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
此刻朱棣抱着喜欢的人,根本感觉不到痛,两人从来没有如此靠近过,此刻身体紧紧的贴在一起,梦幻般的甜蜜而美好——假如没有周围暴民群起而攻之的话。 直到朱棣又挨了一记锄头,忍不住疼的哼出声,说道:“你先走,我会想办法脱身的。” 徐妙仪也立刻反应过来了,朱棣蹲下身来,做出蹲马步的样子,双手交握在胸口,徐妙仪配合默契,先踩着他的膝盖上去,而后踏在了他交握的手心里,朱棣站立了,用臂力托举徐妙仪,徐妙仪双手恰好够得着高高的祠堂院墙,她轻盈的了翻了出去,暂时脱离了乱局。 朱棣举起佩剑防身,锋利的剑刃始终都藏在剑鞘里——这是一群被人蒙骗的农夫和书生,他也不忍心他们刀剑相向。 这时一个浑身都是血的人被人潮挤到了朱棣身边,正是北元世子买的里八刺,他的肩膀挨了一镰刀,浑身浴血看起来很可怕,其实并没有伤及筋骨。倒是因这个凄惨的皮相,书生和农夫没有再向他动手。 这群愤怒的、被人恶心煽动哄骗的人终究还是善良的,只想打伤这群“盗墓贼”,没想过要弄死谁。所以在场被围攻的“盗墓贼”,连杀人如麻的冷血毛骧都是自卫为主,若无必要,绝对不会对这些平民使用兵刃。 买的里八刺撞在朱棣身上,低声说道:“擒贼先擒王,那个栾八郎是墓主之子,也是带头人,把他掌控在手里,这些平民就不敢乱来了,否则我们会被这群人打的半残。” 朱棣刚刚赶到,并不了解这些来龙去脉,听买的里八刺一席话,瞬间懂了大概,瞧见那个叫做栾八郎的少年读书人双目赤红,正跪在漆黑的墓道前面痛哭不已,周围几个读书人围着他苦劝,还有几个强壮的农夫协力推着沉重的墓道石,想要重新将墓门封闭,以免长眠的栾凤夫妇被俗世打扰。 朱棣当即有了决断,说道:“你受了重伤,他们对你没有堤防之心,我和手下协助你挤到栾八郎身边去,你乘机挟持他,阻止这些平民。” “怎么是我去?”买的里八刺指着自己的血胳膊,半认真,半是玩笑的说道:“我是伤患啊,朱四郎只晓得怜香惜玉,救了妙仪,就忍心让我这个伤患冒险擒王?” 因弟弟周王被他和北元郡主王音奴的美人计弄的伤心痛苦,朱棣对他心有反感,恨不得将他斩首除掉,此刻他有没事人似的嬉皮笑脸,朱棣冷着脸讽刺道:“还有谁比你更适合担当这种卑鄙无耻,搞突然袭击的角色?” 买的里八刺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说道:“好吧,我听你的,先绑了栾八郎这个蠢货。” 朱棣对着手下比了几个手势,示意他们帮着买的里八刺脱困,挤到中间墓葬处抓住栾八郎。 祠堂墙角的另一边,平时风流倜傥,一副名将之子风范的曹国公世子李景隆被打的满头包,抱着头哭爹叫娘,靖江王朱守谦冲过去给他解围,无限鄙夷的塞给他一块墓砖防身,说道:“你爹是堂堂曹国公啊,你怎么那么怂包?” 李景隆一边挥舞着墓砖,吓退围攻他的书生们,一边哭叫道:“咱们被人算计了!我要回去告诉爹、告诉祖母、告诉舅公皇上,还有皇后娘娘,呜呜!再也不来什么破金华了。” 朱守谦已经看见表妹徐妙仪被朱棣救出去了,冷静的召集了护卫结集起来,将大家圈到一处,救了李景隆后,这几人齐心朝着惨叫的徐增寿和常森方向而去。 这对狐朋狗友“死到临头”,居然也是紧紧的靠在一起,拼命的将自己缩在对方身后,把对方推出去挡枪。 这一次轮到徐增寿挨打了,他抱头龟缩,撅起的屁股挨了一下闷棍,疼的厉害,又不能腾出手去摸,躲在身后的常森心有灵犀,“体贴”的摸了摸他的屁股,说道:“再坚持一会,救兵马上就到了!” “说的容易,有种你滚出来挡枪啊!”徐增寿欲哭无泪。 常森说道:“我有种没种,苏州的澡堂子里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先抗一会,我待会顶替你当盾牌。” 正说着话,朱守谦等人一路挤过来了,给这两人解围,十来人聚在一起,缓缓朝着院门方向挤过去。 就在这时,买的里八剌浑身浴血,混到了栾八郎处,苍白的脸颊,慌乱的眼神,身形摇摇欲坠,看起来毫无威胁,书生们就没有理会他。 买的里八刺装着失足跌倒,滚到了栾八郎的脚下,目光一凛,摸出了怀中的匕首,架在了栾八郎的心口处,大声叫道:“快住手!否则栾八郎今夜就去地府陪他的亲爹亲娘!” 这一招立竿见影,众平民见栾八郎有危险,都停了手,围住买的里八刺和栾八郎。朱棣乘机脱身,带着朱守谦等人跑出了祠堂。 买的里八剌见同伴都走了,祠堂只有他一人苦苦支撑,顿时有种被出卖的感觉——以前都是他出卖别人,现在轮到他尝尝被出卖的滋味了,只得抓紧了栾八郎这个挡箭牌不放手,开始施展他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力。 “各位乡亲父老!我是——” “少套近乎!谁和你是乡亲!快放了我们小少爷!” 买的里八刺刚刚开口,就被愤怒的平民打断了。他也不恼,依然冷静的说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在场除了农夫,还有栾八郎在杭州书院的同学,见他相貌清秀,气质出尘,言词雅致,态度谦和,当即有了些好感。 一个书生问道:“你若是个好人,为何做这种掘人祖坟的恶事?” 栾八郎此时已经从慌乱中平静下来了,看着爹娘坟墓被打开,痛如刀绞,“不用管我,将这个盗墓贼扭送见官!” 扭动见官,而不是当场格杀,看来这个栾八郎还算清醒,是个明白人。既然是明白人,那就有商量的余地了,买的里八刺当即放下匕首,放了栾八郎,走到坟墓前,对着墓道鞠躬,说道:“诸位误会了,我们不是盗墓贼,而是朝廷派来的探子,为的是查清栾知府和夫人的死因。” 栾八郎被买的里八刺无条件放了,愤怒之意稍稍平息,问道:“我父母是被谢再兴这个叛贼所杀,已经过去十年,朝廷为何还要追查此事?你若真是朝廷派来的,文书何在?令牌何在?证据何在?为何偷偷摸摸的封闭祠堂,不事先和我们说明白?” “事急从权,所以没告诉你,不过我们找了金华知府,知府大人同意了,我们才封闭祠堂挖墓的。”买的里八刺巧舌如簧,说道:“朝廷要做什么,我不过是随行的一个小卒,那里知道那么多?文书都在千户大人那里,而千户大人已经被你们赶跑了,这会子应该去了知府衙门搬救兵。” “我看你们都是无辜平民,被人哄骗利用,蹚了这趟浑水,乘着他们没来,你们赶紧洗脚上岸,各回各家,就当没发生过这事,避过一场牢狱之灾。” 有一个农夫问道:“你们当真不追究?” 买的里八刺说道:“错不在你们,错在那些传谣我们是盗墓贼的人,他们阻拦朝廷办案,你们是无辜的。” 都是些平民百姓,最怕进衙门吃官司,听买的里八刺如此解释,众人迅速做鸟兽散,很快只剩下陪着栾八郎的几个热血书生,能够进杭州书院读书的,家境都不会差,又仗着自己有功名在身,并不是非惧怕当官的。 栾八郎问道:“你们当真要开馆验尸?” 买的里八刺反问道:“身为人子,莫非愿意见父母含冤九泉?栾八郎,你还记得是何人谎称盗墓贼偷挖你父母的陵墓?” 栾八郎迟疑片刻,说道:“我在杭州书院读书,中午时一个男子跑进书院,说有人盯上了我父母的随葬品,已经勾结了看守祠堂的老苍头,开始动手挖坟了,我气不过,就和要好的同学赶到金华,这附近的农夫和渔民也听说了此事,就相约一起来祠堂抓盗墓贼。” 买的里八刺问道:“盗墓是重罪,你为何不事先去衙门报官?而是集结百姓来祠堂?” 栾八郎说道:“那个传递消息的男子说事情紧急,要我先带人来祠堂阻止你们盗墓,以免惊扰先人,他骑马去了金华衙门报官,随后就带着官兵赶到这里。” 买的里八刺冷哼道:“这个男子就是传谣之人,他挑唆你们攻击朝廷官员,自己早就跑了,根本没去衙门报官。” ☆、第99章 萤火传情 栾八郎幼年遭遇家族巨变,带着疯癫的jiejie在叔伯手里艰难的讨生活,是个坚强的少年,此时发觉自己被人当枪使,短暂愤怒之后,立刻冷静下来,取了笔墨画出挑唆传谣之人的画像。栾小姐善丹青,栾八郎资质稍显平庸,不过画个人像是足够的。 金华城,白沙溪。 即徐妙仪率先脱身后,朱守谦朱棣等人也随即逃出祠堂。众人在白沙溪边会和修整,算是逃过一劫。 众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小伤,徐妙仪大显身手,包扎的包扎,上药的上药,朱棣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想起了在北伐军营时,妙仪女扮男装当军医时的场景。 不知不觉相识已三年了,徐妙仪就像春天的细雨,润物细无声似的占据了他的心,滋润着爱情的种子生根发芽,并在不知不觉中迅速长大,成了一株参天大树,另他无法忽视,也无法跨越,霸道的占据着他的心灵,眼里有了她,就容不下事情了。 巍峨的青山,汩汩流淌的溪水,岸边呻/吟呼痛的伤员,窃窃私语的夏虫等等,这一切在徐妙仪出现的一瞬间都消失了。 他眼里只有一个她,她在蹙眉,转身,弯腰,蹲下,洗濯手上的血渍,每一个动作都是完美的,他贪婪的追寻着她的脚步、她的身影、她每一个表情…… “鬼叫什么?骨头又没断,消肿了就好。”徐妙仪凶神恶煞的教训二哥,“安静点,万一把那些平民引过来怎么办?” 徐增寿捂着左胳膊,依然鬼哭狼嚎,“疼啊,好疼!” 徐妙仪听得心烦,拉着徐增寿的胳膊,往反方向用力一扯,活生生卸下了他的左关节。 啊! 徐增寿爆发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叫,徐妙仪面沉如水,说道:“什么叫疼?这才是疼。” 徐妙仪咔嚓一声装好关节,徐增寿当然又是一声尖叫。徐妙仪说道:“现在还觉得胳膊疼吗?” 比起卸关节的疼,现在确实不算痛了,徐增寿不敢说话,含泪点点头,心中暗道:天啦,我到底是不是她的亲哥? 常森也受了伤,但他在军营里见识过徐妙仪残忍的疗伤手段,咬牙没有像徐增寿那样哼出声来,就怕惹了徐妙仪不高兴。 徐增寿终于闭嘴了,徐妙仪指着坐在不远处坐在石头上的朱棣说道:“你学学人家燕王殿下,以前在战场的时候,被砍得露出了白骨,我给他缝针的时候,人家哼都不哼一声,这才是男子气概,你好歹也是徐家的儿郎,怎么一点血性都没有?” 徐增寿低声不敢辩驳,就怕惹了meimei生气,又来折磨他。 一旁的难兄难弟常森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目光,低声说道:“以前我说她在军中有姚屠夫之名,你还不信,现在终于明白了吧?你meimei是千百年难得一遇的悍妇。” 对meimei忍气吞声,对朋友两肋插刀,徐增寿护短,给了常森一拳头,“给我闭嘴,她悍不悍,关你屁事,世间有千种女子,难道个个都像你妹子那样温柔娴静才好?” 提起了meimei常槿,常森难得有一点正经的模样,说道:“其实我大jiejie在没当太子妃之前,她的性格和你meimei很像,大胆泼辣,敢做敢为,经常穿着男装,带我们几个弟弟meimei出去玩,给我们买路边摊子的小点心吃。我们兄弟姐妹都怕爹爹,可就她不怕,敢和爹爹顶嘴,爹爹也最宠她,可后来……” 常森长叹一声,“后来她当了太子妃,一夜之间就像变了一个人,太子喜欢诗文,不喜武功,她就收去了所有的兵器,拿着诗书苦读,再也没见她骑过马了。他们都说大姐越来越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可是我觉得她从嫁入东宫开始,就一直不开心,连笑容都是挂在脸上,没有到心里去。到底人这一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努力的让自己不开心?” 徐增寿没有想到好朋友会突然惆怅了,说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的原则是努力的让自己开心、让在乎我的人开心、让我的敌人和对手不开心。常森,咱们是一起穿开裆裤的交情,你就是我在乎的和在乎我的人。别愁眉苦脸了,你看着溪水的鱼,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乎?” “你再看这天上的月亮,各种阴晴圆缺,一个月只有一天是圆的,所以事无两全啊,太子妃享受了富贵和尊贵的地位,那必然会失去一些东西,你非要盯着缺不放,从不看圆的那一面,当然会很痛苦了。” 常森一看天上,乌云遮月,“胡说八道,今晚那有月亮?” 徐增寿说道:“就是嘛,一个月只有一天是圆的,遇到天气不好,干脆一天圆的都难全,连月亮都是如此,更别提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了。凡事都想开点,别钻牛角尖出不来了……” 金华城白沙溪得名于溪边如玉石般晶莹细幼的白沙,徐妙仪给众人诊治的差不多了,已累的满头大汗,夏夜天热,她干脆脱去了鞋袜,踏着溪水的白沙洗濯脸颊脖子等□□在外的肌肤。 朱棣莫名有些委屈,涉水走过去问道:“怎么不问问我的伤势如何?” 徐妙仪一怔,说道:“他们都呼痛,唯有你一直闷声不响的,我还以为你没事。”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话糙理不糙。朱棣年幼生母去世,幼小的他反过来还要照顾襁褓中的亲弟弟周王朱橚,因此养成了含蓄内敛的性子,安静惯了,不是那种受了伤痛就嚷嚷求安慰的皇子。 你觉得痛或者无奈,是因你还不够强大,求人和求饶都是没有用的。朱棣在追求着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却不知在爱情面前,一味逞强,反而会让对方忽视你。 “这里。”朱棣指了指自己的胳膊和腿,还指了指下巴的淤青,“还有这里,都疼。” 看着朱棣委屈的小眼神,徐妙仪有种看见一头庞大的黑熊在撒娇的感觉,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她走近过去,看了看伤势,“并无大碍,回去敷一些膏药,七天就恢复如初了。” 朱棣下巴有青色的胡茬,摸在手指上有一股麻痒之感,而这股麻痒通过手指,一直传到了徐妙仪的心中,心中的琴弦被撩拨的动了一下。 嗯,这种感觉令人胆怯,但有一种难言的快乐。徐妙仪有些不舍,觉得他的下巴的淤青像是粘上了浆糊,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手指从他的下巴上松开。 “还有这里。”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朱棣从半空抓过徐妙仪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徐妙仪的掌心紧贴着他的心脏部位,感受他起伏的胸膛,还有狂乱的心跳,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低声说道:“哦,很疼吗,那我回去找一找,看有没有膏药。” “不用了,这样就很好。”朱棣牢牢的抓着徐妙仪的手,“你就是我的药。” 这个……徐妙仪愣住了。 脚下溪水流淌,清亮怡人,徐妙仪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美好起来了,什么外租之冤、杀母之仇,压抑在胸口的疑云都消失不见了,方才还觉得聒噪讨厌的夏虫,此刻发出的声音悦耳动听,好像唱着某种江南歌谣。 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围着他们翩翩飞舞,光芒好像是随着夏虫歌唱的韵律闪烁,将他们年轻的脸颊映衬着柔和光亮,朱棣将她按在胸口上的手换换向上移动,停在他guntang的唇边。 朱棣的唇很薄,就像一条线,却烫的惊人,他轻轻吻了一下徐妙仪的手指。 徐妙仪觉得自己的食指像是在炭火上烤着,这一股灼热之感,直到了夜间住进客栈,入了梦,都依然guntang,好像那个吻烙进了她的灵魂。 次日清晨,金华知府亲自督阵,出来辟谣,栾八郎已经将传谣人的画像勾勒完毕,惟妙惟肖,金华知府立刻下令全城通缉。 听说毛骧等人不追求行凶平民的责任,金华知府松了一口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验明尸首,打发他们走吧。 这一天是阴天,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迷梦的徐妙仪一看见已经挪出的棺椁,就立刻振奋起精神。 栾凤和王夫人合葬在一个棺椁里面,栾八郎形容憔悴,一夜没睡,他知道朱守谦和徐妙仪的身份后,眼中立刻燃起了仇恨的怒火,原来他们是谢家的后裔!是仇人谢再兴的外孙! 但在金华知府的威压之下,栾八郎还是收起了怒火,对衙役说道:“开馆吧。” 生锈的封棺钉被□□,落在地上叮当作响,棺材板开启,一阵强烈的尸臭喷薄而出,幸亏徐妙仪事先熬制了用苍术,白术,甘草的劈尸气的三神汤,众人才不至于当场吐出来。 等尸气散开,众人移步棺材看过去,顿时一阵失望:但见里头的尸骨连装殓的衣物都烂透了,只剩下两具并排躺着的骨架。 这能验出什么来? 徐妙仪蹙了蹙眉,说道:“验不了尸体,还能验骨,有时候骨头也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