到中心点,不晓得他要表达一个怎样的意思,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故只就着我的看法奇怪道,”这倒是有趣了,我选他,自然就是喜欢他的,你又何必担心。”顿一顿,直言不讳,“再者,千溯让我自天族中带一个人回去,却并不要求这个人一定多么讨喜,折清他性子沉稳与否,与我又有何干系。”左右,我喜欢的是他的脸。 多年之后,我再回想当初的那么一句,才觉着天底下大概再没有比我更缺心眼的人了。 而当年天帝得了我这一句,半点没犹豫便将折清定下了。我心中一喜,再度探目回望折清,却不见他再抬头看我,水秀山明之间,他只是俯首,中规中矩的承了圣意。 折清他如此顺从的态度,虽让我少了些猎捕与征服的乐趣,但结果是一样的,我依旧甚宽慰。 至于他是如何作想的,彼时的我从未细想过,恍似一切都天经地义。 在魔界的万年,除了千溯,未有一人能从容对我说过拒绝。 我提议,他同意,一纸婚约便如此定下。 …… 回往魔界之后,我兴冲冲的同千溯说道起折清,说他模样生得很是好看,叫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