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历史小说 - 陛下,大事不好了在线阅读 - 第2节

第2节

    ……

    这就是她“静”完以后回忆起的全部内容。她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又用力闭了闭眼,最终眼神慢慢聚焦,定格在脚下那一百零八级天阶之上。

    她终于开口,表情严肃,语气沉重:“没错,我们……”

    那小个子立马接上:“穿越了?”这一句声音极响,极高,似要冲破云霄,震得地都险些晃了晃,其中包含的情感,几分惊奇,几分惊喜。

    前头的大个子蓦然回首:“娘的,你说啥玩意儿?”

    众人被这俩保镖一惊一乍给吓得几乎不能言语。事实上,自从这三人从天而降后,他们一直是这样瞠目结舌的状态。实在太震惊了,以至于根本没有人想起,这三人见着他们的陛下时都没行个礼。

    正是这人人哑口鸦雀无声之际,忽闻远处有铃铛轻响。

    待到声响渐近,那宫墙之上斜飞出一团白雾,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个人。那人手执骨伞而来,伞檐绣莲纹,坠银铃,而持伞人一袭白衣胜雪,飘飘然似有仙气缭绕,如这夜色之中蓦然盛放的白昙花。落足之时,她身姿轻盈,衣袂翩飞如燕,手中骨伞轻旋半周而收,施施然朝上边行了个礼:“知微阁商陆,见过陛下。”

    礼毕,她微微抬首,额间银色花钿一闪。

    众人,包括先前态度狂妄的叛军和那位左将军,都立刻顶礼膜拜似地俯下身去:“见过仙人。”

    江凭阑傻了。这什么朝代?居然还有神仙?

    小个子看出她心中困惑,又附到她耳边道:“小姐,八成是唬人的轻功。”

    她点点头若有所思。

    因众人都伏了地,江凭阑这立得笔挺挺的三人便显得格外突兀,果不其然又遭到了为难:“不知礼数的刁民,见了知微阁的仙人还不行礼?”

    看样子,这些人对于“仙人”的敬意似乎胜过他们的陛下,不然不会连叛军也如此臣服地跪下。江凭阑脚下步子未动半分,眼神却在这四周游走,片刻后,她的目光落在一顶银丝帐蔽身的步辇上。她摔了一身腰酸背痛,此刻提不起劲,便轻轻拍了拍小个子的臂膀,说了句:“十点钟方向。”

    小个子瞧了一眼,立刻心神领会,大嗓门一喊:“那帐子里头什么人,不也没有跪?”

    周围人霎时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好像这一问踩着了什么地雷,有个离江凭阑近些的侍卫伏在地上小声道:“那是璟太子的步辇,太子身子羸弱,素来不须行这繁文缛节。”

    江凭阑了然地点点头:“我刚摔着了,也有些羸弱,就跟太子一样免了这繁文缛节吧。” 她当然不会跪。俗话说“跪天跪地跪父母”,哪有一穿越就要给个十六、七的丫头下跪的道理?

    这理直气壮的模样叫旁人倒吸一口冷气,倒是商陆平静得很,嘴角噙一抹笑意回身,眼光虚虚落在江凭阑身上,又虚虚扫了扫,随即轻轻道了句:“原是如此。”而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对众人道,“商陆不过阁主门下一介弟子,当不起这礼,还请诸位起身吧。”

    小个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鄙夷道:“瞧这矫情劲,小姐,看样子是个反派角色。”

    江凭阑面无表情,似是没听见这一句。小个子立刻住了嘴。他家小姐面无表情的时候,最是不能打扰。的确,江凭阑此刻正专心思忖着,不过是一个弟子,就受得起皇帝般的礼遇,那要是阁主来了,得是个什么场面?还有……她刚才盯着自己说的那句“原是如此”是什么意思?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

    “仙人深夜造访朕这崇明殿,可是阁主老先生有要事相告?”

    “回禀陛下,”商陆默了半刻,眼底神色黯然几分,“阁主大人已于半个时辰前,驾鹤归西了……”

    老皇帝面上似有震动之色,脱力般倒退了一步,身后人赶紧上前搀扶。

    “这好好的……怎么会?三日前,朕还曾亲登祈愿山,拜访过阁主老先生……”

    “回禀陛下,阁主向来康健,无病无痛,今夜忽而亡故,乃天象所致。”

    这话一出,众人齐齐望天,然而一眼望去,今夜星辰璀璨,似无不祥之兆。江凭阑心中却蓦地一跳,毫无由来地紧张起来。

    “还请仙人替朕解惑。”

    “观今夜之星象,乃千年难得之奇观。”她手臂微抬,小指稍稍勾起,食指朝西面天空虚虚一点,众人皆跟着她手势望去,“西有荧惑守心,暗指皇权崩坏,乃大凶之兆。”她手势一转,又指向北面天空,“北有七杀、破军、贪狼三星聚合,暗指江山易主,乃不可避之灾祸。”

    众人大惊,虽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却也知晓这两种星象的厉害,一时之间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心里头都纷纷在想,荧惑守心,怕正是暗指了今夜左将军武丘平起兵造反逼宫一事。

    忽然有人大笑,正是武丘平:“天之所向,天之所向也!陛下,您还要负隅顽抗至何时?本将军今日既能攻进你这崇明殿来,便是奉天之旨意!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御林军齐齐向前一步,老皇帝却似充耳不闻,只问商陆:“仙人可有破解之法?”

    “若无法子,商陆也不会出现在此地。”

    “还请仙人指教!”

    她笑了笑,忽然转身,手指又是虚虚一点,点在了江凭阑身上:“破解之道,就在眼前。”

    ☆、天象

    江凭阑一脸“万事俱备就差一盘瓜子”的看戏模样,悠悠然伸了个懒腰:“累了,座来。”

    大个子小个子立马应声,四条手臂一搭,赫然便是一条“凳子”。她轻巧坐下,顺带翘起了二郎腿。这动作在古人看来自然粗鄙,然而到了江凭阑身上,她坐下时的背脊笔挺,抬腿的姿势优雅,好似屁股底下是把名贵的紫檀雕花椅,而她则是俯瞰众生的人中龙凤,一个二郎腿,竟生生翘出了美感。

    两个汉子也乐得为小姐差使,面对面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奇怪姿势,却无丝毫负重之色。

    众人又吸一口冷气。这女子,从天而降之后不跪皇帝,不跪谪仙,居然还以男子臂膀为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理直气壮地坐下了。

    如此自寻死路,奇,实在是奇!

    没人出声阻止江凭阑,因为仙人还有话说。

    商陆眼中并无异色,反倒莞尔一笑,只是笑中颇有些杀伐之气:“依阁主临终遗书所示,癸卯年壬子月丙辰日丑时过半,有妖女江氏破空出世,着乌墨之奇服,其后携有褐色长尾……”

    江凭阑回头看看自己身后,哟呵,还连着蹦极用的半条绳索。

    “见此妖女,力斩之,方可保江山无恙,及微生氏族千秋万代之基业。”

    众人皆顺着商陆所指细细端详起来,被千百双眼死死盯住的人却只嗤笑了一声,旁若无人般侧头对小个子唏嘘道:“咱们老祖宗就是厉害啊,死之前还能写这么多字。”

    她声音不低,有意让众人都听见,商陆脸色白了白,没有说话。

    小个子又接上:“装神弄鬼跟个预言帝似的,哄三岁小孩呢?你说的这些大家伙儿都看得见,稀奇个什么劲?”

    确实,商陆所言其实都是众人眼下能瞧见的,可仙人的话无人敢反驳,也无人敢不信。商家历代都是知微阁的主事,每一任阁主都等同于微生王朝的大祭司一职,其身份之尊贵,连皇室都要敬上三分。

    老皇帝自然也对这番话深信不疑,只因素来不愿滥杀无辜,便多问上一句:“妖女之说从何而来,还请仙人替朕解惑。”

    商陆略一颔首,从江凭阑的角度看去,她的睫毛在一秒之内颤动两次,双唇里收三分,这个表情未必证明她在说谎,但她一定在迟疑。半晌后她开口:“荧惑守心之星象,想必在这夜半逼宫的情形下,诸位都已看出了究竟。而七杀、破军、贪狼三星聚合,说的正是诸位面前的这三人,尤其是这女子,印的正是贪狼,阴险狡诈,诡计多端,若不除去,恐留后患。诸位观其汹汹来势,难道还瞧不明白?”

    江凭阑此刻身子微微后仰,双手撑在“凳子”上,双腿舒舒服服伸展着,闭着眼像在嗅什么香气。从侧面看,她高束的长发在风中荡开去,那一抹剪影似世间最流畅之曲线,纵天光不亮,看不清面容,却也窒了见者的鼻息。而她悠哉模样,从容姿态,举止间自有一分贵气在,令人恍惚间觉着,兴许这乌墨暗影才是天上仙人。

    然后她睁开眼,开口了,那声音不似黄莺出谷宛转悠扬,也不似呢喃软语甜糯酥心,却是空谷之上幽兰一朵,乱石之中清泉淌过,隔江远望炊烟袅袅,清清淡淡沁人心脾:“舒服。”

    众人不解,连大小个子都愣了愣,随即听她道:“生态不错。”

    众人险些跌跤。仙人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皇帝的话还真,比真金还真,这姑娘大难临头怎么还有空管这些?而且他们能感觉到,她不是在故作镇定,而是真的毫无所谓,似是天大的事也不能扰了她此刻赏景的兴致。

    大小个子面面相觑地对望一眼:“小姐,人家好像要杀咱们……”

    “喂,你们看,”她打断他们的话,手一扬指向北面天空,“三星聚合的地方,好像还有一颗星星。”

    这一指不似先前商陆那虚虚之势,而是带几分惊喜几分热情,带着张扬的力度,不知怎得便引得众人跟着她的手势抬眼看去。这一看,果真见三星聚拢的中央有一颗更大更亮的星正闪烁不定,那光芒一会儿暗下去,一会儿又亮起来,竟是先前未曾发现的。

    商陆一怔,嘴唇动了动似喃喃了一句什么。

    江凭阑将目光收回来,像在思索什么,边思索边对小个子道:“这是北极星吧,不过他们古代人好像叫它紫微星。听说紫微星是帝王之星,若有幸得七杀、破军、贪狼照命,便能君臣得位,各适其所,遂成就大业。三国刘备当年就是这么个卦象,后得关羽七杀,张飞破军,赵云贪狼,一世伟业。”

    她这话一出,四面一静,隐约听见那十点钟方向的银丝帐中传出一声轻笑。

    “一派胡言!”商陆厉声上前一步,又似一时找不出理由来反驳,依旧喃喃着,“这怎么可能……”

    小个子立马不服气地昂头:“仙人呀,您刚才可说咱们仨是七杀、破军、贪狼来着,怎么,想赖?”

    大个子学聪明了,也翻着白眼道:“说来也奇怪哈,咱们仨一到这里,该打的架就没打起来,可不就是咱们的功劳嘛?”

    “笑话!”说话的人是那御林军大统领魏英,“陛下的安危素来由我御林军守护,岂容三个来历不明又不尊礼数的刁民多嘴!”

    老皇帝一直皱着眉深思,又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子:“玦儿,你看呢?”

    这被叫作“玦儿”的男子也学着江凭阑先前的模样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道:“夜深了,人也乏了,还是早些了结眼前事要紧。至于这三位,既是难辨善恶,自然杀不得也放不得,莫不如暂且押入牢中,待今夜过去再审。”

    老皇帝依着这话下了旨,商陆见状也没再坚持“力斩之”,但江凭阑却不肯了,她不肯,她的两个保镖自然更不肯。要关押我家小姐?我家小姐何曾受过这等委屈?门都没有!

    江凭阑双手轻轻一撑,从“凳子”上起来,扭了扭脖子,又将手脚筋骨活动了一番。她原想这皇宫当中人多势众,自己只有三个人,硬碰硬兴许讨不着好,便打算智取。这些人既然信奉神旨,又看重天象,她便顺着商陆的话绕下去,指不定还能被奉为天降的贵人,却没想到这些古代人如此蛮横……她叹息一声:“早知道古代人这么难缠,就不白费这些力气了。”

    大小个子对视一眼,立马明白了,这是他们家小姐准备开打了,于是二话不说,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砰砰”两拳解决了前来押人犯的侍卫,又风一样朝天阶上掠去。

    江凭阑还是那般清清淡淡的语气:“两点钟,十一点钟。”

    这句话众人有听没有懂,皆是一愣,一愣过后便有人警觉,这三人若要逃出宫去,应该往天阶下走,此番却不要命一般地打上天阶来,莫非……

    于是四面立刻响起了:“护驾!护驾!”

    三人虽不懂轻功也没有内力,却是铁打的黑道出身,说起来算是“自幼习武”,赤手空拳竟也打了个虎虎生风。此时若从上往下俯瞰,便可见三道黑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却仍从容不迫地穿梭其间,一出拳就炸开一溜血珠子,手一拎就蹿起一道抛物线,脚一抬就踹倒一片。而在看似激烈的打斗中,那少女始终被护在两人中间,一柄柄闪着寒光的长刀愣是近不了她的身。

    从他们有条不紊的态势中可以看出来,这是练家子。三人的招式灵动又新奇,一整套外家功夫竟是御林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原以为片刻便能擒下他们,如今却被打得只得护着老皇帝往后退。

    一百零八级天阶很快踩完,江凭阑忽然一笑,这一笑生出几分邪气,众人忽觉不好,却又不明白是哪里不好,下一瞬便见大小个子人手拎了一个人。两人是相同姿态,一手拎着人,一手拿了个黑乎乎的玩意儿指着手中人的脑袋。

    一时惊呼四起。

    “三殿下!”

    “仙人!”

    惊呼声中却犹自有人提着剑朝三人冲来,看那去势正是向着江凭阑的。她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古代人不认识枪,自然不明白这东西的要紧。

    江凭阑一拍脑袋,失策了!

    这一愣过后,剑已近在身前,大小个子正欲将人质推上前去迎剑,忽闻“咣当”一声,剑落在了地上。那持剑之人傻眼了,直愣愣盯着地上,似有些难以置信。

    江凭阑才没空管他为什么手抖了,手一扬拿过小个子手中的枪,眯了眯眼扣动了扳机。“砰”一声巨响,同时伴随着马惨烈的嘶吼声,以及人略带惊恐的低呼。

    众人齐齐回首,只见左将军武丘平身下的马轰然栽倒,而原先在马上威风凛凛看着热闹的人此刻也狼狈地跌在了地上。

    这下谁也不敢再动了。方才众人不晓得那黑乎乎的玩意儿是什么,也就没当回事,认定这几人赤手空拳伤害不了三殿下和仙人,此刻心中却都涌起一阵后怕。这是什么东西?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就能将一匹体态健硕的半血马打得血rou横飞,倘若那东西对着三殿下和仙人的脑袋响了,那岂不是……

    江凭阑把枪交还到小个子手中,小个子目光灼灼:“小姐,给您点赞!那么黑的天,那么远的距离,老爷子出手都未必能中!”

    她笑了笑没说话,刚才那一枪是情急,大有运气的成份在。她掸掸身上灰尘,望着四面蠢蠢欲动却又畏而不敢的人道:“我不想跟你们这些愚蠢的古代人废话,所以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次,都听好了。”

    众人禁不住咽了咽口水,生怕没听好她的话。

    “所有人保持原地不动,等我们顺利出宫,并到达一个我认为安全的地方,这两人自然会毫发无损地回来。但如果在这过程中,你们有谁追了过来,或是做了任何不利于我们的事,那我保证,你们敬爱的三殿下和仙人就将一同驾,鹤,西,归了。”

    她所言字字威胁,竟无漏洞可钻,说罢,连老皇帝的意见都没问,就这么从天阶上一步步走了下来,当然,身后还跟着大小个子和他们手中的人质。

    那被众人称作“三殿下”,被老皇帝唤作“玦儿”的人一副相当惶恐的模样,打着哆嗦道:“都别过来,都别过来啊!”

    商陆紧抿着唇不说话,掩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老皇帝脸色很不好看,看得出来对这两人的性命很是着紧,打了个手势,示意所有人听从江凭阑所言。

    包围圈流水般散开去。那左将军摔了个狗啃泥,俨然是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他当然无所谓三殿下性命,但对于知微阁的人还是有所芥蒂,正犹豫是否要出手拦下,突然听到一声咳嗽。此时四周寂静一片,那咳嗽声从天阶上传来,听着异常清晰。

    武丘平按在剑上的手慢慢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