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祁白严学哲学,思虑本就较常人更为深远,思三步言一句,唐施有时并不能马上反应过来。而妙觉大师作为得道高僧,所言更是广博精深,诸多言论觉悟,让唐施一知半解。 几次下来,祁白严问唐施可有所得。唐施道:“没有得。” 祁白严看着她。 唐施又道:“不一定得,或许得,非要求所得,是为不得。不执得,是为大得。” 祁白严似是笑了笑:“资质绝佳。” 唐施脸红了红,心里却是发虚的。这些明白,非觉悟,而是聪明悟。她学习文史哲这么多年,思辨思维自是极其熟悉。大乘佛学讲究似是而非,不是为是,是为不是,是是非非,总之就是各种推翻与反推翻。若是叫她就此和初学者辩论一下,唐施还是能辩出一二的,但在祁白严和妙觉大师面前,她的这些小聪明,就只能止步于此了。 所以,听见祁白严的夸奖,唐施一方面有些高兴,一方面心虚得很。 这天两个人从妙觉大师禅房出来,唐施没有看出两个人谁胜谁负,于是问祁白严:“今天的辩论,谁赢了?” “我输了。” 唐施想了想,并没有回想起祁白严言语中有何漏洞,层层相扣,妙得很;反倒是妙觉大师,东一句,西一句,毫无关联,唐施听得吃力。她不懂,便这样问了。 祁白严道:“我是学佛的,妙觉大师信佛。所以我清醒,用诸多哲学思维条条梳理,环环相扣,结构显然,有结构就说明有束缚,形成自性,故而我输。” 唐施一想,道:“那每次我以为您赢的时候,都是输了?” “嗯。” “那……”唐施有些犹豫地开口,“您为什么还每天都和妙觉大师?” “研究佛的一切,自然应研究信佛之人。” 唐施暗暗咋舌,心道,研究佛的人不少,会研究信众的人也多,却没有一个像您这样,敢去研究妙觉大师的。也不知道妙觉大师知道了,该是何种心情。 大逆不道。 祁白严和妙觉大师的关系,似父似友。 唐施原以为祁白严是顶温和、上善若水的人,却不曾想在这样的表象下,有这般锋利的棱角。 极其狂妄自负。 却又觉得极其合理。一个在思想上这么强大的人,自然是什么都不畏惧的。 唐施又不禁想道:也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人,才能拨动他这颗佛心。她完全想象不出来祁白严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样子。 唐施悄悄看了他一眼。 芝兰玉树,朗月清风。没有人配得上你。 察觉到唐施的目光,祁白严定定朝她看来,唐施转过目光。 “怎么了?” “没怎么。”声音细如蚊蝇。 两个人回到藏经阁,开始整理校对稿。后天就要开学,唐施这学期的课程是教大二《古代文学上》和《lt诗经gt导读》,课程安排出来的时候,唐施看了祁白严的教学安排表,他有一门中文系的必修课程,《文学概论》。和唐施的《lt诗经gt导读》都在星期一,一个在一二节,一个在三四节。 唐施将稿子整理完毕,小心翼翼问道:“您下学期教《文学概论》?” “嗯。” 唐施略有不解:“您是哲学系系主任,怎么总是教中文系的课程?”上学期的《佛教文化概论》也是中文系的课程。 祁白严道:“自古文史哲三系不分家,我是都教的。” “这样也可以?”唐施惊讶。 祁白严不说话,唐施恍然。别人自是不可以,他却是可以。这么好的人,罗院长自是不愿放过的。 默了一阵子,唐施未语脸先红,小声道:“我文学理论基础不是很好,下学期能不能来听您讲课?” “哪一部分?” 唐施红着脸不说话。 祁白严宽容一笑,“看来是都不很好了。”啜了茶一口,“可以。你还年轻,多学总是没坏处。” 到了用晚饭的时候,祁白严带她往山下走,看样子又是去魏叔家。 魏叔魏婶儿早已做好饭,只等他们来。 吃饭的时候,魏婶儿按耐不住,道:“上次我给你讲的事儿,怎么样?” 唐施想起褚陈,知道这种事有一就有三,万万不能再不忍心拒绝了,狠心道:“魏婶儿,您不用张罗了,我……” “有情况啦?”魏婶儿瞧着她,笑眯眯的,“春节前才说你单身呢,春节后就有情况了。年轻人,动作就是快!” 唐施哭笑不得。 “看来祁先生介绍的人顶好。”魏婶儿很是欣慰,“祁先生春节来,说是已经给你介绍了一个,叫我不要忙活了。我一想也对,同时相两个是什么事情。合不合适,先处一阵再说。” “听说也是一个大学教授?还和唐老师一个专业的?话题该是不少的,性格处不处得来?” 虽是在问唐施话,唐施却插不上一句,只听魏婶儿继续道:“这性格嘛,过来人话!肯定会有不同,大的方向合得来就好,小磨小擦不可避免,多处处,互相迁就一下,这一辈子就过去了。” 唐施决定默默吃饭。 正吃着,祁白严突然开口道:“处得怎样?” 唐施吃饭的手一顿,饭桌上一下子安静下来,连魏婶儿也不说话了,看着她。 “还好。”唐施硬着头皮道,“褚教授学识渊博,受益匪浅。” 两个人春节里联系过。祁白严脑子不受控制的想道。 男祁白严抿抿唇,不再说话。 魏婶儿绽开笑容:“哎,好好好,好就行。” 饭桌上终于恢复安静,唐施踏踏实实吃了一顿饭,祁白严却用的不是很多。 晚饭后四人坐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要走的时候魏婶儿叫住唐施,拉着人往里屋走,看样子是要说贴己话。 两个人坐在床边,魏婶儿从枕头下摸出两百块钱,塞唐施手上。唐施赶紧塞回去,“魏婶儿,您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魏婶儿嗔了她一眼,“我倒是想说你这孩子做什么?魏婶儿家虽然没钱,却也不至于送人橙子还要人偷偷塞钱。” 唐施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魏婶儿把钱塞她手里,紧紧握着,“我知道你的意思!唐老师,你是祁先生带来的人,我和老头子都喜欢你。以后要是没事儿,过来坐坐。你要是不嫌我们,就把我们当亲戚看,我们也把你当女儿看!” “嗯。”唐施轻应道,“今年过年也没来拜访您,这钱……” “不许说!”魏婶儿瞪着她,“再说这钱老婆子要生气了!” “好好好。”唐施见魏婶儿真有生气的意思,顺着道,“我不说了,这钱我也拿回去。以后我常来看您。” 前一刻还马着的脸一下子就笑眯眯了,“嗯嗯,多来就好,我和老头子没儿没女的,就盼着你们来。” 唐施虽说会常来看他们,但像这样一星期来两次却是不可能的了,魏婶儿也知道,心中充满舍不得,说的话也温情起来,“我们敬重祁先生,但也心疼他,虽这样说有些不敬的,但我和老头子也把他当儿子看的。” 唐施默着。 “祁先生是孤儿,唐老师知道?” 唐施点点头。褚陈告诉他的。 魏婶儿拍拍她的手,“别看祁先生有如今的地位,人人都敬他。但祁先生该是孤单得很。妙觉大师这么多年了一直在找祁先生的父母,没找到,想来是悬了。”看着唐施道,“祁先生虽说对每个人都好,但该是很喜欢你的。”又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唐施点点头:“我知道。” “嗯,你知道就好。”魏婶儿道,“这钱呀,原本当天就要托祁先生还给你的,但祁先生说先不用,你刚来,对我们还客气得很,要是不收,你这一个月都吃不好饭,要我今天给你……” 唐施心想:原来是这样。 他对人好,总是妥帖又恰当,默默无声的。总是那样好,又怎么逃得过。唐施黯然。 “祁先生若收你为弟子……” “魏婶儿。”唐施打断魏婶儿的话,心里苦得不想再说,“我知道,您不用说。祁先生这样好的人,呆在他身边是我的福气。您也放宽心,祁先生不会孤单一辈子的。” 魏婶儿点点头,“你一个小姑娘出门在外,好好照顾自己。” “嗯嗯,我会的。” 魏婶儿送二人出门,唐施没叫她再跟,两个人往外走。 巷子走了一半,祁白严突然开口道:“褚陈是入了编制的,不容易从x大调走,你若是和他在一起,便要两地分居了。” 唐施下意识侧过头去看他,巷子黑,看不清祁白严面上神色,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和褚陈,是万万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她一方面为祁白严的话伤心,一方面又为他能想这么远感动。 “若是你们真要在一起,我倒是可以两边联系一下,送你去x大。”祁白严的声音毫无异样,和往常一样沉稳温和。 唐施的心更是疼。想要告诉他她和褚陈没有的事,却又觉得他已经为她想了这么多,拒绝的话岂不是白费了他那么多心思。他是真心盼她好的,唐施能感觉到,但这种真心,尤其让她痛得很。我若是去了x大,这辈子还见不见得到你?唐施苦笑着想。送她去x大岂非易事,祁白严要多费心思,她又多么不愿去,两个人都辛苦,何必去。 但她又知道,没了这个褚陈,还有下一个褚陈。唐施只好道:“没有想那么远,我们现在还只是朋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祁白严轻不可闻“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不在说话。 寂静无声夜里。祁白严望着江,想着今天一切事。他似有疑惑,单指弯曲,敲了敲心口,麻麻绵绵的痛,似不是身体的异样。 这倒是奇怪了。他想,前辈子都没有过。 ☆、第十〇章 君子不可谖,静女不可攀 大学老师看起来一个星期两三天的课,轻松得很,实则每年都有学术论文发表要求。写一篇学术论文比教两三个班的学生还要费心思,所以也没表面上看起来那般轻松。 唐施好在早已拟好大纲,相关资料也搜集得差不多,只需要慢慢写出来就是。开学后,她的生活只有三件事——教书、写论文、听祁白严的课。 星期一早上一二节是唐施的《lt诗经gt导读》,今天要讲解读诗经五大视角之一的文学视角。唐施放好ppt,站在讲台上看教案。还有两分钟上课的时候,教室里突然喧哗起来,小女生突然兴奋的声音让她抬头看了看。这一看,整个人都僵住了。 教文学概论的两个老师,祁白严和江老师正坐在最后一排,看见唐施看见他们了,江老师朝她一笑,比了一个大拇指;祁白严朝她点点头。 老师听老师的课是正常的,但大多数情况都是资历浅的去听资历深的课。老教师去听新教师上课,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考察,二是受邀。 现在既不是考察期,唐施也没有邀请,着实受宠若惊。江老师从不听人讲课,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上课铃响,唐施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抛诸脑后,开始上课。 “上节课我们说到《诗经》的解读有五大视角,分别是经学、史学、文学、博物学和人类学。上节课已经讲了经学和史学,今天我们讲文学。”她朝下笑了笑,“《诗经》中有一段著名的对女子美貌的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