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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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纪妖师收回手掌,显然是没发现什么异样,他叫一个宫人去倒了茶拿过来,然后动作有点粗鲁地将师映川搂起半坐着,把杯子接过来就往青年嘴里灌,道:“刚才突然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怎么回事?我看你壮得像头牛犊子,可不像有病的模样。” 纪妖师一向嘴损,师映川也不以为意,他似乎是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没事……”纪妖师见他明显不想说,倒也没深究下去,这时就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道:“……国师现在如何了?”转眼间一个身穿玄黑朝服的男子便匆匆进来,周围的人顿时跪了一地,正是刚下朝赶来的晏勾辰。 晏勾辰穿着繁复的华贵朝服,快步来到床前,他见被纪妖师扶在胸前的师映川是醒着的,而且气色看起来与平时也并没有什么两样,这才算略略放下心来,当下便向纪妖师行了个晚辈礼,温和道:“原来是纪山主玉趾驾临,当真是蓬荜生辉。”纪妖师嗤了一声,他当然知道晏勾辰与师映川的关系,也懒得留下来看两个人你侬我侬的场景,便转脸对师映川道:“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有事,既然如此,我这就走了。” 师映川一扯对方的衣袖,含笑道:“父亲何必这般来去匆匆,难得我们父子相聚,不如在这里住几天,父亲也可以和倾涯多亲近亲近。”纪妖师听了,就有些意动,说实在的,他虽然性情有些古怪放诞,但难道就真的不在意亲情么,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孙子,都是血脉相连的,尤其是才见过只有几个月大的小孙儿一面,自然喜爱,愿意多看看,多抱抱,这么一来,纪妖师也就顺水推舟,答应在摇光城逗留一阵子。 大周铁骑从西凉掳掠而来的女人们很快就被陆续安置下来,也有一部分流入其他城市,于是近期这些地方的青楼生意简直火爆无比,比平时好了几倍,身家丰厚的豪客们挥金如土,大把的金银撒出去,这其间拌和着多少西凉女子的眼泪,背后又有多少凄惨故事,不得而知。 正值午后,天光明媚,一座观潮亭中坐了两个人,此处正值一年一度的大潮期,聚集来此的看潮人络绎不绝,可以算得上是人声鼎沸,一些方便观潮的楼台亭榭上往往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唯有这座观潮亭内却只有两个人,周围也是空荡荡的,纪妖师一头黑色长发随意的披散着,一绺缠绕着细碎宝石的黑发垂在胸前,神态微微慵懒,他容貌俊美之极,却偏偏没有半点阴柔之感,手里拎着一只酒坛,而在他身旁,师映川身穿血红的长袍,脸上带着近乎柔和的微笑,他双眼如同两颗晶莹的红宝石,清清楚楚地映照出视线中的一切,一只手握着一柄小巧精致的紫色玉如意,缓缓轻敲着自己的颈窝,看着纪妖师,笑着说道:“我怎么看也不觉得你像我父亲,还是像兄弟更多些,每次我叫你‘父亲’的时候,就总觉得怪怪的。” 纪妖师一哂,似乎懒得接这个话头,师映川转身望向江水方向,血红的袍袖被清风吹起,凤目生威,额心处一线怯颜印记殷红如血,笑叹着:“以前才十来岁的时候倒没这么觉得,现在二十多岁了,长成大人了,再不是小孩子,就觉得不适应。”他抬头看着亭外,神色悠远而清雅,就像是在自家后园里散步一样放松,随手朝着纪妖师手里的酒坛一吸,真气外形于物,已等同于实质,立刻就见一道晶莹的细细酒线就从坛中飞出,向师映川口中奔去,师映川咽了一大口,只觉得清冽的酒香若有若无,却又醇美无比,顿时笑道:“果真是好酒,也算极品了。”纪妖师拍了拍酒坛,道:“这酒是宫中藏品,原本有三坛,百年之内陆续消耗了两坛,这最后一坛就被晏勾辰送与我了,自然味道不比寻常。”师映川‘哈’了一声,笑道:“难怪。”纪妖师漫不经心地拍了拍酒坛,语气里就带了几分戏谑:“这大概算是在讨好公爹?”师映川哈哈一笑,也不反驳,只笑着道:“应该的,他是个细心的人,至少面子上的事情是要做足的。” 大潮逐渐已有开始的迹象,这般景致师映川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但仍然还是觉得颇为壮观,他手扶亭柱,看着远处江水,壮美如画,一时间感慨之意不免油然而生:“虽说已经看过几次了,但仍然觉得很美啊。”纪妖师的目光在青年脸上一溜,接着便低低笑出声来,道:“……我年少之时也曾来过这里,听涛踏浪,登高观潮,确实惬意得紧。”他父子二人身处此地,故意并不主动去收敛气息,如此一来,两位宗师自身的气息散播出去,虽然不是刻意的威压,但在他们这样的层次,本身就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力量波动,若是自身没有收敛,普通人靠近了就会受到一定的伤害,连站在身边的资格都没有,不得不保持一定距离,这就像人们抬头直视太阳,只会被刺得眼睛酸疼一般,因此这亭子附近并无其他人靠近,偶尔有人走得近了,就觉得浑身难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得不赶紧离开,致使此处呈现出一片异样的清净。 两人惬意地观潮,师映川安然坐在栏杆上,双手扶着栏杆,稳稳地看着远处,但不久之后,忽然有丝丝婉转清音随风入耳,就连大潮轰鸣也掩不去这悠悠笛声,师映川微觉奇怪,纪妖师却是嘴角聚起冷峭的弧线,好似一抹锋利的弯刀,道:“装神弄鬼!”他冷哼一声,伸手一探一抓,狠狠一捏,只见数十道青蒙蒙的爪影破空而去,下一刻,一叶扁舟在江上逆流而行,上面站着一个青衫文士模样的男子,任凭大潮掀天,小舟却稳稳而行,直看得附近观潮人一个个目瞪口呆,那数十道青蒙蒙的爪影临近,远远地也不见那青衫文士如何动手,爪影犹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地便散了去,纪妖师轻咦一声,旋即冷笑:“……这老小子倒长进了不少!” 话音未落,双眼瞬间亮起森然的淡红光芒,刹那已凛冽锋锐如剑,纪妖师周身流转着精纯剑意,那是霸道之剑,嚣张之剑,无法无天之剑,他猛然抬起右臂,隔江一斩!而师映川这时也已经看清楚了那文士的模样,立刻朝纪妖师道:“爹!你这是……”不过他倒没有什么紧张之色,显然并不如何担心,更多的倒是无奈,与此同时,这一剑已横绝江面,几乎刺破天际,贯日凌云,瞬间怒潮咆哮如同万马奔腾的大江就被轰隆隆斩开,场面壮绝人心,而那青衫文士也不似之前那般轻松,突然间身形激射,袖中两道青光骤起,转眼间江上爆开无数巨浪,此时还在附近观潮的人群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已经彻底惊得发不出声来,除了一些有眼色有能力的武者及时退走之外,许多人根本已经忘了逃命,强烈的震爆声中,师映川叹了一口气,面色无奈,飞身急速而去,拦住了两人交手所造成的震荡,使之没有波及到无辜人群。 很快,等到那边短暂的交锋既罢,观潮的人也已经逃散,青衣文士站在亭外,发髻上插着一支古色古香的玉簪,眼神微微恍惚,望着正向这边走来的师映川,望着那张绝色无伦的面孔——当年他与那人都还年少,他笨拙地纵上枝头去摘下一朵鲜艳红花,想要为她簪在鬓发上,而她年幼梳着双鬟,趴在栏杆上笑着看他,如今阴阳相隔,他风华尚在,她却已然红颜凋零,再无踪影,这些年来他遨游天下,走遍四海,身边有弱水三千环绕,却偏偏没有取上哪一瓢。 ‘情癫’潇刑泪看着青年走到自己面前,微微一点头,笑道:“潇叔叔,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却还是风采依旧。”潇刑泪回过神来,说不上来的丝丝惆怅悄然于心头散去,感慨道:“映川也是长大了……”当年师映川出生之际,潇刑泪竭力相护,从前相处的时候也能够感觉到对方的真心以待,因此师映川一向都对其很有好感,他也知道潇刑泪与纪妖师之间无非是一些陈年旧事造成的小摩擦,并没有什么大矛盾,所以刚才也放心坐视二人交手而不阻拦,当下就笑着携了潇刑泪的手,走到亭中,道:“潇叔叔一向四海为家,行踪飘渺不定,这次怎的忽然来摇光城了?”潇刑泪看了一眼正重新坐下喝酒的纪妖师,这才收回目光向师映川道:“我从北荒回来,路经此处,想起正好一年一度的潮期将至,就顺路来看看,也打算去见你一面。” 师映川笑道:“原来如此。”他忽然话锋一转,脸色也端正起来,紧接着口中吐出来的,却是令人意外的言辞:“正好,今日既然遇到潇叔叔,我有一事便直说了。”潇刑泪不觉微微一愣,就连几步外的纪妖师也将注意力投了过来,师映川对这一切恍若未觉,目光只罩在潇刑泪脸上,缓缓道:“潇叔叔这些年来漂泊无定,虽说自在悠游,却也到底不如塌塌实实地扎下根来,我青元教如今正是急需人才之际,我叔侄二人也是一向关系匪浅,潇叔叔若是愿意加入我青元教,受大周供奉,自此不但可以有充足的资源以供修行,而且你我二人也可以时常交流修行心得,不知潇叔叔意下如何?”此话一出,潇刑泪神情微动,意外之余又有些吃惊,师映川也不催他,只面带微笑地等着答案,纪妖师却是眼中精光闪现,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 一时间周围异乎寻常地安静,唯有江上巨潮冲击之声自远处传来,半晌,潇刑泪眉头一动,显然已经拿定了注意,他叹道:“也罢,我漂泊了这些年,也该停一停了。”却又忽地慨然而笑:“映川既是邀我,我这做叔叔的也该助你一助,如此,我便在这摇光城定居下来罢。”师映川顿时面色一喜,不禁笑道:“好,好,好,有潇叔叔加入,则我青元教又壮大了一分。” 纪妖师冷眼看着这一切,却似笑非笑地对师映川道:“你倒是会笼络人……不过你小子明明有不少合适的人选,怎的却不见你去拉拢?你的几个平君,还有武帝城那姓白和姓向的小子,不也是你朋友?包括晋陵那边……嘿嘿,怎的却不见你也拉他们入伙?莫非,你对他们不够信任不成?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这小子的想法了。” 师映川闻言,红色的眼眸中流动着微波,平声道:“我当然信任这些人,他们是我的爱人和朋友,值得相信,但是很可惜,他们终究不是像潇叔叔这样孤身一人!他们哪一个身后不是有着自己的宗门家族?我对他们个人的信任,他们对我的应承,在各自所属的基业面前,在培养了自己数十年的门派面前,当真就不会改变么?”师映川嘿然叹笑:“我不想用自己的所谓的经历与感情倾向……去考验复杂的人性!” 断法宗。 湖面上波平浪静,烟波蒙蒙,这时忽有一只白雕倏然划过湖岸,自背上落下一线黑影,白雕紧接着又翩然远去,那黑影落到地上,肌肤白嫩如玉,瞳仁如水,清波荡漾,却是季平琰。 距离岸边颇远处,有断崖一屏,里面是一处山洞,洞外一株大树正开满紫色的小花,季平琰抬手理了理刚才在飞行过程中被风吹乱的头发,这才准备朝山洞方向而去,但刚走不过一半的路,他却突然生出些许感应,瞬间心念一转,已隐入旁边一处小树林中,几乎就在他入林之际,一个修长的身影已由远及近,飘然而来,季平琰心中奇怪,不免暗道:“这潜龙湖平时根本没有人来,这人夜间到此,却是做什么?”因为角度的缘故,季平琰却是瞧不见来人的脸,只能从身段判断出这是个男人,便在此时,就听那人道:“……上回我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不过季平琰一时间倒是想不起来是哪个,这时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山洞中隐隐传来,道:“我早就说过不可能,谢师兄还是不必多言了罢。” 这声音清脆而柔和,对季平琰来说,很是熟悉不过,正是皇皇碧鸟无疑,不过接下来那个男人的话却让季平琰一愣:“碧鸟,你莫非还是记恨着小时候的事不成?当年你我都还年少,我性情不免也霸道蛮纵些,因为小事就将你打伤,不过那毕竟是太久之前的事了,你我如今都已经是成年人,难道还要记着幼时的小小龃龌不成,大不了我让你打上一顿出气,你看怎样?”此人言语之间沉静自若,听到这里,季平琰已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碧麟峰,谢凤图! 两人又说了一阵,后来等到谢凤图离开,季平琰才从林中走出,来到山洞前,皇皇碧鸟察觉到有人,便道:“刚才我已说得很清楚,你……”季平琰道:“碧鸟阿姨,是我。”皇皇碧鸟听了,声音里顿时有了几分惊喜之意:“是平琰吗?”只听一阵沉重的金属哗啦声响起,少顷,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山洞进口处,皇皇碧鸟纤细的腰间拴着一条长长的铁链,手扶山壁,看她的样子气色也还可以,想来身体无恙,此女一向心属师映川,直到如今也不肯婚配,而她又是个出色女子,这些年来宗门内以及外界对她心生爱慕的男子,为数不少,众人虽知她与师映川有交情,然而两人自幼相识,到现在这么多年了,师映川却也不见娶她,因此旁人也就渐渐清楚这两人之间,只怕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于是也就不再忌惮会由此得罪了师映川,向她提亲之人一直不断,师门也有意让她与条件合适的男子结亲,使得飞秀峰多一臂助,皇皇碧鸟不堪其扰,前时积忿之下,终于出言顶撞义母飞秀峰峰主,一番激烈争执之后,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平时看似温柔顺从的女子竟是烈性至此,以随身佩剑割下一把秀发,立意出家,带发修行,终身不会嫁人,飞秀峰峰主气怒交加,心火上涌,当下就命人将皇皇碧鸟囚在潜龙湖,不得离开,此事毕竟闹得不好看,算是家丑,关系到飞秀峰颜面,因此消息也就不曾传到外面,但以季平琰的身份,自然不乏消息渠道,因此今夜便来探望。 一时间皇皇碧鸟面带惊喜,道:“你怎的来这里了?”她爱慕师映川,连带着一向对季平琰百般呵护,视若亲子,见对方来到这里,自是惊喜,季平琰不答,只道:“方才那人是谢凤图?我怎么听着他是在纠缠碧鸟阿姨?”皇皇碧鸟明显迟疑了一下,似是不愿多谈,但顿了顿,还是说道:“此人不知怎的,这些年来……哎,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他对我说,只要我答应与他的婚事,他便去我义母那里提亲,峰主方面必会答应,我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放出来,恢复自由。”季平琰皱起精致的眉头,道:“阿姨并不喜欢此人,怎能应承他?我今夜来,便是帮阿姨离开这里。” 少年说着,拔出佩剑,对准了皇皇碧鸟腰间那条大约两指粗的链子,这铁链以特殊材料打造,极是结实,刀剑不伤,但季平琰所佩的别花春水剑乃是一等一的神兵利器,想来可以将其弄断,然而皇皇碧鸟却立刻阻拦道:“不行,平琰你不要妄动。”季平琰道:“碧鸟阿姨,你不必担心什么,我今夜救你离开之后,你便自由了,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这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皇皇碧鸟摇了摇头,轻叹道:“我自幼就在宗门内长大,宗门对我有大恩,我这一生都不会离开的……”季平琰见她如此,不由得默然,半晌,方道:“既然如此,那么明日我便去见飞秀峰峰主,向她说情,将你放出来,想来她应该会给我这个面子。”皇皇碧鸟忽然微微一笑,她看着天上明月,喃喃说道:“不必的,我在这里和在其他地方又有什么分别?反而更清净些。” 她低下头,看着面前少年那张绝美的脸,这张脸,和那个人真像啊……皇皇碧鸟心头微痛,又有些惘然,她轻声道:“平琰,你可愿帮我一个忙?我很久没有见到你父亲了,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给他带个信儿,让他……来见我一面?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月光下,女子美丽的眼睛隐隐蒙上了水雾,季平琰见状,只觉得心头微堵,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一点头:“嗯。” 此时在大光明峰中,一间阔大的大殿内,十余盏半人多高的莲花灯将每个角落都照得亮亮堂堂,连江楼穿着一袭白衫,坐在书案后,提笔练字,旁边已经有了一幅写好的字,上面四个大字:淡泊明志。 连江楼运笔沉稳,饱蘸浓墨的笔尖落在纸上,就欲写出‘宁静致远’四字,哪知道就在这时,脑海中突然一阵剧痛,眼前无数陌生的画面飞旋,依稀有两名神态亲密的男子站在书案后,一人握着另一人的手,一字一顿地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此刻连江楼那只握笔的右手就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拿笔在纸上划动,灯光下,雪白的纸面上很快便出现了一行诗句:——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 ☆、二百七、此情唯有落花知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剧痛中,右手仿佛完全不受控制,在纸上写下这一行诗句,等到最后一个字写完,连江楼右手一颤,手中的笔似乎终于不堪重负,顿时‘啪’地一声断为两截,此时十余盏半人多高的莲花灯将大殿照得通亮,也将男人额上冒出的薄汗照了个清清楚楚,连江楼脸色发白,一手抓住心口位置,粗重地喘息着,方才那一连串破碎的画面仿佛还历历在目,容色清冷的男子唇角淡淡含笑,身后头戴九龙冠的华服帝王面色温柔,握着男子的手,在纸上写着缠绵的诗句,不时还在男子耳边微笑着喁喁私语,两人之间那满满的柔情蜜意之态,但凡见到之人,都不免受到感染。 脑海当中传来的剧痛终于渐渐平息,而这时连江楼浓黑的眉毛里都已经凝出了细细的汗水,他喘息着看向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以他的自控力,居然都快要无法忍受,可见刚才那番剧痛究竟有多么强烈,转眼间身上的衣物都被汗水浸得潮湿了,而更重要的是,这种现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一时间大殿中一片死寂,连江楼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往日里的沉稳,他缓缓起身,前去浴室沐浴,他走过深深的长廊,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然而等连江楼解衣入水之后,眼前却又出现了两名男子在水中抵死缠绵的片段,低哑的喘息,痛苦而又欢愉的呐喊,喃喃深情的爱语,这一切仿佛就响在耳边,连江楼闭上双眼,许久,许久…… 而此时在摇光城,白日里的热度早已消散,夜色微微清冷,星光遍布,这时一个人影从水中出现,向岸上走去,随着此人走近,那健美高颀的完美身体也逐渐显露出来,肌肤雪白如玉,浑身不着寸缕,那漫天的星光仿佛也因为此人的出现而自惭形秽,微微瑟缩起来,淡淡的银光在那晶莹的皮肤表面映出一片眩目的清芒,只可惜这样一幕美景,却没有一个人看到。 师映川走上岸,以手作梳,随意梳理着长及腰臀的黑发,无数水珠顺着那丝缎般的发幕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他拧去长发中的水分,长吁出一口气,坐了下来,两腿放松地伸开,坐在草地上,任凭夜晚的清风吹拂着湿淋淋的身体,这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惬意时刻,然而此时师映川的脑子里却有些乱,他干脆向后仰倒,两手交叠着放在后脑勺下,看着璀璨的星空,似睡未睡,忍不住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波澜微涌,不可避免地想起某个人,也就是在这个时刻,师映川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随心所欲,他想起那一日在大日宫,那火热的体温,炽热的眼神,肌肤相亲的温软舒适,还有那陌生的疼痛,虽然这些早已渐渐离他远去,但那些画面却完全没有模糊哪怕半点,只要一想到那一天,师映川心里就有一种近乎逆伦的异样羞惭之感淡淡升起,但更多的却是一丝丝难以描绘的兴奋,这一切的一切,令师映川的神志在这一刻微微恍惚了起来,一双宝石似的红眸也在夜色中平添了几分迷离的光彩。 宁天谕也好象沉浸在某种回忆当中,他通过师映川的双眼看着无尽星空,由此衍生出淡淡的伤感和疲惫,他定下心神,说道:“……你在想那个人?”只是‘那个人’而非‘赵青主’,显然他指的究竟是谁,师映川很清楚,青年听着夜风拂过树林的飒飒之声,心里的积郁似乎也为之一空,道:“当然。我在想,如果那天你没有发现他的真实身份,那么我和他的关系会不会就此改变?”宁天谕出乎意料地心平气和:“也许罢。不过依我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所以让我撞破他的身份,这是老天不许你和他在一起,难道不是么。”没有人知道这位千年以来最为惊才绝艳的男子此刻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不过这番低沉而不失威严的语调,却是无比清晰地宣示着他的存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忽略,师映川听得微微一怔,这番似乎颇具浓重宿命论色彩意味的言语,眼下从宁天谕这样的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当真有些古怪之感,不过,任凭师映川如何心志坚定,也还是有了片刻的沉默,但他很快就摆脱了这种氛围,淡淡道:“我不信命,我只知道人要靠自己……但你知道么,我很愤怒,很不甘,明明我已经看到一点希望了,但是却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被冰冷的现实给扼杀……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很糟糕的经历,是罢?”宁天谕今夜很是平静,以一种过来人的了然和从容与师映川交谈着,或者,这其中还有那么一丝丝不可言说的羡慕?他十分冷静地说道:“……我会等,因为我相信赵青主终究会苏醒,虽然现在他什么都记不得,但是我相信既然老天让我找到他,就一定会让他醒来。”那些记忆的碎片,那些凋零了色彩的岁月,统统化作了黯淡却深刻的墨,在心底写下无法洗去的痕迹,浸透到灵魂深处,融入到血rou当中,一颗憧憬着美好的心被撕碎,这有……多么痛!师映川目色深沉,反驳道:“这世上的事可不会以你的意志为转移,或许他一辈子也记不起来,他在我眼里只是连江楼,而不是什么赵青主。”宁天谕没有过多地就此事与他争辩,只淡淡道:“既然我能够出现,为什么他就不能苏醒?自我安慰没有任何意义。” 师映川的呼吸忽然浓重起来,双手微微攥紧,显然他此刻的内心极颇为翻腾,但很快,这一切又重新平静下来,师映川有点意兴阑珊的样子,叹道:“算了,没必要做这些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没意思。”宁天谕却道:“这个身体让我用一会儿,今夜难得月色如此之好,我要好好看一看。”师映川念头一转,当下就道:“也罢,你用就是。”话音方落,他眼中神采立时一变,瞳孔微微张大,不过很快,那眼神又凝聚起来,显然cao纵这具躯壳的已经换了一个人,宁天谕缓缓坐了起来,他将瀑布般的半湿青丝挽起,随手用一根银簪固定,然后穿上了衣服,此时星光灿烂,明月温柔,是无比美丽的夜色,宁天谕突然间仰天长啸起来,啸声直入云霄,那是透着最为霸道之意的啸声,是世间最狂放肆意、最无法无天的性情抒发,酣畅淋漓,震得附近鸟兽惊逃四散,一时间宁天谕突然收声,闭上眼,缓缓叹道:“这种感觉……很不错。” 师映川却忽然道:“其实我觉得,以前的事情既然已经无法挽回,那么就让它过去罢,现在无论是你还是‘他’,人生都是翻开了新的一页,为什么不能放下那些恩恩怨怨呢?让自己一身轻松,莫非就不好么?或者……或者……我可以得到他,我们可以再次得到他,时隔千年,无论他能不能想起从前的事,我们都可以重新得到他,再续前缘!这样的话,不也是很好么?” 这个提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师映川自己也觉得未必没有一丝可能来打动宁天谕,然而宁天谕听了这话,眉毛挑了挑,唇边却露出一丝几若冰冷刀锋的弧度,又带着点若隐若现的笑意,笑容里讥笑不屑的意味极浓,想也不想地就冷笑道:“……幼稚!”他的语音很重,非常清楚地表明了自己对于这个提议的态度,此时周围清风拂过,吹得他袍袂飘飘,月光下,宛若谪仙下凡,宁天谕仰头看着天空,心中淡淡生出莫可名状的感悟,语气也和缓了起来,说道:“你对连江楼的心思,那种憧憬某个人,强烈想要占有的灼热冲动,我很理解,因为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类似的阶段,只不过相较于你,我当时可以算是比较顺利地抱得美人归,过程很美妙,但结局却是糟糕透顶,这令我永远也不可能释怀,哪怕是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 唇中轻吐出这番说辞,宁天谕全身的力气也仿佛都随着这些话流散出去,也正因为如此,他突然就哈哈笑了起来,说道:“我从前太蠢了,明明知道世间男女任我予取予求,我却偏偏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只认准了他赵青主,终我一生只有他一个人,放弃了世上百媚千红,无限春光……嘿嘿,现在想想,真是蠢透了,无怪乎后来被人坑得一无所有,连性命都丢掉了。” 说到后来,宁天谕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低,终不可闻,师映川有点无言以对,也想不出更有效的方案,因此只能沉默下来,只不过同时却在心中加上一句:此人,果然已经是无可救药! 宁天谕的几缕发丝被夜风吹着,拂过那雪白饱满的额头,上面还残留着清香湿润的水气,他大有深意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却低笑道:“看来我真的应该学会享受一下生活……”他突然对师映川道:“纪妖师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容貌也很不错,修为,品位,思想等等,都是上等,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碰你的人,不过纪妖师可不是你的男人,你觉得我如果去找他开心一下,怎么样?我想试试和其他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毕竟,人生得意须尽欢,不是么?” “……你又在发什么疯!”师映川如同被一个霹雳当头打中,只觉得脑中阵阵昏眩,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脑袋好象都有点不够用了,或者说,是自己的耳朵突然出了什么问题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立刻就大骂起来,语气急促中透着几分气急败坏:“那是我爹!是这个身子的生父!你怎么能冒出这种败坏人伦的无耻念头!”宁天谕毫不在意地笑着,悠悠道:“哦?但我可是知道,你当初如果不是发现连江楼不是你亲生父亲的话,你也还是会爱上他!你用不着否认,你当时的心态我很清楚,如果你的身世没有被揭破,一直还以为自己与连江楼是父子,当你后来发现自己对他有了那种念头之后,你虽然会犹豫甚至痛苦,但到最后却还一样会强求,难道那时候你还会顾得上什么人伦不人伦的说法?而且不要忘了,当年你以为自己是连江楼之子,那么季玄婴也就成了你的堂兄,你不也一样接受了他和你们的儿子?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什么人伦不人伦?现在见我对纪妖师有意,你倒跳出来了,不觉得自己很虚伪?” 宁天谕尖利而毫不客气的言语就仿佛一把尖刀,一下子狠狠捅在了师映川的心口上,轻松自在地挑开一切鲜亮的包装,露出里面最真实的东西,师映川被噎得几乎倒过气来,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宁天谕还好,倒也没有再用什么话来刺他,只是慢条斯理地向远处走去,师映川忽然道:“……但他怎么说也是我爹,你如果有本事占据另一个壳子,那你做什么我也不管,但你用的是我的身体,我可不想跟自己亲爹有那种关系!”宁天谕这次却没有针锋相对,很随意地道:“算了,用不着这么激动,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我就算是想要玩玩,也会找点跟你没关系的人。”师映川心中微松,他思量着,嘴上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不多时,宁天谕来到一家青楼,他的脸在路上就已经用面具盖住,从荷包里摸出一粒指肚大小的东珠丢给老鸨,于是一盏茶后,楼里最漂亮的清倌就被打扮整齐,恭恭敬敬送到了宁天谕所在的房间。 后来宁天谕又陆续光顾了四家风月场所,一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