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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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语澹笑了,膝盖撑着手肘,手掌托着下巴静静的看着欢姐,欢姐打起精神对视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是闭着休息,还是又睡着了。 这时刘三桩进来看女儿,看见夏语澹就这么坐在床边吓了一跳,连忙把她牵了出来,轻轻关上门。 “姑娘,欢丫那里你不能过去。她病了,病了的人容易勾引妖魔鬼怪,多少牛鬼蛇神盯着她,姑娘年纪小,心神干净,最怕冲撞,要离的远些儿。一个已然这样了,要是再追着一个,姑娘有了好歹,咱这个家,可怎么好。”刘三桩耐心的教导着。 死亡让人心生恐惧。很多死亡,都是让人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因而更生恐惧,因此就生出许多的忌讳来,这些忌讳不是对将死之人的见弃,而是对尚存之人的保全。 夏语澹点点头,解释道:“我得了一个莲蓬,我知道以前欢姐最爱吃嫩莲子了,想喂给她吃来着。” “欢丫有吃吗?她想吃吗?她吃了多少?”刘婶儿听了忙不迭的问,语气里抱着期盼。 只要有口气,大家还是抱着希望的,只要能吃下东西,活下去就是有希望的。刘家不缺食物,好东西不是没有,刘婶儿甚至把旧年里主子赏的一支完整的人参都拿出来了,想给欢姐补补,只是欢姐现在就是个漏斗,倒什么漏什么,强吃下去的东西,不是吐出来,就是拉出来,补不进去反而遭罪。现在维持欢姐生命的,就是每天两碗米汤水。刘家人多习惯吃面食,但是现在欢姐就只能喝下米汤水,所以刘家天天吃米饭,米汤水就是做干饭时,凝聚出来的米油。 要是欢姐能吃下莲子,就是顿顿莲子吃饱了,刘婶儿也愿意买来剥给她吃。 夏语澹老实的道:“欢姐吃了五颗,就不要吃了。” 刘婶儿眼神黯然,带着埋怨对刘三桩道:“欢丫以前最喜欢吃莲子了,去年这个时候,她还缠着你去湖里畈买给她吃,你嫌一文钱一个太贵不肯给她买……” “我怎么没有买。”刘三桩伤神的道。 刘婶儿哀怨道:“早知道这样,去年怎么不多买几个,她喜欢吃,去年就该多买几个。今年……以后,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了……”说着,刘婶儿坐在凳子上,滚下眼泪来。 夏语澹走过去,擦擦刘婶儿脸上的泪水道:“婶子不要哭了,刚才欢姐听懂我说话了,我问她:你难受吗?你疼吗?她听懂了,向我摇头了。” 刘三桩苍然道:“好,好!她不难受,她不疼不痛的,她要是能这样子安详着走了,也是有福气的孩子,没有……没有遭罪!” “是,不受活罪!她是有福气的孩子!”刘婶儿抹掉眼泪,强打起精力道:“来,姑娘,婶子带你把手脸洗一洗,欢丫那里不干净,我们要好好洗干净,以后可别不管不顾的进去了,要给她什么东西,交给我,还有老大老二……”刘婶儿向走过来的两个儿子道:“你们远远看着就好了,欢丫的事,都交给我……都交给我,我的孩子,我来照顾。” ☆、第十三章 佛事 欢姐是有福气的孩子,没有这么着去了,也没有变傻,随着天儿渐渐转凉下了,草木开始枯衰,欢姐的生气倒是复苏了,一日日的活泛开来,话说得多了,饭吃得多了,且吃下去没有吐出来,没有拉出来,紧管着些时,还知道嚷饿。 刘三桩牵着驴请了县上的大夫在瞧,大夫原医不了病,请了他来,不过说几句好话,让大家安心,大夫来了果然念了几句药书,说了姐儿大安了,刘家人俱是欢喜而泣,直念阿弥陀佛,上天保佑。 挑了一个大晴天,欢姐搬回了原来的屋子。养病时,欢姐用的碗筷,簟席,被套,枕巾,纱帐,不太贵重的物件儿,刘婶儿让拿的远远的烧了埋了,说是晦气。至于屋里的架子床,柜子,桌子,小杌子等,这样一套木头家具,放在乡下,都是女孩子所以的嫁妆了,刘婶儿还舍不得丢,全部抬到院中,用艾草和桃枝煮出来的水,擦洗了整整一天。刘婶儿也不让丈夫儿子们帮忙,说东西不干净,只让她脏手就够了,擦得满脸是汗,却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擦完了晒了两天,依旧抬到欢姐的屋子里用。 这还不算完,最后,刘婶儿表示要去和庆府的归元寺念经还愿。原来那一天,刘两口儿抱着欢姐求医无着,只得由着姐儿听天由命回来之时,刘婶儿跪在归元寺外,许下了愿儿,如今欢姐渡过劫难,怎可忘了菩萨。 应了菩萨的话,怎能马虎,刘三桩又去县里,给刘婶儿买了一把上等佛香,三刀三百张的黄表纸,一刀一百张的锡箔纸,让刘婶儿先把经念了。刘婶儿特别的虔诚,每次念经之前必先如厕,洗手洗脸漱口,把发髻梳的一丝不乱,然后才把香点上,取出黄表纸锡箔纸来折,每折一道,就要念一句‘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佛语,把手上的纸折成一条扁扁两头尖船型的样子,这就是念好的经文了,乡下人不识字,不会写字,所谓的念经就是这样的形式。刘婶儿每天早上一个半时辰,下午一个半时辰,因为要一个动作念一句佛,进度特别慢,花了八天时间才念完经,做成了四百只小船。 在念经期间,刘婶儿素衣素食,衣不着二色,食不沾荤腥。不过,就刘婶儿这么虔诚着,欢姐倦怠了几个月,消瘦的只剩下一副皮包骨了,入秋又是进补的时候,倒是把之前收着的,欢姐生病时受不住的好东西,都做出来吃着,鸡鸭鱼rou,每天都供着,由刘二哥掌勺,因为刘婶儿念经呢,不杀生了。 刘家厨艺最好的是刘婶儿,接下来是刘二哥了,已经得了刘婶儿八分真传。刘二哥天生的缺嘴,府里不要他,外面庄子铺子的管事更加当不上,且家里是培养刘大哥接班的,一家子难出两个管事,刘二哥这儿就是典型的前后不着落。刘家是想着,要是主子们一辈子看不到老二,将来求个恩典把老二放出去。当奴才嘛,最好的奴才和最差的奴才都是留不住的,最好的奴才性气高,已经不甘为奴了,最差的奴才主子不愿意养着浪费粮食,刘二哥在主子眼里应该是后者,刘家人早做着准备,厨艺学好了,将来放出去也算有一技之长了。 经念好了就要给菩萨送去,刘三桩临出门前决定带着夏语澹。家里刘大哥刘二哥欢姐以前去过归元寺了,夏语澹还没有拜过菩萨,刘家人一向认为,拜菩萨是很重要的,领去给菩萨看看,万一入了菩萨的眼呢,夏语澹在庄子四年了,京里像是忘了有这么个人似的,夏语澹真该请菩萨庇佑的。 天还没有大亮,一层薄霜罩在田野上,白茫茫的,冷清而朦胧。刘三桩牵着驴走路,他很爱惜他的驴,要是觉得驴负重太多了,就舍不得骑它。刘婶儿抱着夏语澹斜坐在驴背上,后面是一担东西,四百只扎好的小船,一套欢姐生病时穿的中衣中裤,一食盒的素斋,里面是两只苹果,一碟油煎豆腐,一碟萝卜缨包子,一碟红豆糕,是刘婶儿早起一个时辰掌灯做的,用来孝敬菩萨。中间只在望宿县停了下,吃了一碗阳春面,因为在拜佛的路上,三人都是吃素了,吃完就走,在和庆府关城门之前才到地方,找了家客栈落脚。夏语澹和刘婶儿住一个五十文一天的单独房间,刘三桩住下面八文钱一晚的大通铺。 第二天,依然是天还没有大亮,三人起床往归元寺赶。大梁朝尊佛敬道,但严格控制着佛道规模,因为佛道中人是享有特权的,可以逃避赋税徭役,佛道下的田产还免税,所以真正受到官府的承认,侍奉佛道的人是很少很少的,整个和庆府不到百人,比考个举人还难,因而真正的佛道中人都有些才学,和读书人一样,是很受人尊重的。 归元寺,是和庆府唯一直接受僧录司辖治的寺庙,所以真正虔诚佛事的人都会来这里。 暮秋时间,烧香拜佛的很多,男女老幼都有,大家沿着石阶而上,面色肃然,有几个信徒甚至是三跪九叩的爬上山的。 在那么多人力不可违的残酷现实里,夏语澹可以理解,众人寄希望予菩萨的慈悲而获得心灵的慰藉和平和。 刘婶儿跪在蒲团上,五体投地的三叩,然后把苹果拿出去,摆在已经放了很多瓜果的,菩萨面前的长案上,斋菜也是一碟碟的先摆上去,拈香退回蒲团,又是不断的叩头,嘴里不断感谢着菩萨对欢姐的眷顾,念叨着菩萨能继续保佑欢姐的平安,再保佑丈夫儿子们的平安,大儿子快娶亲了,愿他能娶到一个贤惠的妻子,二儿子面儿不好,愿他不要遭人嫌弃,三儿子独个儿的在侯府挣前途,愿他能得主子们器重。 刘婶儿像出嫁的闺女回了娘家似的,把满腹的心事都说与菩萨。 刘三桩虽然没有念出来,心里想的也该是这些话,刘婶儿每说一句心事,他就郑重的随之磕头,希望菩萨能看见自己的诚心,又教着夏语澹学着自己的样子磕头。拜佛的人实在太多,后面的人都等着近前一步,刘婶儿说完了心事就把长案上的斋菜拿回来,因为那地方后面的人也做了斋菜要孝敬菩萨的,至于拿回来的斋菜,是投到旁边专门的鼎器上,听说寺里的僧众会把这些食物施舍出去,为施主攒福。 刘两口儿最后把经,就是四百只小船和欢姐的衣服,投到正殿前,一个大大的莲花台青铜香鼎里焚烧,佛事算是做完了。 夏语澹跟着刘家两口儿,又把庙里所以的殿宇走了一遍,观世音,普贤,文殊,地藏,弥勒,药王……归元寺有十几位泥塑金身的菩萨。每至一位菩萨面前,刘两口儿就先拜下,再给夏语澹讲解那些菩萨们的慈悲。 临了,刘婶儿去摇了一只签,是给欢姐求的,请殿门口的僧人解签,僧人代菩萨抚慰众生的疾苦,对刘婶儿说的自然是玄乎的好话,总结就是,痛苦不可避免的,痛苦总会过去的,听的刘婶儿连连点头。刘三桩也请那僧人看一看夏语澹的面相,那个眉毛都白了的僧人盯着夏语澹看了又看,冒昧的请问夏语澹的生辰八字,刘三桩说不出来,僧人直言断不出面相而作罢,刘两口儿都遗憾不已。 生辰八字是每个人,尤其是女孩子的秘密,刘三桩还真不知道。夏语澹这辈子连自己有没有名字和户口都不知道,生辰八字就更无从听到了,只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因为那天太特别了,是国朝太子薨逝的日子,是祖父中风的日子,是生母产后血崩而亡的日子,是未及长大,就已经离去,此后再没有被提及的那位胞兄,死去的日子。 因为那天事故太多了,夏语澹在侯府的时候还被有些人嫌弃过戾气太重,和侯府反冲。其实后三条都是连锁反应,主要是和国朝太子的薨逝撞在了同一天,太子就是夏家人头顶上的荣华富贵呀,有些人实在不能坦然接受,然后就到处攀扯以慰藉恐慌失落的心理,夏语澹就躺着中枪了,成为了他们转嫁的对象。 如果一出生就能蝴蝶掉国朝的太子,算是穿越史上一项伟大的成就吧。 身处弱势,只能由着他们随便臆造着,尽情嫌弃了。 夏语澹被刘三桩抱着走在下山的路上,回望已经隐在树林里的佛寺。 夏语澹莫名其妙的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存在这个世界,无法选择的按这个世界的法则生活,却依然不相信佛祖,不相信寺庙里,泥塑金身的菩萨们。或许九重之上有更高等的生灵存在,但夏语澹认为,更高等的生灵,不是人力可以窥见而营造成现在的样子。即使真有高人一等的生灵,在上面欣赏着人间界,人之于他们是什么?十殿阎罗,轮回六道,人站在人间界生灵的塔尖看着下面的牲畜虫蚁,九重之上的生灵应该也以同样的眼光看着人吧,那么凭什么他们要寄予人慈悲呢。 夏语澹,你何德何能,值得他们布散慈悲呢? ☆、第十四章 租子 庄子里的农事按着时气进行,又进入了忙碌的时节,其实收完稻子离播种冬小麦还有大半个月的间隙,但佃户们比收麦子的时候更加忙碌,一片抢收的风景,因为和庆府城楼五年一修缮,今年又轮到了,也就是说,官府要派发徭役了。 大梁朝的徭役每个地方经济,人口,需要不一样,负担就不一样了,具体cao作在细致处也不一样,和庆府这一片是这样的:派发徭役尽量和农忙的时节错开,官府算着要动用的人数,轮流圈一片地方,拿着户籍每家每户几岁以上,几岁以下,抽壮丁,或两丁抽一,或三丁抽一,只有奴籍,侍奉神佛的出家人,秀才以上功名的人和一些特殊户籍的人能幸免。被抽中的人,可以选择去干活,也可以拿钱抵掉徭役,然后官府再拿着那笔钱,请愿意出力的人来干活。 在乡村没钱只有力气的,只能去服徭役,户籍管理一个萝卜一个坑是逃不出去了。有些人家自觉宽裕的,有些人家自觉体面的,有些人家做着小生意人离不开人的,都愿意出钱抵掉徭役,每回出钱的人挺多。 这回徭役,官府抽的是三安县和蕲松县两县的壮丁,和望宿县没有关系,但庄子上的佃户们,想去干修缮城楼这个活。因为服这个徭役期间,官府是管饭的,你出门干活就是为家里省下了一份口粮,完事了之后,还能多少拿笔钱回来,工作的机会是很难得的。佃户们想找点收好地里的粮食,去挣一挣这个机会。 于是乎,稻子割好后,庄子里十几个自觉一把力气的佃户,和麻家头,清溪两村的几十个人,就去了和庆府,争取挣这笔钱,大家就是去和庆府的西市,官府的皂隶在那里挑人,几天后,部分人被挑走了,部分人回来了,官府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官府要最健壮能干活的人。 刘三桩这一段时间也是最忙的,他要收租子,交租子。 大梁朝现在的田税是二十取一,每亩地收五厘。佃户租种地主的土地,自然比这个标准缴纳的多,乔氏这个庄子收八厘,种的粮食收八厘,养出来的牲畜变卖所得也收八厘,因为养大牲畜的口粮是地里长出来的。刘三桩要盯着每家每户,核算他们一年的出息,从中收取八厘,基本上佃户们是不敢欺瞒刘三桩的,因为刘三桩这个时候最不好说话,要是谁敢逃避租子的话,刘三桩有权夺了你的田,把你们一家子赶出庄子。 刘三桩左手向佃户收租子,右手向官府交租子,没错,乔氏的这个庄子不是全部免租的,要上缴租子的三分之一收入,是八厘的三分之一,不是五厘的三分之一。 夏语澹闲来无事,根据这几年的经验,给刘三桩好好算了一笔账,麦子亩产一石多,稻子亩产两石多,两季粮食加起来算四石,一千亩地四千石,粮价一两银子二石,四千石两千两,两千两的八厘减去三分之一,只有一百多两银子?上千亩的土地,每亩地两个篮球场那样大的面积,千亩的土地一眼望不到边呐,一年粮食的租子就一百多两?还有一点点佃户养的,刘家养的牲畜变卖所得收入二十多两,这片地一年就收一百二三十两银子。乔氏在和庆府的两进小院,这几年租给了几个举人秀才和办了一个私塾,每年四十两房租,两处产业一年不到两百两银子的出息。 想想贾家一顿螃蟹宴二十多两银子,给凤哥儿过个生日一百多两银子,在夏语澹印象中,夏家的排场也差不离了,也不知道夏家亏不亏空呀,虽然夏家对自己就那样了,但连锁反应,夏家不好,自己也落不着好呢。 夏语澹看着谷仓里的粮食问刘三桩道:“大叔,母亲的庄子每年都收这些粮食吗?”在礼法上,乔氏就是自己的母亲,当着人面儿,就得那么叫出口的。 刘三桩自觉多年来上不敢欺瞒财产,下不敢欺压佃户,打理庄子兢兢业业,对主子是忠心耿耿,这片耿耿忠心也要让主子们知道,虽然夏语澹是夏家不在意的主子,也是主子,且她渐渐懂事了,也该把自己的忠心看在眼里,所以最近算账的时候都没有避着她,现在也解释道:“咱庄子地好,地势也好,周围湖泊河流调节着,一般的旱涝灾害糟蹋不到这地儿,咱手下的佃户们都是好把式,精心侍候着,这些年风调雨顺,出入一成上下,算是好年景儿。同样的地儿,别的地方还未必有这么多出息呢,再那差些的土地,碰上不好的年景,种出来的东西还不够干活的自己嚼用的。” 原来这还算好的,种田真是老天赏饭吃的辛苦活,夏语澹天真的道:“又要过年了,每一年我们这儿,家家户户都要预备东西,要买米,买rou,买尺头,还有……还有买好些东西,想必母亲那边也是一样的,那么一大家子人,咱们得给他们送去。” 刘三桩笑着道:“姑娘这就不懂了,太太虽然是夏家的主母,庄子如今挂的也是夏家的姓,但是这庄子是太太的陪嫁,府上每一年大体的开销自然由府上的产业维持,咱府上,那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就是艰难些,娘娘看见了,哪儿有不赏了,怎么地儿轮不上太太的陪嫁贴补,年下巴赶着给府上送去,府上的面子往哪儿摆么,这是一。其二,府上也不缺这些东西,咱这庄子是老主人给太太的胭脂田,什么是胭脂田?每年的出息不过是给太太添几盒胭脂,太太可不缺咱这儿的几个钱,老主子从小就疼着太太,为着太太打算,女儿家给人家媳妇可要矮半截呢,因此备下厚厚的嫁妆,女儿家有疼爱的婆家支持,丰厚的嫁妆顶着,就算出嫁也是婆家供着,谁也不能委屈太太。” 刘三桩说的老主子就是老国公夫妇,说到后来,刘三桩是满脸的得意。刘家作为乔氏的陪房现在虽然是夏家的奴才,可十几年前是乔家的奴才,是淇国公府的奴才,刘三桩一直以旧主为自豪的,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夏语澹黯然想了想,虽然这片地一年出息不过百多两,可是也听说了这地价一亩值二十两,且二十两出得起价还没地儿买去,是有价无市的行情。一千亩就值两万银子,再加上和庆府两进的院子,这些只是乔氏陪嫁的一角,乔氏出嫁可真是十里红妆。将来乔氏的嫁妆都会传承给夏家的子孙,乔氏不仰仗夫家养活,且带着丰厚的看得见的资产和看不见的无形人脉嫁入夏家,是夏家的功臣。所以,她只要看得开,有足够的底气嚣张,不把丈夫放在眼里,看不顺眼的姬妾可以随意毒杀,看不顺眼的庶子可以随意闷杀,看不顺的庶女也可以随意放逐,人家一力降十会呐,谁敢厥词。自己的生母呢,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一身一体就是全部的身家,不过是权爵子弟的一处消遣,妄想在豪门贵戚之家占得一席之地,只得凄惨收尾,几年后谁记得。 刘三桩是不知道夏家当年的秘辛,不过姬妾之间,左不过那么些事,姑娘的生母一定是个拎不清了,仗着男人的些许宠爱犯了太太的规矩,太太才把气撒在孩子身上,兜兜转转的就扔在这里。刘家全家伺候着乔氏,立场自然是站在乔氏这边,因此刘三桩看着夏语澹落寞的眼神说道:“咱太太是最重规矩的。记得太太还做姑娘时,那一回南安侯府的人进京来,孝敬了一瓶不知道是什么香露给太太,说是海外的货,稀罕的不得了,只是太太闻不惯那个味道,一直放着不用。然后有个本家姑娘眼皮子浅,进了太太的屋子没问人一声就摸上了那瓶香露,被太太知道了,太太当着她的面儿把香露整瓶倒了,其实,太太一向大度,大家亲戚情分,你依着礼数向着太太借点用用,太太岂会不给,若是太太高兴,正瓶都拿去太太也是无所谓的,偏做些上不得台面的手脚,太太哪里容得下这样的人在自己眼前放肆。再说近的,姑娘是不记得了,姑娘一两岁的时候住在和庆府,那时伺候姑娘的人,欺姑娘身边没有,年纪又小,做了些……怠慢姑娘的事,姑娘身边的那些人,也是太太发落打杀的,她们是忘了做奴才的规矩。所以,姑娘……太太要是回心转意了,将来愿意把姑娘接回府去,姑娘在太太面前可别错了规矩,一切依了太太的规矩行事,太太手指缝里漏出一点儿来,也够姑娘受益一辈子了。姑娘生来是上等人,要是按着血缘关系排……” 刘三桩向天一拱手,到底天威赫赫,没把那两个字说出口:“……是姑娘的祖姑父呢!” 夏语澹被刘三桩的举止逗笑了,学着也向天一拱手道:“皇家的子嗣那么多,……连有没有我这个人也不知道呢。” 刘三桩又是一拱手,笑道:“……子嗣不多哩,养下的不过一子二女,太子殿下又先去了,只留下一女一子,嫡亲的孙孙就一个,比姑娘小两个月。不过姑娘说的也是,皇家的一圈亲戚的孩子们算上,姑娘……到了姑娘这里是没什么了,这样想着也好。” ☆、第十五章 战事 谷仓里的粮食未及填满,刘三桩就全部卖掉了,几百石粮食,换成了一大筐铜钱。 周围镇乡村,如典岭那边,有些人家是专司种桑养蚕的,又如湖里畈那头,有些人家没有一亩地,一家子一条船生活在湖里,靠水吃饭,那些人,一年到头的,总想吃几顿细粮吧,所以,刘家的院子在收租子的时候是人来人往,热闹了大半个月,刘三桩一边收着粮食,一边周围的村民就背着大背篓闻讯来买粮了,就几百石粮食,当季的新谷,和镇县上的米店一个价,你来的晚了,还买不上了。 夏语澹坐在院中发呆,看见王铜锁的母亲王八婶儿挎着篮子走来,停在门外对自己一躬身,笑问道:“小东家,刘嫂子在家吗?” 夏语澹点点头,边跑向屋里,边递话道:“婶儿,锁儿娘找你。”乡下女人的称呼,不是随了丈夫叫,就是随了儿子叫,庄子上有好几家姓王的佃户,因她男人是王初八,她就是王八婶儿,王八两字,夏语澹念出来总觉得怪怪的,透着一股子搞笑,实在说不出口,就称呼锁儿娘。 刘婶儿正在厨房择菜,洗了手就着围裙擦手出来,招呼道:“哟,打哪儿回来呢?” 王八婶儿嘴角微微翘起道:“今儿大早去了趟清溪村,瞧瞧小姑子去,她怀孕了,已经两个多月了。” 刘婶儿也替他们家高兴道:“我早说过她是好生养的,才半年呢,就有两个月了,明年再生个大胖小子,日子就过起来了。她丈夫待她好?她婆婆待她好?” “好,都好!我那小姑干惯活儿的,一时歇下来还不习惯,要出去耙谷子,她婆婆拦着不让,说不让她再干重活了,外面的事给他男人,只叫她在家做些清闲的伙计。我今儿起个大早过去,看她正吃饭,一碗细面搁了猪油,又卧了一个鸡蛋。你知道,她虽是小姑子,只比我女儿大三岁,公公婆婆走的时候,她才多大儿,我真是拿她当女儿待的,她能找个好人家,婆家这么体贴,她哥总算放心了,我也放心了,对得住死去的公公婆婆……”王八婶儿一话匣子,就扯了老远,刘婶儿好涵养,听她说了一堆,王八婶儿自己回转过来,不好意思的笑笑:“瞧我这嘴儿,一高心就说个没完没了了,把正经事都忘了,清溪枣头陂下林撇子家的牛死了,是头黄牛,那边正在卖牛rou呢,我回来的时候,那边让我一路上给吆喝吆喝,他家卖得便宜,只要十五文。” 现在的rou价,肥rou都比瘦rou贵,猪rou全肥的二十文一斤,瘦rou十五文,牛羊十五文上下波动,牛分水牛黄牛,水牛便宜点,黄牛贵点,吃羊分时候,春夏羊rou一股子草腥味便宜点,秋冬吃的人多了贵点。 刘婶儿追问道:“镇上黄牛rou卖十七文了,他家牛怎么死的?死了多久了,怎么不拉到镇上去卖呢。”刘婶儿做事谨慎,不贸然的贪图一两文的便宜,要买就买好rou。 “哎,那牛是昨天傍晚在枣头山上吃草摔下山死的,林撇子家找到天黑才低头看见死在那了,叫上四五个人费了半天的功夫才把它拖上来,连夜宰了,我也买了一块,你看看……”王八婶儿说着揭开篮子上的枯荷叶,把一条牛rou提出来道:“你看看,这挂着的血丝,还新鲜着呢,我买了两斤,送了一块骨头,这不得给他家吆喝吆喝。林撇子家,当家的男人去修城楼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拉去镇上卖还看不清戥子,算不清银子,没得麻烦,且林撇子家家中艰难,平时多得四邻接济,现在牛死了,宰了还情,还要谢昨晚帮忙的人,一头两百来斤的牛,这样一还前面欠了的就剩下半扇,再周围的人传一传,也能卖完了。” 刘婶儿细看了那条牛rou,笑道:“你说的在理,我也去看看,家里忙活了大半个月,我正想做几顿好的,这么好的rou,我也去割几斤。” “是呢,我想着,咱庄上,要买牛rou的只有婶子家了。那我回了,家里还等着我说小姑子的信儿呢,也不知他们吃过了没有,趁着鲜rou添个菜……”王八婶儿嘴上叨登个没完,脚也迈得快的往家走。 刘婶儿说买就买,拿了一串钱,骑着驴去的清溪,买了六斤牛rou和半个牛肚回来,一下午就忙牛rou了,两斤牛rou腌制成rou干配粥吃,两斤牛rou做成牛rou酱拌面吃,一斤牛rou封在坛子里放到水井下明天吃新鲜的,当晚做了一个牛肚炒大葱,双菇酱闷牛rou丝,清炒菜心,香菜萝卜汤,刘婶儿的厨艺再次点赞。 家里五个人把四道菜吃个干净,夏语澹还要扫光双菇酱闷牛rou丝那个菜的盘底,最后的两勺rou汁拌米饭最好吃了。 吃完饭刘三桩点了只烟杆说起县里的见闻,他刚刚去县里交完税回来。 “哎呦,西北真打起来了,早年听说要打要打,过了几年也没有动静,以为能避一避的,还是打起来了。”普通老百姓谁想打战呀,刘婶儿听着就心慌了,道:“你们是没有赶上二十年前,当今天子刚刚登基的那会儿,朝廷和北面的辽国打了一场,几十万人出去呢,虽然算是胜利班师还朝,回来的只有一半人,多少人死在外头,就是咱们的老主人,也险些把命丢了,折进一条膀子。” 夏语澹很是紧张的问道:“西北面的那个国家是宁国吗?它有辽国那么厉害吗?” 夏语澹活到六岁,消息一直闭塞,直到今年才弄明白自己在的时空,上四百年和上辈子是重合的,残唐五代是有的,宋朝没有了,历史拐弯,大周统一天下三百年,接着又被现在的大梁朝取代,已经传至第四位皇帝,现在是元兴二十一年。北边的人打过来了,那很恐怖呀,原来的历史上,汉族在那两个北方少数民族政权下过的是什么日子呀。夏语澹现在是不太清楚两个国家是怎样的实力对比。 刘三桩深抽一口烟道:“西北边那个国家原来和辽国是一起的,后来他们自杀自灭起来分了一半。你们想,一双拳头,去了一只,还能有原来那么厉害吗,不能够呀,天子还在皇宫里镇着呢,市面上的米价官府压着也没有涨。西宁立国才几年,好像是姑娘出生的那年才立起来的,才多久,能有多大本事。听县里的衙役说,九月那边就开打了,打到现在已经一两个月了,最近的消息传到我们这儿是十月的战况,朝廷守得牢牢的,一个城都没有被他们攻破,西北边朝廷几十万人守着呢,一时打不进来,只要再撑过一月,到了隆冬,西宁那边就够呛了,想打进来,难!” 最后一个字,刘三桩说得很是自信。刘家早年跟着的淇国公府是武将之家,下人也有些许见识,而且现在市面上一点乱象也没有。 夏语澹还是担忧的再问道:“就是西宁国打不进来,家里这么多人,万一点了谁上了战场……,外祖父都是国公爷了,上了战场也差点抬着下来。”夏语澹是真的关心夏家的前程,夏家每个人的命运,古代家族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夏家不好,自己只能更不好。 刘三桩一丝苦笑的道:“老主人那边离开二十年了,我说不上。府上是外戚之家,大老爷承着高恩侯爵,按朝廷的规矩,领头的当家人是不能掌兵权的,二老爷是读书的,在工部当个堂官,和兵事不相干,三老爷只捐了个官,在家打理些庶务,下面的少爷们,太太所出的大少爷年十八,是最大的,下面二太太的二少爷十六,余下的更小,现在还不得用,说来大少爷还没有大少奶奶呢,老爷太太怎么舍得送到那刀枪不长眼的地方去,府上应该没有人上战场。若是有人上了战场,老三怎么没个信儿呢。” 刘婶儿插话道:“是了,怎么上头还没有传来消息,大少爷十八岁了,就算没娶也该定下一个。” “大老爷先头是被老侯爷老夫人耽误了,虽然孙子只有九个月孝,还有老爷太太,老爷太太在孝期呢。” 夏语澹嘟嘟嘴道:“锁儿姑夫家,她公公去年没了,她丈夫今年不是把她娶了。” “我们乡下人不讲究这些,上面的人讲究,读书人赶上了孝期科举不能考,当官的赶上了孝期还要辞官守孝呢,往上,越往上的就越讲究这些个。府上是皇后娘娘的娘家,要给大家做好榜样的。再往后……”刘三桩老神在在的看着刘婶儿道:“二十年前你也是经过的,一场仗打下来,多少人家没落了,多少人家崛起了,之后出了多少事,好几家没结成亲家反而成了仇家。反正京里面耽误的不是大少爷一个,大家都看着西北呢。” 刘婶儿悟了过来道:“是了,我怎么忘了,我们太太就是战前和老爷匆匆定了亲,那一年里,太太日夜悬心,一边担忧着老主人,一边……”一边就不好说出口了,那时传了两个月的流言,说是皇上被辽国俘虏了,朝廷里有一派人以国赖长君为由,要弃了太子,拥立定王呢。那时乔家已经站在太子的船上了,是怎么惶恐着过来的。 “明年咱们该有大少奶奶了!”刘三桩悠悠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