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这个措辞似乎有点问题,安默拉想了想,又改口道:“不,我感到非常抱歉。” 是她把哈迪引诱出去的,如果让这个男人呆在钟塔里,也许他还可以多活两个小时。安默拉觉得自己必须为这两个小时的生命担负一定的责任,所以选择了道歉。 老人神色恍惚,似乎没听见安默拉的话。 安默拉不知道自己还能说点什么,于是只得朝这位遭遇不幸的善良老人鞠了个躬,然后转身离开。 “你还需要一个马车夫吗?” 老人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就像瞬间老了十几岁一样。 安默拉一时间没有理解他的意思:“首先我要有一匹马。” “马给你,马车也给你,我可以为你驾车。”老人魁梧的身躯就像一座铁塔,他矗立在儿子的尸体面前,平静得像一滩死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下的东西了,让我跟你一起上路吧,小姐。” 这是安默拉第一次被莲恩以外的人称为“小姐”。 其实她不是很信任这个刚刚认识不久还经历了巨大挫折的老人,虽然他很善良,但是谁也不知道在一连失去两个亲人之后他会不会干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安默拉觉得就连门格尔也不是一出生就那么糟糕的,生离死别可以改变一个正常人的心理状态,甚至是将他们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 “这个……抱歉……”安默拉想要拒绝。 老人意识到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角色已经完全调转过来了,他说:“契约,魔导师的契约!我可以成为你的下仆。” “我不是魔导师。”安默拉平静地回答道。 没有军方认可的人是不可以使用魔法的,那是违法行为,一旦被发现就会受到严厉的制裁。而且就算是魔法也分很多类型与级别,在魔导师公会认证过的普通魔导师只能使用很有限的一部分魔法,也就是“民用魔法”。只有真正进入军方体制内才能接触到所谓的军事魔法,而且只有在得到了上级许可的情况下,军方魔导师才能使用真正具备杀伤力的魔导式。 安默拉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魔导师的身份认证,就连她的魔导系统都是私人研究产物,根本没有军方的合法证明。 所以从法律意义上来说,她不是魔导师。 而那位老人则认为她熟知魔导理论,应该接受过这方面的认证,也能够招收自己的仆人。 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很快安默拉就说道:“我想我该走了。” “等等,你的马!”那个老人转身回到钟塔里,从里面牵出了一匹黝黑的大马。它看上去跟这个老人有点儿像,老迈却强壮,毛发旺盛,脾气暴躁,它站在门边不安地踏着步。 老人将缰绳递给安默拉,他说:“等我一会儿,我把马车从钟塔后面拉出来。” 安默拉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拒绝接受缰绳,她说道:“我不能带上您。” “那么至少带上它。”老人直接把缰绳往她手里一塞,转身跑去了钟塔后面,留下安默拉和那匹老马面面相觑。 过了会儿,安默拉就看见他拉着一辆又老又大的马车从后面走出来。他额上有青筋暴起,汗水顺着胡须流下来,但是拉车速度飞快。看来他不仅长得魁梧,就连力气也远胜一般年轻人。他沉默着走到老马面前,将马车套好,还十分细心地准备了一个小梯子方便安默拉上去。 “您完全可以自己驾驶马车离开。”安默拉看着老人忙忙碌碌,心里有点不明白,“我刚刚给了您一点魔抗材料,短时间内应该足以应付辐射能量了。” “车里有毯子和暖炉,可以晚上睡觉用。”老人从自己衣袋里掏出安默拉给他的魔抗材料,垫在了老马的鞍下,“给它吧,希望它别像……别像哈迪一样,它是我最后的亲人了。” 安默拉再一次被老人的举动惊到了,她说:“这只是一匹马而已。而且有些动物的抗魔能力比人要强,它们变异后如果能得到控制会……” “请好好对它。”老人抹了抹脸,他脸上络腮胡子太多了,安默拉实在是分辨不出他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而严肃地对安默拉说道:“请好好对我的老伙计,就算它只是一匹马。” “……哦。”安默拉拽了拽缰绳,结果黑马忽然一个响鼻,把她吓了一跳。 安默拉牵着马,而马拉着车,安默拉转身往前走,而马不停地回头看站在原地的老人。就这么走三步一回头,走五步一停顿,安默拉终于在离开钟塔十多米之后转身了。 “我觉得我也许真的需要一名马车夫。”她和那匹老马一起回头看向钟塔门边的老人,“您看……?” 老人扶着门板的手微微颤抖,他挺直腰杆,中气十足地回答道:“荣幸之至。” ☆、第10章 离去 于是安默拉的钟塔之行有了一个意外收获——年迈的马车夫。 “你可以叫我巴特。”老车夫将一个锃亮的铁盔交给安默拉,安默拉将魔抗材料紧紧地贴在它的内侧,然后还给老车夫。 “哦……啊,是的,巴特先生。”安默拉听着“莲恩”“门格尔”之外的名字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感觉十分别扭。 “不不不,巴特!巴特就好了。”老车夫将一整套钢铁马具擦干净,然后替大黑马装上,“好了,现在它可算装备齐全了。” 安默拉花了一点时间替老巴特和大黑马弄好那些魔抗材料,而老巴特则在这段时间里整理好了食物与清水。老巴特很少离开钟塔,他通常是采购一堆补给品囤在地下室,在袭击发生之前,他刚好完成一次采购。因此钟塔地下室东西很丰富,有熏rou、新鲜蔬菜、各式各样的调味品,甚至还有一个新添置的冷藏柜。 在去掉那些已经被辐射污染的东西之后,老巴特将小半个地下室都挪进了马车里。 新鲜食物都被塞进了冷藏柜里,调味品和酒被舍弃了,清水有一大桶,马饲料有两大袋,熏rou简直可以堆成山。 “好了……应该已经差不多了。”老巴特将那柄锐利的手斧挂在自己腰间,然后把小梯子搭好,“请吧。” 这位老人看起来绅士极了,安默拉觉得自己应该拎着裙子,从朦胧的面纱之下露出半个矜持的笑容,然后在男仆的搀扶之下优雅地登上马车。可是现实的情况是她尴尬地看着大黑马的长脸,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并且差点用脚蹬到车夫的胸口。 “小心点,你晕马车吗?”老巴特还是扶了她一把,安默拉相对于这辆马车而言是有点矮了。 “呃,不。”安默拉犹豫着改口道,“我不知道。” 她出生之后就没有离开过那个老屋,永远只能隔着窗户看莲恩跟外面的孩子打打闹闹。门格尔是有洁癖的,他大概觉得安默拉应该生活在远离一切尘嚣的无菌真空环境下,就像他培养的所有实验材料一样。 老巴特有点惊讶:“好吧,没关系,我驾车很稳的。我们往哪儿走?” “先回一趟我住的地方。”安默拉想要把剩下几个实验废料箱处理一下,上面的魔抗材料还是很有价值的,“在那儿,南边冒烟的地方。” 老巴特甩了一下鞭子,老马稳步向前。 安默拉一边给他指路,一边觉得刚刚他说的“驾车很稳”完全就是谎言。这地形根本稳不了,稳的只是老巴特和那匹步子很是狂野的马,后面的马车颠簸得就跟地震一样。马车里面的座椅被拆掉了,尽可能腾出空间装必需品,而安默拉和那堆东西之间只隔了一块布,她不断被奇怪的东西砸到头。 安默拉突然发现就算有了马车,一路上也一样很艰难。 老马终于在安默拉被砸蠢之前抵达了老屋残骸,老巴特把马车停在看上去比较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次给安默拉搭好小梯子。安默拉下来的时候比之前好看点,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原本单薄的云层正在堆砌,天色暗得让人不安。 “一个小时之内有雨,我们必须赶紧离开这里,去地势高的地方。”安默拉冲进了地下酒窖,开始将那些铁箱子外侧的薄膜完整揭下来。 老巴特站在地窖口,他太壮实了,要下来不怎么容易,于是索性不进去:“你会观测气象?” “不是会观测气象,只是因为积雨云比较好认,你如果抬头看看天也能知道。”安默拉一开始是用骨头在那个铁箱子上面划拉,但是很快发现这样效率低下,“能把斧头借我一下吗?” 老巴特犹豫了一下:“你可能拿不动……” 安默拉低下头,又找了块锐利的骨头,默默地划着铁箱子。 “你是新搬来这儿的吗?”老巴特设法找点话说,刚刚经历丧子之痛,但是他不允许自己露出半分脆弱。他想试着了解一下另一个幸存者,从而稍微转移一点悲痛之情。 “不是。”安默拉的声音夹在刺耳的摩擦声中,“我一直住在这个屋子里。” 这座坎佩尔城总共就这么点大,而老巴特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十年,对城中人和事都十分了解,可是他对安默拉完全没有印象。这座房子倒是挺老了,也是战争时期就有的建筑物。 “我从来没见过你。”老巴特有点怀疑,虽然这种时候见没见过已经不重要了,但是他依然想问清楚。 安默拉很自然地说道:“哦,那是因为我从来没出过门。” “……好吧,你不愿意说就算了。” 老巴特放弃了,他觉得不会有谁活了十几年不出门,安默拉一定是不想告诉他自己的来历。而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来历往往就说明大有来历,老巴特想到这里又暗暗观察了一下在地窖里忙碌的安默拉。栗色的长发,一件完全不像是女孩子衣服的外套,身材格外瘦小。其实安默拉外表上与平常的孩子也差不多,但是行为明显要成熟一些。 “好了。”安默拉将东西叠好收进自己的口袋里,魔抗材料很薄,几乎不占空间。 老巴特让开路:“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这个让安默拉有点犯难,她不光对城市周围的地理环境不了解,就连整个帝国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她可以演算出至少一百种勘测系魔导式,但是每一个都需要魔导系统的支持,而勘测周边地区准确地形的魔导式甚至需要两至三个军方魔导师合作。 “附近有高山吗?”安默拉问道。 “没有,这里是平原森林过渡带。”老巴特的说法很专业,这让安默拉刮目相看,一般平民只会用“附近都是平地”或者类似的形容。 “那么我们往帝都方向走。”安默拉登上了马车,她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先找到莲恩这个最大助力。 其实安默拉的抉择是很明智的。这里是普朗曼帝国的领土,即便附近都成了灾区,想要直接越境去圣兰斯卡特也不可能。普朗曼帝国与圣兰斯卡特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外交关系,但是实际上边境摩擦不断,所以边境驻军基地大多处于活跃状态。试图偷渡入境的人大多被魔导装置击毙了,漏网之鱼很少。 而且不久前翡翠圣枪才发动空袭,现在的边境管理肯定比以前还要严格,要想跑去圣兰斯卡特拿回戒指还需要迂回一下。 安默拉在马车上问老巴特:“对了,您以前是做什么的?” “驭手。”老巴特挥了下鞭子,马车又开始颠簸着前进了,“我参加过圣兰斯卡特与普朗曼之间的一些小战争。” 驭手……这是个兴起不超过百年的兵种。 他们和骑手有点相似,不过骑手是驾驭坐骑作战,而他们则是cao纵以坐骑为动力的兵器进行作战。说得更通俗点,骑马打仗的就是骑手,但是如果让马拉个大炮,然后让人站在炮车上点火发射,那么那个人就是驭手。 虽然安默拉不知道帝*备状况如果,不过她知道近些年魔导军团的发展,而这就足以让她推断出很多东西了。 近几十年来,远距离控制低等动物的可能性已经成为现实,而天空要塞的存在则让狮鹫一类的空骑兵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在这种情况下,单纯的骑兵已经不具有战斗力了,所以帝国才会弄出驭手这样的新兵种。让坐骑装备上魔导武器,然后由驭手指挥作战,这么一来人与坐骑的灵活性和魔导武器的威慑性全部都可以顾及到。 不过近百年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战争,所以就算出了新的兵种也没有办法经过实战考验。 “噢,那挺不错的。”至少安默拉在得知这一点后感觉他拉车比之前稳多了。 “你呢?”老巴特大声问安默拉,“你和那些学习文学艺术或者打架斗殴的孩子可不一样。” 安默拉想了想,她一直是在门格尔这里学习知识的,到底学的是什么学科她也很难说清楚。门格尔是个十分全能的研究者,近乎完美地兼任着药剂学家、生物学家、人类基因学家、礼仪学家、数学家、医学家、军事家、逻辑学家还有魔导系统工程师等职业。 他可以完成安默拉所能接触到的一切领域里最艰难的事情,不过很可惜他称不上教育学家,安默拉从他身上获得的永远只有留于皮毛的知识和深入骨髓的痛苦。 “我……呃,有一位家庭教师。”安默拉感觉自己说起谎来越来越顺畅了,“他跟我讲了不少东西,关于魔法的。” “好吧,看来你还真是位足不出户的大小姐。”老巴特也不知道信了没有。 普朗曼帝国在全国各个城市都有学院,大大小小,学费低廉,补助优厚。除了高阶学院的进修,其他地方都是平民能够负担得起的。现在很少有人不去读书,而是专门呆在家中等教师来进行一对一的辅导了,就连那些古老而矜持的贵族们都纷纷走入帝都的贵族学院。 所以在安默拉这个年龄,“不去上学”的确是非常让人吃惊的事情。 安默拉当然没那么厚脸皮承认她自己是“足不出户的大小姐”,她说:“不,这只是……这只是我老师的个人兴趣罢了,他总喜欢跟我讲这些。” “得了吧,我是混过军队的,魔导知识还没有普及到这个程度。”老巴特再次表明了他的不信任。 那是被军方垄断的知识,只有在中央军事学院和它的分校才被允许传授。而接受魔导理论教育的人,不管将来是不是要为帝*方服务,都得签署保密协议,承诺不以此危害帝国,否则会被军方以叛国罪处以极刑。 安默拉不是很清楚这些,于是只能辩解道:“只是很普通的魔法……非军事的,安全无害的民用魔法。” “你一个小时前还告诉我造成眼前这一切灾难的是死亡放射,现在你打算告诉我这属于民用魔法的范围吗?”老巴特尖锐地指出了她前后矛盾的地方,“好吧,小姐,不想说就算了,我也只是希望你有办法帮助我们脱困。” 安默拉无言以对:“……” 她不能告诉老巴特造成这场袭击的原因有百分之五十是她,另外那百分之五十是她爸。 “死亡放射的覆盖范围很大,也许是所有同类的战略级魔导式里最大的,不过相对而言它的威力也要小一些。”安默拉在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决定如实相告,“呃,只是相对而言的。不过这就意味着我们的魔抗材料能撑相对较长的时间,如果它产生絮化请即使跟我说,我会尽快更换。这样大范围的袭击肯定已经被帝国知晓了,我们速度快一点,只要走到辐射区边缘就能得到援助……” 让帝国出动天空要塞来寻找幸存者是不可能的,这里是敏感的边境地带,任何军事利器的出现都代表挑衅。所以现在帝国派出的应该是普通搜救队和军方的调查人员,他们只能从辐射区边缘一点点找过来,而坎佩尔毫无疑问是辐射区的核心地带。 对于老巴特而言,走到辐射区边缘之后他就能得到普朗曼的援助,因为他是帝国公民。但是对于安默拉而言完全不是这样,她不相信门格尔有给她办过身份证明,如果贸然求助于帝国却被发现是外来黑户的话……结局太美,她不敢想。 所以现在安默拉面临的困境是,性命攸关的黑翡翠被圣兰斯卡特帝国的魔导军团拿走,她却不得不前往相反方向的普朗曼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