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 江凭阑悄悄斜眼向上,圣旨卷宗发黄,看起来似乎是多年前便拟好了的。 “皇九子,皇甫弋南,俊秀笃学,颖才具备,醇谨夙称,恪勤益懋。孝行成于天性,子道无亏;清cao矢于生平,躬行不怠;念枢机之缜密,睹仪度之从容。授以册宝,封尔为辅国永宁亲王,永袭勿替。” 满堂寂寂,不知是谁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惹得人人心里都是一阵惊颤。 这可当真是一卷要命的圣旨啊。举世皆知,当今圣上专权,继位三年便废左、右二相,令六部直辖,后虽立太子,却始终不将朝政大权交于其手,四皇子、六皇子皆为英杰,可也无一人被封亲王。 “赐号‘宁’,赐字‘退之’,赐居‘永宁宫’,改称‘宁王府’,钦此——!” 众人心里又是一阵唏嘘。“弋南”二字锋芒太过,恐折天寿,一个“退”字,暗含了“忍”与“让”的意思,两者中和,倒显得陛下用心良苦。 圣旨宣读完毕,皇甫弋南默了默。恩宠荣盛,他这默然也实属正常,众人自然不会觉着有什么不对,江凭阑却从后方悄悄抬眼,清晰地看见他唇角那抹讥笑。 她也笑,笑得冷静而讽刺。据她所知,当今朝中没有亲王,这是神武帝登基二十一年来册封的第一人。欲要令其亡,必先欲其狂,在神武帝多年专政与牵制的刻意引导下,皇甫王朝的夺嫡之争更胜过微生,光是几位皇子之间相互撕咬,便足够令人应付得焦头烂额。况且,她若没记错的话,神武帝的老爹,也就是先皇,当初正是先被册封了亲王后被改立为太子的。 眼下这封恩宠过盛的圣旨,不就是摆明了告诉众人,皇甫弋南才是神武帝心目中真正的继承人吗?如此,太子包括其余众皇子能不着急,能不串通一气竭尽全力对付皇甫弋南吗? 神武帝早有防备留了后手,玩得一手借刀杀人的好心计,父子交锋第二回合,父胜。 良久后,皇甫弋南双手高举过头,颔首接过圣旨,“谢主隆恩。” “瞧瞧朕,都老糊涂了,干站了这么些时辰,累了吧?”神武帝笑得和蔼,“赶紧入座吧,”随即又瞧瞧众皇子,“你们也别站着了。” 众人又是跪又是站的,腿脚早已发麻,听见这一句如获大赦,刚要跟着坐下,忽听皇甫弋南道:“父皇,年前书信儿臣曾向您提及一人,当时父皇交代儿臣一定带她来见您,眼下儿臣将人带来了。”他说罢半回身,朝身后人伸出手去。 江凭阑已经干站了好半晌,终于等到出场,很自然地将手递过去,上前谦恭颔首行礼:“臣媳见过陛下。” 神武帝眯了眯眼,似乎很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是弋南信中提及的那位江氏吧?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江凭阑毫不忸怩抬起头,含笑看向神武帝的眼睛。 四目相对一刹,似有精芒四射,众人忽觉得冷。 离得近些的皇子重臣都有些奇异地望着那女子:初入宫便敢于直视圣上眼睛的女子…… 目光相交是一刹,转开也是一刹,一刹过后各自相安,恍若那杀机不过是错看。江凭阑垂下眼,而神武帝也重新看向皇甫弋南,“朕原先是想待你回朝再替你选妃的,既然你意如此,回头朕便拟旨将江氏一并册封,如何?” 江凭阑不动神色地笑了笑。方才神武帝不问及她,急急要两人入座,很显然是企图对她视而不见,但皇甫弋南对她势在必得,要的就是板上钉钉,要的就是众目睽睽之下的君无戏言,自然不会容许这种情况发生。 父子交锋第三回合,子胜。 “儿臣谢父皇隆恩。” “臣媳谢陛下隆恩。” 皇甫弋南携江凭阑入座,神武帝也回了高台,众人长吁一口气,折腾了这么些时候,好歹是坐下了,可坐下后却更觉难安,总觉得还有什么事要发生。 依照规矩,接下来便是开宴,众人一面吃食饮酒,一面赏歌舞。歌舞之类的助兴节目也相当于是寿礼的一环,是由众皇子重臣事先安排,再交由礼部、内务府及皇后审察,最终摆到台面上来的。 但有一个人,他安排的节目不可能经过这些流程。 几轮歌舞过后,皇甫弋南借向神武帝祝酒之机道:“儿臣来得匆忙,准备了一点小心意,不知父皇可愿一观。” 神武帝笑了笑,手一伸道:“请上来吧。” 大殿内好不容易缓和了些的气氛又胶着起来,人人屏息,都等着瞧皇甫弋南准备的“小心意”。 江凭阑垂眼笑了笑,这节目,其实是她准备的。 得神武帝首肯,殿内进来一群人。当先是些女子,手执各式器乐,无非也就是丝竹管弦,看不出有何新意。就在众人都觉乏味之时,他们的眼睛忽然亮了。 乐手之后又走来几名男子,男子们合力搬着一张硕大的桌子。桌子四方形,长宽各约一丈,以半透明的白玉制成,案上堆了许多金色细沙。下为中空,中空处密密麻麻铺了一层红烛,烛光透过半透明的白玉,将整张方桌从里到外照亮。 神武帝眯了眯眼,疑惑道:“弋南,这是什么稀奇东西?” 皇甫弋南看一眼江凭阑,含笑答:“是凭阑家乡独有的一种表演技艺,名曰‘沙画’。” “哦?”他似乎来了兴趣,“以沙作画,倒是独特,那便开始吧。” 乐起,其余男子们纷纷退下,只留一人在桌前,捋着细沙作起画来。江凭阑远远瞪他一眼,眼神里传达出的意思是:敢出岔子你就等死吧。 阿六得了令,立即全神贯注起来。 小姐刚到甫京便联络了他,问他可还擅长沙画表演。这东西他从前经常玩,跟不少沙画大师学过技艺,炉火纯青不敢说,但要表演给未见过现代沙画的古代人看还是没问题的。于是他当即应下,接着按照小姐口述的画本练习了两日。这两日来,小姐不许他出门,甚至连他吃饭、上茅厕都有时间规定,可快将他给逼疯了。 因古代设备限制,沙画表演没法投影到幕布上进行,只得如此将就。而沙画既然是演给神武帝看的,阿六面对高台时就必须倒着作画,因此难度颇有些高。 乐声祥和,他手起沙落,第一幅画转眼便成。神武帝自高台望下去,眯了眯眼。这是一幅百鸟祥瑞图,背景乃是森林,画中百鸟围绕着正中一棵巨杉。杉树之上,一只刚出生的金丝雀安静地睡在巢中,似在接受百鸟的朝拜。 众皇子重臣虽不如神武帝坐得高看得清楚,但因方桌大,又搁在正中,扯个脖子瞪个眼,还是勉强能看明白画上内容的。 百鸟祥瑞图停格不过短短五个数的时间,细沙被打乱重来,片刻后,又是另一幅场景。小金丝雀日渐长大,长出了些细软的羽翼,在林中学习飞行,路过的鸟儿们都颇有些惊羡地望着它,似乎在感慨小金丝雀的天赋异禀。 在场的都是老谋深算的人精,看完这两幅画,心中都已有了结论:这只小金丝雀,寓意的怕正是皇甫弋南自己吧。 乐声渐渐转急,第三幅画转瞬而成,一个电闪雷鸣的日子,羽翼尚未长成的小金丝雀被人捉进笼子,送出了林子。 众人心里都“咯噔”一下,这可不就是十七年前那桩事?小金丝雀要被送去哪里? 乐声渐弱,第四幅画,背景还是森林,但从植被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是另一个林子。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若说第一个林子寓意的是皇甫王朝,那十七年前与之相当的另一个林子,可不就是南国微生? 第五幅画,小金丝雀被囚于牢笼,眼看它羽翼日渐丰满,却始终飞不到外面的世界。此时乐声悠扬婉转,并不是众人想象中的那般凄哀,但偏就是这样祥和的乐声,反倒令众人心中都发了堵,感受到更大的悲怆。 乐声再度转急,第六幅画,又是一个雷雨交加的日子,笼子忽然四分五裂,羽翼丰满的金丝雀终获自由。 第七幅画,金丝雀展翅高飞,翱翔天际,丛林尽毁,林中百鸟落荒而逃。 这一幕场景令人很自然便联想到一月多前微生亡国之事,众人禁不住疑问,难道微生并非亡于内乱,而是出自皇甫弋南的手笔?弋南,弋南,当真弋获了南国? 乐声归于祥和,一如最初。第八幅画,金丝雀飞回了它出生的那个林子,再度被百鸟围绕,接受它们的顶礼膜拜。 不用说,这最后一幅画,便是寓意了今晚的寿宴。 短短八幅画,长长二十一年,一个人苦苦煎熬的半生。 乐毕,画毕,乐手们齐齐俯首行礼,江凭阑看了看默然垂眼的皇甫弋南,悄悄捏住了他的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中出现的圣旨引用自明清时期的模板,原谅作者君实在没那个文采原创一封。 ☆、吃醋 沙画自然是有讲究的,如众人所想,它正是皇甫弋南这二十一年人生的缩影。 几日前,江凭阑无意间问起寿礼的事,得知皇甫弋南准备了一尊别有深意的玉雕之后大肆摇头。在她看来,既然预备强势回归,便要将动静闹到最大。那玉雕神武帝看得懂,旁人却未必能明白,这个故事,适合用最隐晦的方式最大胆地讲出来,令所有人都能看懂,但却又都不敢明说。 她因此想到了现代艺术沙画,作为观赏过沙画大师现场表演的人,她很清楚这种艺术形式带给人的震撼,配上丝竹管弦等器乐和当下时代常见的意象,很容易便能令人进入到画里的情境。 最初跟皇甫弋南提起这个想法的时候还担心他不能理解,谁想他一听便懂,倒显得江凭阑一点作为现代人的优势和成就感都没有。 两人一起商量出画本后,又对道具进行了筛选。寿宴是个吉利的日子,这等助兴节目一旦出现纰漏,便很容易被人抓住话柄。因此依皇甫弋南所言,方桌以半透明的白玉制成,白玉温润,能缓和这不大吉利的颜色带给人的视觉冲击,沙子必须是金色而非土色,烛光必须是红色而非黄色或白色,乐声必须喜庆而不能哀恸。 万全考虑之下,这故事才被搬上台面。两人并不担忧神武帝动怒,他心里自然怒的,可一旦他将情绪流露半分,众人只会更加深信这不是个单纯的故事罢了。擅演如他,绝不会表现出一丝不悦。 果不其然,乐毕,神武帝第一个鼓起掌来,笑得合不拢嘴,大肆赞叹,“妙哉,妙哉!” 众人也都跟着鼓起掌来,有几个一边击掌一边面面相觑,聪明点的则含笑不动声色。江凭阑在这样雷动的掌声里也笑起来,笑得七分虚情三分假意。 凉薄不过帝王家,这里在座的每个人,他们笑不是在笑,哭不是在哭,他们将最动听的言语磨砺成最锋锐的刀子,刺向与自己血脉相连骨rou相亲的人,父子不像父子,手足不像手足。 妙哉? 悲哉,哀哉,痛哉。 掌声停歇,她收了笑意,忽然觉得无限悲凉,因她自今日起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人,从此失却自由,失却本心,失却喜怒哀乐的权利。 她几不可察地冷笑一声,忽然发现不是今日,早在遇见皇甫弋南起,她就已经一点一点不可避免地变了。对他假笑,陪他演戏,做着从前的江凭阑绝不会做的事,最初为了生存,最后却彻底成为这样的人。 她举杯饮下一盏酒,酒明明清冽,到了喉间却火辣辣的疼,像是一直要烧到心里去。 皇甫弋南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似乎毫无所觉。 歌舞乐声仍在继续,众人也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谈笑,皇甫弋南除了最初给神武帝祝酒时不得不饮的那盏外,始终没有碰过一滴酒,倒是江凭阑一杯又一杯,喝得酣畅。 他瞥她一眼,不知怎得便鬼使神差地给自己也斟了杯酒,江凭阑这下反应倒快,一把按住了他举杯的手。 皇甫弋南偏头看她,笑了笑,“只许你一人喝?” 她笑眯眯点头,将他手中杯盏夺过来一口饮了,随即道:“好男不跟女争。” 这酒不如除夕那夜沈府的杏酒烈,她虽喝得多,神智却是清醒的,知道皇甫弋南那身子喝不得酒,也怕他万一醉了耽误事,所以坚决不给他碰酒。 皇甫弋南也没再坚持,将她手中属于他的杯盏拿了回来,轻轻嗅了嗅,随即将盏中剩下的那一滴酒给饮了,唇角恰好落在她落过的位置。 她立时将心绪都给忘了,怒目瞪他,低声道:“皇甫弋南,你真是越发不正经了。” 他偏头对她一笑,举了举手中杯盏提醒道:“我的酒。” 江凭阑刚要再说什么,忽然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将自己的脸颊照得guntang。这种感觉是有些熟悉的,印象中,自她入座以后,每每跟皇甫弋南亲昵时,这道目光都会来。她与他相视一笑的时候,她悄悄捏住他手指的时候,她夺过他手中杯盏的时候,他喝她喝剩的酒的时候。 她一直很守规矩不去东张西望,然而眼下这目光太过灼热,她忍无可忍抬眼看向对面,这一瞧,正见斜对面半坐着侍应在一位皇子身后的女子直直盯着她,那眼神,烫得能杀人。 她当然不至于被杀,反倒更亲昵地挽住皇甫弋南臂弯,附到他耳边道:“对面有你旧情人?” 皇甫弋南很配合地任她挽着,也附到她耳边含笑道:“太久了,记不得。” 她白他一眼,“这么说来,你四岁就会泡妞了?” 他似乎愣了愣,不大明白什么叫“泡妞”,却隐隐约约懂了她的意思,将那句常用来打住她的话又拿了出来,“你若是在吃醋,那么我可以解释与你听。” 她狡黠一笑,不再上他的当,状似诚恳道:“是的,我在吃醋。” 皇甫弋南偏头去看她眼睛,她分明在笑,眼神却是冷静的,一看便在说假话。默然良久后,他才低声答:“那是六皇妃,废相姜氏的女儿,比我大上两岁,据说当年原本是要许给我的。” “姜氏?”江凭阑笑了笑,“与我这姓同音,倒是巧。这么说来,你们是娃娃亲了。” “算是。”他思忖一会,“我四岁后便不知所踪,这亲事自然也就作罢了,否则她也不会嫁给六皇子。” 她点点头离开他的臂弯,颇有些失望道:“人家对你似乎还有旧情,不过再怎么说都已为人妇,没劲。” 皇甫弋南瞥她一眼,“你还思忖着要多有意思?” 江凭阑压低声音凑过去,以袖掩嘴,避免被人听见或“看”见这要命的话:“皇室生活,两大基本要素,一为夺嫡,二为宫斗。” “别急,”他笑得悠哉,“到时有你醋的。” 宴行过半,皇甫弋南这张小方桌上的玉壶空了,宫婢于是托着玉盘来添酒。江凭阑含笑瞧着那婢子微微发颤的手,不动声色地等着。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