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搬山倒海
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不是那个传说中扎羊角辫儿的小姑娘吗?传闻她能够单凭双拳,就打得蛮荒天下的大妖真身崩碎,是剑气长城最好战的一个。 怎么变成了眼前这个生面孔的年轻男子? 只是再不敢信,这会儿也得信。 这么多剑仙坐着,由不得那个年轻人信口开河。 或者说打死不信,也得假装相信,不然真被本洲剑仙的飞剑,割了脑袋,随手丢出倒悬山,这笔仇怨,算谁的?难道还能拉帮结派,同仇敌忾,一起找剑气长城算账?别忘了,同行从来是仇家。许多渡船的生意,其实一直相互冲突。 一名皑皑洲老管事掂量一番,起身,再弯腰,缓缓道:“恭贺陈剑仙荣升隐官大人。小的,姓戴名蒿,忝为皑皑洲太羹渡船管事,修为境界更是不值一提,都怕脏了隐官大人的耳朵。晚辈斗胆说一句,今夜议事,隐官大人单独出面,已是我们天大的荣幸,隐官发话,岂敢不从?其实无须劳驾这么多剑仙前辈,晚辈愚钝且眼拙,暂时不清楚剑气长城那边战事的进展,只知道任何一位剑仙前辈,皆是天底下杀力最为巨大的巅峰强者,在倒悬山停留片刻,便要少出剑许多许多,实在可惜。” 吴虬嘴角翘起又压下。 戴蒿这一番言语,说得软话硬话皆有,开了个好头。不愧是修行路上的金丹客,生意场上的上五境。 这么多享誉一洲数洲的剑仙,与其在这边跟我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商贾谈买卖,不如去剑气长城出剑杀妖,更合适些,更符合剑仙气度风采。 吴虬觉得自己得念太羹渡船的这份香火情,毕竟戴蒿冒这么大风险开口言语,是在为八洲所有渡船争取利益。 若是真有剑仙暴起杀人,他吴虬肯定是要出手拦阻的。 坐在皑皑洲渡船管事对面的女子剑仙谢松花,一挑眉头。 好家伙,自己负责的皑皑洲,竟然成了第一个跳出来砸场子的“问剑之人”! 陈平安一直耐心听着这位金丹境老管事说完,眼神始终望向言语绵里藏针的戴蒿,却伸手朝谢松花虚按了两下,示意不打紧,小事。 陈平安朝那金丹境老管事点了点头,笑道:“戴蒿,你开了个好头,接下来咱们双方谈事,就该如此,开诚布公,直言不讳。首先,我不是剑仙,是不是剑修都两说,你们有兴趣的话,可以猜猜看。其次,在座这些真正的剑仙,比如就坐在你戴蒿对面的谢剑仙,何时出剑,何时收剑,局外人可以苦口婆心劝,好人好心,愿意说些诚挚言语,是好事。” 这让许多原本以为年轻人要恼羞成怒、当场翻脸的渡船管事们,有些失望。 陈平安略作停顿,伸手轻轻敲击桌面,笑意不减,继续道:“但归根结底,管是管不着的,别说是我,便是咱们那位老大剑仙,也从不拘束,为何?很简单,剑仙终究是剑仙,身心飞剑皆自由,不然怎么当那四大山上难缠鬼之首,可不就是因为从来不太在意神仙钱、圣贤道理、宗门规矩之类的。” 扶摇洲山水窟瓦盆渡船的管事白溪,对面是那个本洲野修出身的剑仙谢稚。 金甲洲渡船管事对面的,是那先敬酒再上罚酒的女子剑仙宋聘。 流霞洲对面的,是蒲禾,那个将一个元婴境渡船管事拎鸡崽似的丢出春幡斋,还说要携二三好友,去与李训在祖师堂叙旧的剑仙。 这三洲渡船话事人,对于新任隐官大人的这番话,感触最深。 陈平安始终和颜悦色,好似在与熟人拉家常,道:“戴蒿,你的好意,我虽然心领了,只是这些话,换成了别洲别人来说,似乎更好。你来说,有些许的不妥当。谢剑仙两次出剑,一次毁掉了一只玉璞境妖物剑修的大道根本,一次打烂了一只寻常玉璞境妖物的全部,魂飞魄散,不留半点,至于元婴啊金丹啊,自然也都没了。所以谢剑仙已算功德圆满,不但不会返回剑气长城,反而会与你们一起离开倒悬山,返回皑皑洲。关于此事,谢剑仙难不成先前忙着与同乡叙旧畅饮,没讲?” 陈平安转头望向谢松花。 谢松花死死盯住那个戴蒿,说道:“讲过。估摸着是戴老神仙忘了。” 陈平安摆摆手,瞥了眼春幡斋中堂外的鹅毛大雪,说道:“没关系,这会儿就当是再讲一遍了。他乡遇同乡,多难得的事情,怎么都值得多提醒一次。” 戴蒿站了起来,就没敢坐下,估计落座了也会如坐针毡。 “站着作甚?众人皆坐,一人独站,难免有居高临下看待剑仙的嫌疑。” 陈平安敛了笑意,对那个金丹境老管事说道:“坐。” 戴蒿便立即坐下。 吴虬与邻座唐飞钱两个中土神洲的玉璞境,快速对视一眼。 看来这位新任隐官大人,很不剑仙啊。 皑皑洲南箕渡船那个身份隐蔽的玉璞境修士,江高台,年纪极大,却是年轻容貌,他的座位极其靠前,与唐飞钱相邻。他与太羹渡船戴蒿有些香火情,加上直接被剑气长城揪出来,掀开了伪装,在座商贾,哪个不是练就了火眼金睛的老狐狸,江高台都担心以后蛟龙沟的买卖,会被人从中作梗搅黄了。 这让江高台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该言语几句,不然偌大一个皑皑洲,真要被那谢松花一个娘们掐住脖子不成? 江高台甚至没有起身,直接开口说道:“隐官大人,我们这些人,境界不值一提,要论打杀本事,可能所有人加在一起,两三个剑仙联袂出手,这春幡斋的客人,就要死绝了。” 谢松花眯起眼,抬起一只手掌,手心轻轻摩挲着椅把手。 江高台对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我们这些满身铜臭的,擅长之事,既然不是厮杀,自然也就谈不上保命,就只能是做点小本买卖,挣点辛苦钱。若是隐官大人觉得可以谈,那就好好聊,觉得不用与我们好好聊,我们为了活命,再不合适的买卖,也乖乖受着。别洲同道如何想,我也管不着,我江高台与一条破破烂烂的南箕渡船,就带个头,隐官大人只管开价,便是赔本买卖,我也做了,就当是庆祝陈剑仙晋升了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吴虬、白溪等人,都对这江高台刮目相看了。 毫不拖泥带水。 极好。 吴虬唯一担心的,暂时反而不是那个笑里藏刀的年轻隐官,而是“自家人”的窝里横,比如有那宿怨死仇的北俱芦洲和皑皑洲。 先前春幡斋邵云岩,亲自安排一洲渡船管事聚在一座庭院,再以本洲剑仙待客,真可谓用心险恶。 北俱芦洲与皑皑洲的不对付,是举世皆知的。 皑皑洲两个渡船管事先后说话,真当北俱芦洲是死人吗? 所以一个北俱芦洲跨洲的元婴境老剑修管事,就想要立即拆这江高台的“高台”了,哪怕没有与浮萍剑湖宗主郦采喝那酒水,只要是皑皑洲的小崽子在抖搂威风,北俱芦洲就愿意对着干。 浩然天下,本就是唯有北俱芦洲赶赴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挣钱最少! 只是老剑修在内的所有渡船管事,却都得了郦采的心声言语提醒道:“不用理会这厮,今夜议事,你们只管看戏。” 陈平安笑道:“起来说话,浩然天下最重礼数。” 年轻隐官此言一出,剑仙对面的大多数渡船管事,脸色都变了一变。 让戴蒿坐下,再让江高台起身? 他娘的道理都给你陈平安一个人说完了? 江高台脸色阴沉,他此生大体顺遂,机缘不断,哪怕是与皑皑洲刘氏的大佬做生意,都不曾受过这等侮辱,只有礼遇。 陈平安双手笼袖,就那么笑看着江高台。 戴蒿与剑气长城说不愿耽误剑仙杀妖,年轻隐官便说了一大通有的没的,真正有分量的那句话,其实是谢剑仙打烂了一只玉璞境大妖的元婴和金丹,金丹在后,说的就是戴蒿那位金丹境老管事? 江高台以退为进,摆明了既不给剑仙出剑的机会,又能试探剑气长城的底线,结果年轻隐官就来了一句浩然天下的礼数? 许多老管事心中别扭至极,这些事情,不是他们浩然天下最擅长的讲理方式吗? 江高台笑了笑,起身抱拳道:“是我失了礼数,与隐官大人赔罪了。” 吴虬、唐飞钱、白溪等人皆是偷偷松了口气。 还真怕江高台给了那年轻人杀鸡儆猴的机会。 不承想那个年轻人又笑道:“接受道歉,可以坐下说话了。” 堂堂上五境玉璞境修士,江高台站在原地,脸色铁青。 若是与那年轻隐官在生意场上捉对厮杀,私底下无论如何难熬,江高台是生意人,倒也不至于如此难堪,真正让江高台担忧的,是自己今夜在春幡斋的脸面,给人剥了皮丢在地上,踩了一脚,结果又给踩一脚,会影响到以后与皑皑洲刘氏的诸多私密买卖。 江高台作势自己不愿被耍猴一般,就要拂袖离去。 谢松花说道:“隐官大人,那我就乘坐这条南箕归乡了,不用相送。” 不料邵云岩做得更彻底,站起身,在大门那边,笑道:“剑气长城与南箕渡船,买卖不成仁义在,相信隐官大人不会阻拦的,我一个外人,更管不着这些。只是巧了,邵云岩好歹是春幡斋的主人,所以谢剑仙离开之前,容我先陪江船主逛一逛春幡斋。” 邵云岩到底是不希望谢松花行事太过极端,免得影响了她未来的大道成就,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则无所谓。 江高台停下脚步,哈哈大笑,转头望向那个面带笑意的年轻人,道:“隐官大人,当我们是傻子?剑气长城就这么开门迎客做买卖的?我倒要看看靠着强买强卖,半年之后,倒悬山还有几条渡船停岸!” 陈平安笑道:“江船主是顶聪明的人,不然如何能够成为玉璞境?你哪里是不知道礼数,多半是一开始就不太愿意与我们剑气长城做买卖了。无妨,依旧由着江船主出门,让主人邵剑仙陪着赏景便是。为了避免大家误会,有件事我在这里提一嘴,必须与大家解释一下,邵剑仙与我们没关系,今夜议事,选址在风景最佳的春幡斋,我可是替剑气长城,与邵剑仙付了钱的。” 邵云岩微笑道:“剑仙联袂大驾光临,小小春幡斋,蓬荜生辉,所以折扣还是有的。” 陈平安叹了口气,有些哀愁神色,对那江高台说道:“强买强卖的这顶大帽子,我可不姓戴,戴不住的。剑气长城与南箕渡船做不成买卖,我这儿哪怕心疼得要死,终究是要怪自己本事不够,江船主是听都不想听我的开价啊。可惜我连开口出价的机会都没有,果然是老话说得好,人微言轻,但我偏要言轻劝人,人穷入众。让诸位看笑话了。” 陈平安站起身,看着那个依旧没有挪步的江高台,道:“我不计较江船主耐心不好,江船主也莫误会我诚意不够,反而泼我脏水。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临了临了,咱们争个礼尚往来,好聚好散。” 然后陈平安不再看江高台,却将那吴虬、唐飞钱、白溪一个个看过去,道:“剑气长城待客,还是极有诚意的,戴蒿说话了,江船主也说话了,接下来还有个人,可以在剑气长城之前,再说些话。在那之后,我再来开口谈事,反正宗旨就只有一个,从今天起,若是让诸位船主比以往少挣了钱,这种买卖,别说你们不做,我与剑气长城,也不做。” 说到这里,陈平安转移视线,从渡船管事那边转移到了剑仙这边,笑问道:“谢剑仙,不与邵剑仙一起送送江船主?” 谢松花站起身,望向那个亲手帮助自己积攒两笔战功的年轻隐官,这个最不愿欠人情的女子剑仙,破天荒有些愧疚神色。 陈平安轻轻摇头。 谢松花展颜一笑,也懒得矫情,转头对江高台说道:“出了这大门,谢松花就只是皑皑洲剑修谢松花了,江船主,那就让我与邵云岩,与你同境的两个剑修,陪你逛一逛春幡斋?” 江高台心思急转,问道:“隐官大人,剑气长城不会让我们亏钱一说,当真?” 陈平安走到四仙桌另外一边,伸手按住那块古篆“隐官”二字的玉牌,然后面朝两边双方所有人,笑着不说话。 邵云岩已经走向大门。 谢松花则已经散发出一丝剑意,身后竹制剑匣当中,有剑颤鸣。 唐飞钱站起身,微微侧过身,向那年轻人抱拳说道:“恳请隐官大人留下江船主。不欢而散,终究不美,若是隐官大人,愿意让南箕渡船略尽绵薄之力,岂不更好。” 唐飞钱不是帮那江高台活命,帮的其实是自己,是今夜所有与剑气长城战战兢兢做生意的人。 诸多恼恨,得先藏好。 只要离开了春幡斋,远离了倒悬山,都好说了。 陈平安问道:“浩然天下的山上风光,弯弯绕绕,你们熟悉,我也不陌生,不谈买卖,只说江船主走出大门,什么下场,你唐飞钱不知道?还是当江船主自己不知道?怎么个留下?为何要留下?你作为第三个开口与我言语的人,好好说道说道,我暂且耐着性子,听听看。” 陈平安以手指轻轻敲击玉牌,笑眯眯道:“在这厅堂当中,谈买卖就有谈买卖的规矩,这个规矩,只会比我这隐官更大。总之都是生意往来,都可以在神仙钱一物上泯恩仇。与我稍稍相处久了,你们自然而然就会明白,我是剑气长城做生意最公道的一个,至少也该有个‘之一’。” 剑仙谢稚笑道:“对头。” 陈平安立即说道:“自己人帮自己人说话,只会帮倒忙。” 谢稚瞥了眼扶摇洲那帮渡船管事,道:“隐官大人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谢稚是扶摇洲出身,与眼前这帮个个腰缠万贯的谱牒仙师,才是同乡的穷亲戚。” 风雪庙魏晋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到此处,有些无奈。 野修剑仙谢稚这番话,总不至于是陈平安事先就教了的吧?应该是临时起意的真心话。 唐飞钱酝酿了一番措辞,谨慎说道:“只要隐官大人愿意留下江船主议事,我愿意破例擅自行事一回,下次渡船靠岸倒悬山,降价一成。” 陈平安取了那块玉牌挂在腰间,然后坐回原位,说道:“我凭什么让一个有钱不挣的上五境傻子,继续坐在这里恶心自己?你们真当我这隐官头衔,还不如一条只会在蛟龙沟偷些龙气的南箕值钱?一成?皑皑洲刘氏转手卖给你唐飞钱背后靠山的那些龙气,就只配你掏出一成收益?你已经瞧不起我了,还要连江高台的大道性命,也一并瞧不起?” 唐飞钱皱了皱眉头。 这等秘事,剑气长城是如何洞悉知晓的? 陈平安沉声道:“苦夏剑仙。” 苦夏剑仙起身,应道:“在。” 若说谢松花欠了陈平安一个天大人情,那么苦夏剑仙所在的邵元王朝,就是欠了一个比天还要大的人情。 作为邵元王朝未来砥柱的林君璧,少年未来大道,一片光明! 苦夏剑仙没那么多弯弯肠子,有一还一,就这么简单。 若是自己还不上,既然身为周神芝的师侄,一辈子没求过师伯什么,也是可以让林君璧返回中土神洲之后,去捎上几句话的。 至于师伯周神芝听了师侄依旧无甚出息的几句临终遗言,愿不愿意搭理,会不会出手,苦夏剑仙不去想了。 白溪心知一旦在座剑仙当中最好说话的这个苦夏剑仙都要撂狠话,对于自己这一方而言,就会是又一场人心震动的不小劫难。 所以白溪哪怕硬着头皮,也要以扶摇洲山水窟瓦盆渡船管事的身份,拦下苦夏剑仙,自己率先开口! 白溪算是看透了,与这个比浩然天下更浩然天下的年轻隐官做买卖,就不能玩那钩心斗角的一套了。 白溪站起身,神色淡然道:“若是隐官大人执意让江船主离开,那就算我山水窟白溪一个。” 白溪甚至笑了笑,毫不遮掩自己的讥讽之意,道:“只希望谢剑仙与邵剑仙,别觉得我境界低微,不配同行。” 谢松花只是“哦”了一声,然后随口道:“不配是不配,也没关系,我竹匣剑气多。” 邵云岩则站在大门口那边,并不挪步。 剑仙苦夏转头望向年轻隐官。 陈平安笑着伸手虚按,示意不用起身言语。 有了白溪出人意料地愿意以死破局,不至于沦为被剑气长城步步牵着鼻子走,很快就有那与白溪相熟的同洲修士,也站起身道:“算我一个。” 就连那个最早被蒲禾丢出春幡斋的元婴境船主,哪怕先前与剑仙认错时像一条狗,这会儿依旧毅然决然跟随白溪起身,道:“凫钟船主刘禹,也想要领略一番春幡斋的胜景,顺便领略一番谢剑仙的剑气。” 不但如此,还有个年轻的不知名金丹境小船主,是个女子,身份特殊,是一座浩然天下的西南海上仙家,她的座椅极其靠后,故而距离邵云岩不远,也起身说道:“霓裳船主柳深,不知道有无幸运,能够再在谢剑仙、邵剑仙之外,多出我一个同游春幡斋。” 境界最低,还是女修。 这个死法,大有讲究。 最后一个起身的,正是那个先前与米裕心声言语的中土神洲元婴境女修,她缓缓起身,笑望向米裕,道:“米大剑仙,幸会,不知道多年未见,米大剑仙的剑术是否又精进了。” 米裕微笑道:“不舍得。” 那元婴境女子冷笑不已。 一直纹丝不动的吴虬,心中快意至极。 这就对了! 这才是各洲渡船与剑气长城做买卖,该有的“小天地气象”。 剑仙不是喜好也最擅长杀人吗? 现在有人,还不止一个,伸长脖子当真就让你们去杀。 你们要不要出剑,杀不杀? 江高台抱拳朗声道:“谢过诸位!” 站起之后便一直没有落座的唐飞钱,也是与好友吴虬差不多的心情。 那年轻隐官,真以为喊来一大帮剑仙压阵,然后靠着一块玉牌,就能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不知天高地厚的玩意! 年纪轻轻的,算什么东西! 郦采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嘴角,都想要一剑砍死一个拉倒了。 只是她心湖当中,又响起了年轻隐官的心声,依旧是“不着急”。 郦采这才忍住没出剑。 魏晋已经睁开眼睛。 那两个刚想有所动作的老龙城渡船管事,立即老实了。 南婆娑洲的船主们,还算安静。 至于北俱芦洲那边,根本没掺和的念头。 这个时候,满堂意气慷慨激昂过后,众人才陆陆续续发现那个本该焦头烂额的年轻人,竟是早早单手托腮,斜靠四仙桌,就那么笑看着所有人。 北俱芦洲、东宝瓶洲、南婆娑洲,都好商量。 一个是自古风气使然,一个是太说不上话,一个是离着倒悬山太近,毕竟还有个醇儒陈氏,而陈淳安又刚离开剑气长城没多久。 中土神洲、皑皑洲、扶摇洲,最难商量。 一个是习惯了颐指气使,小觑八洲豪杰;一个是天大地大都不如神仙钱最大;一个是做烂了倒悬山生意,也是挣钱最有本事的一个。 金甲洲、流霞洲,好商量还是不好商量,得看形势。 现在就属于变成不太好商量的情况了。 陈平安最后视线从那两个老龙城渡船管事身上扫过,多看了几眼。 东宝瓶洲的跨洲渡船,其实也就是老龙城的那几艘渡船,苻家的吞宝鲸,以及那条被誉为“小倒悬”的浮空岛,孙家有只被先祖捕获驯服的山海龟,范家也有那座桂花岛。 今夜做客春幡斋的两个管家,一个是苻家的吞宝鲸管事,一个是丁家跨洲渡船的老船主。 陈平安去过几次老龙城,都不曾与两人打过照面,估计这两个老龙城的大人物,即便听说过“陈平安”,也会当作是重名了。 年轻隐官懒洋洋笑道:“嘛呢,嘛呢,好好的一桩互利互惠的挣钱买卖,就一定要这么把脑袋摘下来放在生意桌上,称斤论两吗?我看没这个必要嘛。” 唐飞钱冷笑道:“方才喊打喊杀,借助剑仙声势要随意定人生死的,好像不是咱们这些人吧?” 陈平安依旧保持那个姿势,笑眯眯道:“我这不是年轻气盛,一朝小人得志,大权在握,有点飘嘛。” 吴虬抿了一口春幡斋茶水,轻轻放下茶杯,笑道:“我们这些人一辈子,是没什么出息了,与隐官大人有着云泥之别,不是一路人,说不了一路话,我们委实是挣钱不易,个个都是豁出性命去的。不如换个地点,换个时候,再聊?还是那句话,一个隐官大人,说话就很管用了,不用这么麻烦剑仙们,兴许都不用隐官大人亲自露面,换成晏家主,或是纳兰剑仙,与我们这帮小人物打交道,就很够了。” 陈平安笑道:“先前我说过,出了门有出了门的规矩,坐在这里就有坐在这里的规矩。再比如所有事情,都可以在神仙钱一事上解决,方才闹哄哄的,你们就想得少了,所以我再说得清楚些,我这次来倒悬山,一开始就想要换上一大拨船主的,比如……” 陈平安望向那个位置很靠后的女子金丹境修士,道:“霓裳船主柳深,我愿意花两百枚谷雨钱,或是等同于这个价格的丹坊物资,换柳仙子的师妹接管霓裳。价格不公道,可是人都死了,又能如何呢?以后就不来倒悬山赚钱了吗?人没了,渡船还在啊,好歹还能挣两百枚谷雨钱啊。为什么先挑你?很简单啊,你是软柿子,杀起来,你那山头和师长,屁都不敢放一个啊。” 那金丹境女子瞬间脸色惨白。 江高台立即笑问道:“不知道在隐官大人眼中,我这颗脑袋值多少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你是必死之人,不用花我一枚神仙钱。皑皑洲刘氏那边,谢剑仙自会摆平烂摊子。中土神洲那边,苦夏剑仙也会与他师伯周神芝说上几句话,摆平唐飞钱和他幕后的靠山。大家都是做买卖的,应该很清楚,境界不境界的,没那么重要。” 陈平安说道:“谢剑仙,先别出门了,江船主再说一个字,就宰了吧。省得他们觉得我这隐官,连杀鸡儆猴都不敢。” 谢松花重重呼出一口气。 终于可以出剑宰人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山水窟元婴境白溪,道:“你家老祖,与我剑气长城有旧怨,仇大了去了,以前的隐官不搭理你们,我来。今夜就别走了,我会让谢稚剑仙多跑一趟,护着你们的瓦盆渡船,顺风顺水地返回扶摇洲山水窟,与那老祖讲清楚,恩怨两清了,以后买卖照旧,爱来不来,不来,后果自负。” 这一次,轮到剑仙这一排,开始起身了。 野修剑仙谢稚站起身,笑着感慨道:“不杀谱牒仙师,已经很多年了,真是让人怀念。” 陈平安继续说道:“今夜没有起身离座、咋咋呼呼的,就都是剑气长城的贵客了。” 陈平安又笑道:“不把全部的底细,一些个心性渣滓,从烂泥塘里边激扬而起,全部摆到台面上瞧一瞧,让跨洲渡船与剑气长城之间,再让渡船船主与船主之间,相互都看仔细了,怎么长远做放心买卖?” 陈平安说道:“米裕。” 米裕站起身,眼神冷漠,望向那个女子元婴境修士,道:“对不住,之前是最后骗你一次。我其实是舍得的。” 元婴境女子顿时心如刀割。 然后米裕从袖子里边掏出一本册子,环顾四周,随便挑了一个没起身、先前却差点起身的管事船主,将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抖搂了出来。 不光是师承渊源,嫡传弟子为谁,最为器重哪个,在山下开枝散叶的子嗣如何,大大小小的私宅位于何处,不仅仅是倒悬山的私产,在本洲各地的宅邸别院,甚至是像吴虬、唐飞钱这般在别洲都有家底的,更是一五一十,记录在册,都被米裕随口道破。就连与哪些仙子不是山上眷侣却胜似眷侣,也有极多的门道学问。 米裕又说了两个船主的家底,如数家珍。 然后陈平安笑道:“可以了,事不过三。” 米裕点头。 老子如今是被隐官大人钦点的隐官一脉扛把子,白当的? 陈平安又喊了一个名字,道:“蒲禾。” 蒲禾起身盯住那个先前与自己道过歉的元婴境修士,眼神阴沉,道:“老子就想不明白了,天底下还有这种差点死了却偏要再死透一次的买卖人。我倒要看看那玉璞境泠然,等我登了船,他会不会跪在地上,求我卖他一个面子。” 陈平安望向两个八洲渡船那边的主心骨人物,道:“吴虬、唐飞钱。上五境的老神仙了,两个连宅子都买到了北俱芦洲的砥砺山那边去,然后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小人物,挣钱辛苦’。” 郦采站起身,道:“我不会离开倒悬山,但是可以飞剑传信浮萍剑宗、太徽剑宗,就说倒悬山这边有些流言蜚语,两个老神仙,勾结妖族。对了,苦夏剑仙、郁狷夫和朱枚这些晚辈还没离开剑气长城,让他们也将此事与中土神洲说一说,好让两个老神仙自证清白,免得冤枉了好人。” 剑仙苦夏随即起身,应道:“不难。理当如此。” 陈平安最后眨了眨眼睛,一脸疑惑道:“你们以为我是要与你们背后的山头结仇吗?至于吗?不至于啊,我就是看你们不顺眼罢了,除了极少数的必死之人,我做事情,还是很有分寸的。再者,事后赔礼道歉,外加大把大把地赔钱,都会有的。长远来看,谁也不亏。你们就真以为我喊了剑仙过来,就只是陪你们喝酒喝茶来着?你们这些可以白白挣钱都不要的废物,配吗?” 孙巨源也笑着起身,道:“我与在座诸位,以及诸位身后的师门、老祖什么的,香火情呢,还是有些的;私仇呢,从来没有的。所以赔礼一事,不敢劳烦咱们隐官大人,我来。” 晏溟也站起身道:“赔钱一事,我晏家还算有点家底,我晏溟来,赔完为止。” 纳兰彩焕没有动作。 今夜之事,已经超出她的预料太多太多。 陈平安便换了视线,看向纳兰彩焕道:“别让外人看了笑话。我的面子无所谓,纳兰烧苇的面子,值点钱的。” 纳兰彩焕只得缓缓起身。 陈平安彻底没了笑意,虽然还保持那个懒散姿势,却依旧死死盯住这个做生意做多了的元婴境剑修。 纳兰彩焕硬着头皮,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座位是不是放错了,你纳兰彩焕应该坐到那边去?” 纳兰彩焕眼神狠厉,刚要开口说话。 剑仙高魁站起身,转头望向纳兰彩焕。 纳兰彩焕原本到了嘴边,直呼名讳的“陈平安”三个字,立即一个字一个字咽回肚子。 这个莫名其妙的变故,越发让吴虬这些“外人”感到惊悚。 这个嘴上说着自己“小人得志”的年轻隐官,真是一个狠角色,难道连自己人都要宰掉吗? 小人得志与否,不好说。 这年轻人,心肠黑得很! 至于那个大权在握的说法,真是半点毫不含糊了。 吴虬终于站起身,抱拳道:“隐官大人,无须如此,买卖只是买卖,咱们双方,都各退一步,求一个皆大欢喜,求一个钱财上边的细水长流。” 年轻隐官只是单手托腮,望向大门外的鹅毛大雪。 陈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语道:“你们真以为剑气长城,在浩然天下没有半点好人缘,半点香火情吗?觉得剑气长城不用这些,就不存在了吗?无非是不学你们腌臜行事,就成了你们误以为剑仙都没脑子的理由?知道你们为什么现在还能站着却不死吗?” 陈平安自问自答:“那就是将近万年的漫长岁月里,从南婆娑洲第一条来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枕水开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第二条是扶摇洲已经消失了的那个宗门,云渡山,那艘俯仰渡船;第三条,是如今一个洲再也没有一条跨洲渡船的桐叶洲,是那艘在海难当中船翻人死尽的‘桐伞’,消息传回剑气长城后,剑仙只能是默默出剑,遥遥祭奠,这件事情,太过久远,恐怕在座许多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仙,都不太清楚了。” 陈平安坐直身体。 “最早的那段岁月里,几乎所有赶赴倒悬山的渡船,全部不为挣钱,一个个等于是送钱给剑气长城。哪怕随着时间推移,变了些情况,事实上是变了很多,没事,我们剑气长城,依旧会念你们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情,就一直没忘记。纳兰烧苇当年为何震怒,依旧没有去往雨龙宗地界出剑?现在知道原因了吧?不是山水窟那个老祖多聪明,也不是他合纵连横得多漂亮。” “你们挣钱归挣钱,可说到底,一条条渡船的物资,源源不断送到了倒悬山,再搬到了剑气长城,没有你们,剑气长城早就守不住了,这个我们剑气长城得认,也会认。” 陈平安站起身,蓦然而笑,伸出双手,向下虚按数下,道:“都坐啊,愣着做什么,我说杀人就真杀人,还讲不讲半点道理了?你们也真相信啊?” 只见那年轻隐官笑呵呵道:“江船主,坐。柳深,也坐。大家都坐下说话。和气生财,我们是买卖人,打打杀杀的,不像话。” 米裕没落座。所以也就没人敢坐下。 谢松花、蒲禾、谢稚在内这些浩然天下的剑修,分明一个个杀意可都还在。 陈平安走到纳兰彩焕的椅子身后,伸出并拢的双指,轻轻一按这个女子元婴境剑修的肩头,以心声言语微笑提醒她:“带个头落座,不然就去死。在你手上,那么多过了界的生意,隐官一脉的秘录档案,可都一笔一笔记在账上。所以说你还是太蠢,真以为你家老祖做生意的本事,不如你?你比老剑仙差了一万里。纳兰烧苇已经救了你一命,救不了第二次的。” 纳兰彩焕如遭雷击,脑子里一片空白,面无人色,缓缓坐下。 然后年轻隐官双手手臂,靠在纳兰彩焕身后的椅背高处,望向对面那些一个个不知所措的渡船管事,满脸无奈道:“待之以礼,压之以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这小小隐官,能做的,今夜可都做了,大家怎么还不买我半点面子?嗯?” 于是所有人都坐下了。 那个都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年轻隐官,手腕阴险,心肠歹毒,脑子有病! 陈平安走回原位,却没有坐下,缓缓说道:“不敢保证诸位一定比以前赚钱更多,但是可以保证诸位不少赚钱。这句话,可以信。不信没关系,以后诸位案头那些越来越厚的账本,骗不了人。” 米裕站起身,抖了抖袖子,袖里乾坤,掠出一部部册子,一一悬停在所有渡船管事身前。 陈平安继续说道:“剑气长城以后一切所需物资,都在清单上了,按照天干,都仔细分好了等级,价格在上面也都写了,具体如何打折,就看诸位在浩然天下挖地三尺的本事了。其余未能参与今夜议事的跨洲渡船,劳烦诸位帮忙把话带到。因为以往许多物资,以后剑气长城不会收半点,但是某些物资,剑气长城来者不拒,价格只会更高。八洲之地,各有特长。答应,剑气长城赊账,不肯,我们赊账,前者是情谊和香火情,后者是生意人求财的本分,都可以私底下与我谈,是不是以赊账换取别处找补回来的实惠,一样可以谈。” 所有渡船管事都开始仔细翻阅浏览起来。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望向那个山水窟元婴境修士白溪,问道:“是不是很意外?其实你密谋之事,其中一桩,好像是来到倒悬山之前,先卸货再装货,争取一艘渡船专卖几种物资,求个高价,免得相互压价,贱卖给了剑气长城,这是不是恰好是我们剑气长城本来就帮你做的?白溪老神仙啊,你自己扪心自问,剑气长城本就是这么与你们光明正大做买卖的,你还鬼鬼祟祟不落个好,何苦来哉?至于谁泄露了你的想法,就别去探究了,以扶摇洲的丰富物产和山水窟的能耐,此后挣钱都忙不过来,计较这点小事作甚?” 皑皑洲修士,看到一处之时,愣了半天,剑气长城今后竟然要大肆收购雪花钱! 老龙城苻家那个管事,翻到一页之时,也觉得有点意思了,因为与苻家早已缔结盟约的云霞山特产,云根石,价格涨了! 就连北俱芦洲最不乐意挣大钱的渡船管事们,也哭笑不得。好嘛,看来回了本洲后,得与骸骨滩披麻宗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 陈平安最后说道:“接下来的钱,都是各位可以随便挣的,如果有人就此在本洲停了跨洲渡船,偏不挣这神仙钱的,非要好似小孩子怄气,做那意气之争,也行,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这份情谊,慢慢计较。还有,公事之外,诸位渡船管事,也该为自己的大道着想着想了,额外想要丹坊物件、某些仙家法宝的,我们剑气长城这边一一记录在册,只要做得到,都会帮着你们以物换物。若是需要补点神仙钱,我们当然也会与你们直说,在这期间,我保证剑气长城不多赚谁一枚雪花钱,算是额外赠送各位的一点小好处。” 江高台不动声色翻阅那本厚册子,以心声询问道:“隐官大人,当真不杀人,只做买卖?” 陈平安笑道:“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我难道不应该感谢你才对吗?哪天咱俩不做买卖了,再来秋后算账。不过你放心,每笔做成了的买卖,价格都摆在那边,不但是你情我愿的,而且也能算你的一点香火情,所以是有希望扯平的。在那以后,天大地大的,我们这辈子还能不能见面,都两说了。” 江高台将信将疑。 陈平安要么以心声答复一些人的悄然询问,要么主动与人言语。 “你们那位少城主苻南华,如今什么境界了?” “柳仙子,先前是我胡说八道,你那左膀右臂的师妹,不愧是你的心腹,事实上她对你那是极为敬重的。” “别记恨我们米裕剑仙,他如何舍得杀你,当然是做样子给我这个隐官看的,你若为此伤心,便要更让他伤心了。痴情辜负痴心,人间大憾事啊。” 年纪轻轻的隐官大人,言语随意,就像是在与熟人客套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