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页
澧兰低头不语,过了好久,她说,“母亲,我心里很憋闷,我要是再呆在这里,我大概会闷死!” “那么,你出去走走也好,换换心境。你原来要去哪儿你父母那里?” “没有,我还没想好去哪儿,我不能回父母家,我母亲不许。”顾家在上海的房子她一处也不想去,她不要与顾周翰有任何瓜葛,至少目前不要。 “要不,去南京?你父母的房子还在,回去看看也好。” 陈氏看澧兰的神情里现出一丝期盼,“澧兰,别去太久,好吗?一定要回来,大家都盼你回来,周翰更盼望!” “母亲,你放她走,还不如杀了我。”周翰头一次在陈氏面前这么脆弱。 “你们吵架,我怕仆人听见,所以一直都站在门外。”陈氏尴尬地说,“澧兰从头到尾都不肯说‘你们’这个词,所以她不会离开你。” 周翰盯着她,是,他也不肯说“我们”。 “今天澧兰吵架并不讲理,不过她如果讲理反而不好。” “为什么?”周翰奇怪。 “这样的吵架,如果很讲理,才要恩断情绝。”陈氏有些难为情,“夫妻情深时,做妻子的总会多少有点不讲理,因为知道丈夫骄纵自己。况且这些年她心里有那么大的猜疑,她仍旧深爱你,她怎么会离开你?她要是跟你恩断情绝,她也不是陈家的女子了。” “还有,”陈氏犹豫一下,“我知道不该提到孩子,你很难过。但是澧兰说孩子时一直都说‘我们的’,而不是‘我的’。她心中始终把你和她看成一体。” 周翰眼里闪出光来,是的,他注意到了。 “周翰,有时候,离别是为了再会,更好的再会。澧兰不会撒手你,她根本就放不开。她虽然迫你签协议,可她自己连婚戒也舍不得脱掉,”陈氏微笑,“澧兰就是在气头上,她没审查自己的心。”陈氏把住周翰的手臂,“给澧兰点时间和空隙,让她好好整理自己,别太逼她。放心,她一定会回来,不会太久,我保证。否则,我替你揪她回来。” 仆役们往车上运行李,澧兰的行李不多,周翰不允许他们带太多行装,怕她不回来。随便,以顾周翰的财力,她难道没钱买吗?周翰和经国一起上车,周翰在她身旁立住,站了好久。他看澧兰冷冰冰的脸,她垂着眼睫,从出门到现在,自始至终都不肯看他一眼。略微卷曲的短发半掩住她的额头,在她脸庞微微翘起,她素着一张脸,美极了。他一向认为她素颜最美,脂粉只会遮了她的颜色,她连娥眉也不需淡扫。 周翰平素不许澧兰化妆,他说亲起来不方便。“晨昏定省,蓬头垢面地见父母公婆,是要被责罚的。”“你这样的美貌,别人涂脂抹粉也不及你一分的素颜,怎么能叫蓬头垢面?况且父亲已经故去。你要是怕母亲在意,我去跟母亲说。”他怕脂粉伤害妻子的肌肤。“别,别,我自己去说。你个大男人不害臊?”至于出门要化妆,更不必了,难不成是要去勾引什么人?只有出席晚会时他才许澧兰妆扮自己,否则怕被误会怠慢主人。“你不怕我勾引别人吗?”妻子一脸娇憨。“有我在一旁守着,你作不了妖!” 她把头发剪得很短,表明她决绝的态度,周翰心里揪得疼。可他没想到澧兰短发也这么美,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冰肌莹彻,她若是冲他笑,会妩媚成什么样子?他巴望她看他一眼,哪怕就一眼,他就立刻觍着脸陪她去南京,他哪里舍得把她托付给经国,他实在想扯她入怀,哄她,抚慰她。 澧兰的目光停留在周翰的手上,那温暖、厚实又有弹性的大手。她看那手一会儿握成拳,一会儿又慢慢松开,她听得见周翰心里的叹息。她盯着那手,这手曾经牵扯过她、拥抱过她、爱抚过她,她无比眷恋这手,和这手属于的人。她对他既恨又爱,爱远多于恨。他那样地伤害她,在美国、回上海、和现在,一次又一次,可她就是停不了对他的爱。他就算杀了她,她也还会是他的伥鬼,为虎作伥,她想。 要发车了,周翰不得不离开,她听见他再次嘱咐经国,婆婆mama的,她想,可这杀伐决断的男子只有为她才会这样。她在心里追着周翰的脚步,看他离去,她怎会舍弃他?她当去而复归! 澧兰坐在京(南京)沪线的头等车上,想周翰。她一路上很少跟别人说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想念中,经国和仆妇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免打扰她。这是三月初,她记得1921年的2月初周翰送她回北京过年。她记得一切,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周翰逗她说话,拥抱她、热吻她。 她问自己在这件事上最在意什么?在意失去孩子?她固然极痛心,但她可以努力再要的。在意自己受到伤害?其实她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是很坚强的人,她总能恢复过来。她最介怀的是周翰居然跟别的女人缠绵,他的第一次居然是跟别人!这一刻,她希望自己是欧洲的封建领主,对治下的女人拥有初夜权,对周翰一人拥有就可以了,她叹服自己思路永远这么活跃。可她真的很介意,如果他们换位呢?假如是自己跟别人呢?周翰大概会灭了那人十族,就如朱棣对方孝孺,凭他那妒性,他能做出来。澧兰知道周翰有多在乎自己,就像她在乎周翰一样,在彼此的眼里和心中,他们必须完完全全地属于对方,不可以与他人有一丝瓜葛。她理解了周翰为什么瞒着她,她自己若是有那样的事发生,她会立刻就去死,绝不会告诉周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