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节
徐姥姥喜不自禁,便将怀真的手握住,道:“真哥儿,姥姥近来常常觉着,好像一场梦一样,可是这梦太好了些,你舅舅的做的铺子很好,年前又买了邻边儿那座大宅子,正布置着呢,下回你来,或许就搬了过去了。你表哥得了军功,还受了皇上的封赏,唉,这周遭的人都说,是老李家祖坟上冒青烟了,我这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害怕。” 怀真问道:“姥姥又怕什么?” 徐姥姥道:“就是委实是太好了些,总觉得……” 怀真心中一动,知道了徐姥姥要说的是什么,便笑道:“姥姥怕什么,李家如今,也不是白得的,舅舅每日起早贪黑,没日没夜的忙,才得今日的光景,表哥也是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虽说封了爵,可也是正经拿命换回来的,不是那种坐在家里自天上掉的,姥姥别想别的,只管好生养身体,等孙子们孝顺你才是。” 徐姥姥听了她一番话,便又笑起来,道:“不错,姥姥就是太足了些……先前在田里跌了那一跤,倒是觉着是老天嫉妒我太享福了,赶着要收我呢,因此我倒是也不怕,想如今儿女孙子们都出息,我倒也没什么可惦记的了,就算老天爷收了我去,横竖我也是乐着的,只有一件事不得放心……” 怀真便问道:“姥姥说的什么事?” 徐姥姥望着她,便道:“你表哥虽然大了,我倒是不担心,横竖是个男娃儿,将来娶谁不是娶,由得他去。姥姥只是cao心你……那个凌家的状元郎,我瞧着你怎么不像是个喜欢的模样……” 怀真从来都抵触这个话题,然而听徐姥姥语重心长说起来,不免也垂了眼皮,道:“姥姥……” 徐姥姥握着她的手,点点头道:“罢了,倒是也不用我多嘴浑说,只盼着老天开眼,那状元郎是个知冷知热的,懂得疼惜你的,姥姥便是立刻死了,心也足了!” 怀真听到“死”字,便不依起来,皱眉叫道:“您老人家,这种话也能说的么!” 徐姥姥见她急了,便将她轻轻搂在怀中,道:“其实说句心里话,虽盼着你有个好归宿,这心里却又难过……这样好的真哥儿,不管给谁,姥姥心里也不舍呢……” 怀真微微靠在徐姥姥怀中,此刻心中所想的人,却竟不是凌绝。 祖孙两人静偎片刻,怀真便问道:“姥姥,倘若有个人,为人是极好的,人人称赞……对我也是极好的,只不过……” 徐姥姥低头看她,道:“只不过怎么样呢?” 怀真想了想,微微咬唇,道:“他总是……做些我并不喜欢的……” 徐姥姥一惊,问道:“做了什么?” 怀真心中微微跳了跳,知道徐姥姥虽年老,却明白,倒是有些后悔自己贸然问出来了。当即不敢多说,只好咳嗽了声,搜肠刮肚地想着,勉强便道:“比如……总是……叫我吃些我不爱的……”说了这句,又觉面上有些微热。 徐姥姥本以为是什么大事,忽然听了这句,才笑了出来,道:“你这却是在说谁呢?必然是个长辈?” 怀真吓得心也停了,不知自己怎么就泄露了。 徐姥姥却自顾自点头道:“你这话,倒是让我想起来,你舅舅小时候,很不爱吃rou,那时候家里又穷,好不容易得了一块儿,总要给他吃点儿才好,本是念着他是男孩儿,满心疼惜偏爱罢了,因他不喜欢吃,姥姥便把rou熬成汤,如此一来,他果然爱喝,你娘也能喝了些……有时候当长辈的是想为了你好,只是你们年轻人,哪里就知道这心意?等你再大一些就明白了。” 怀真听得怔怔地,听到最后,却红了脸,当下不敢再说一个字儿,只点头而已。 因容兰之前相邀,次日又特意派了人来请,怀真只好过府叙话。 两人相谈甚欢,眼见中午了,容兰不免竭力留饭,怀真却惦记徐姥姥,便到底辞了。 谁知才下车进门的功夫,便听到外头马蹄声响,怀真不知是谁,因停了步子,回头看去,竟见门口人影一晃,乃是李霍大步流星地跑了进来。 怀真十分惊喜,这会儿里头李准听见动静,也一溜烟跑出来,见是哥哥回来,便大叫着,冲上前将李霍抱住。 李霍拍拍李准的肩膀,道:“小准别闹,哥哥有正经事儿呢。” 怀真便问道:“表哥,出什么事儿了?” 李霍道:“你随我来。”说着,便拉住怀真的手。 怀真一怔,哭笑不得道:“这是做什么?好不容易回来了,好歹你进屋里见见姥姥呢?” 李霍心想也是,忙放开她,先进里屋见过徐姥姥,略说了几句,才又退了出来,仍拉住怀真的手,迫不及待就要出门。 怀真道:“我才回来,却又去哪里?” 此刻吉祥就也跟上来,李霍回头道:“jiejie不必跟着,我跟meimei说几句话就回来。” 吉祥因知道他们是表兄妹,素日亲昵,怀真又并无吩咐,因此便果然停了步。 李霍不由分说拉着怀真出门,见那马车还停在门口,他便催促怀真道:“meimei快上车呢。” 怀真又惊又笑,便道:“你这样慌里慌张的却是怎么样?到底是要去哪里,不是说几句话么?” 李霍已叫那车夫退下,竟自己上了车,道:“是有正经的急事,耽搁了就不好了,meimei快上车。” 这会儿李准也跑出来,在马车边上跳跃叫道:“哥哥带我一块儿去!” 李霍笑道:“哥哥待会儿就回来了,且别急。你乖乖回屋去。”李准有些不舍,却只好答应了。 怀真此刻便上了车,才坐稳了,还未开口,李霍已经打马而行,怀真一颠,身子靠在车壁上,心中更是啼笑皆非,索性便不言语。 如此眼见马车出了幽县,竟往大道上而去,怀真从车帘中看出去,见越走越偏,心里惊愕,就问道:“表哥,究竟去哪里呢?莫不是要回京?” 李霍道:“待会儿就到了。”也不理会,只打马狂奔,怀真只好掩住帘子,如此又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马车才停了。 怀真正想看看李霍究竟弄什么玄虚,却听李霍道:“meimei快下车。” 怀真自车中出来,蓦地一怔,却见眼前竟是一片梨树林,正是梨花堆雪的时候,望去团团簇簇,畅快怡然,耳畔却又听到湍湍流水的声音,怀真不由奇道:“这是何处?又从哪里来的流水声儿?” 李霍手一指梨树林里头,道:“meimei不知道呢,洢水河就在对面流过,你且去看看。” 怀真弯腰笑道:“我当是怎么样呢!你早说有这般好地方,我也早就来玩耍了,何必这样藏藏遮遮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她见了如斯繁盛的花林,心旷神怡,便撇开李霍,往林中而去。 怀真贪图美景,提着裙摆且走且看,只见树树梨花,如堆霜砌雪,白锦无纹,虽然簇簇开的热闹,却别有一番清绝高洁意境,而掐枝细看,更见花朵儿似巧笑迎人,引的蜂飞蝶舞。 怀真流连片刻,回头瞧了一眼,并不见李霍前来,只是心里高兴,却也并不在意,正在喜欢之时,忽地听到有人声传来,竟是念道:“冷艳全欺雪,馀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怀真乍听了这声音,陡然失神,蓦地回首。 果然见身后几棵树后,有人徐步走出来,着一袭银红长袍,似玉树临风,顾盼神飞,他举手把眼前的花枝轻轻拨开,抬眸看向她,浅浅一笑间,竟让花也失色,居然正是小唐。 怀真浑然想不到会在此相遇,更几乎以为是梦中!只顾呆呆看着,此刻小唐穿过花丛,走到她身边,却笑道:“是怎么了,不认得我了不成?” 怀真听了小唐的声音,才信以为真,越发惊诧,问道:“唐叔叔,你为何在此?” 小唐笑道:“你别怪李霍,是我托他把你带出来的。” 怀真因太过震惊,竟还没想明白,本还模模糊糊地想,莫非天底下当真有如此凑巧之事,竟在此跟他“不期而遇”?听小唐一说,才醒悟过来,瞬间满面通红,道:“原来、原来……是你……” 怀真还未问完,小唐又走上一步,温声道:“你别恼,只因先前你们府里派了人去找我,我偏偏有事,没能前往,次日再想去,却听应大人说你来了幽县……只以为几天就回了,不料已经要半个月了呢,怎么还不回去?我怕你有事,才特意托李霍如此,并无恶意。” 怀真并不能全信这话,只因为怕有事,竟不惜跑出城来寻她不成?竟还拉了李霍入伙……怀真心中不自在,便皱眉道:“唐叔叔你、你也太……” 小唐闻言,心中悄悄地便接口说道:“我是太过想你罢了。”但因知道骗她出来已是不好,若再言语上如此,只怕雪上加霜。 因此小唐便只咳嗽了声,正色问道:“那日,究竟可是有什么事呢?” 怀真听他只问这件,才又抬起头来,想到噬月轮,心中一凛,便忘了其他。 小唐因不敢只是看着她,就左顾右盼,做出看花之态,只是目光仍多半是在她身上罢了。 却听怀真道:“唐叔叔……你从沙罗国带回来的那个、噬月轮,可还在你手上么?” 小唐其实早去寻过了竹先生,已知此事,此番前来不过寻个由头罢了,闻言故意道:“怎么忽然提起这个来了,的确是在……先前还想给你看看,只是你跑的倒是快,我竟来不及拿出来呢。” 怀真见他略有揶揄之意,便转开头去,略略定神,又说道:“竹先生说……你曾答应过给他宝物,还说……就是这个物件。” 至此,小唐也不愿再欺瞒她,便笑说道:“罢了,不骗你了,这个东西,我已经给了竹先生了。” 怀真一惊,问道:“已经给了他?那、那……”心中滋味难明,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唐见她神色有异,便道:“怎么了?莫非……你不愿意我将此物给他?” 怀真忙摇头道:“不、不是……”低头一想,大不了等回京之后再寻竹先生……或者亲眼一看那噬月轮,然而一想到此事,隐隐地心中又有些恐惧,不知道见了那物件,究竟是好是歹罢了。 怀真正低头思忖,小唐望着她,缓缓地上前一步,悄然问道:“那天,怎么就不容人说一句话,便回家去了呢?” 怀真才敛了心神,道:“早说了要回家的,又有什么话说?” 此刻她人在梨树之下,满树烂漫,如云如雪,玲珑可爱,却都不如眼前人物可怜可爱,小唐忽然有些后悔约在此地相见。 他本打定主意,此次相见,务必要端庄肃然相对,一改先前对怀真留下的恶劣印象,然而此刻才发现……竟是失误了。 此地此景,此人此情,这无疑是对他自制力的另一极大考验,此即才知,柳下惠当真不是人人能做的,然而转念一想,只怕柳下惠也不曾遇到过他真心喜欢的那人,故而才能坐怀不乱。 譬如小唐对别的什么女子,也从未有过这种绮念横生、无法自制的情形,纵然当初中了公主的迷药,兀自撑着不倒,想来却也不比柳下惠差多少。 小唐心中恍惚,便道:“必然是那一夜……我唐突了你,你恼了。” 怀真听他如此说,隐约察觉有些异样,不由后退一步,却不防轻轻地撞在一棵梨树之上。 小唐道:“留神。”探臂在她腰间一揽,此刻那梨树被震动,便摇落千万花瓣,顿时如一阵花雪摇落,风送香飘,纷纷扬扬,美不可言。 怀真仰头看去,不由地看呆了,为此景所迷,眼中微微透出喜悦之色。 而花雪之中的小唐,正也看着她,梨花纷飞,将他的容颜也遮的闪闪烁烁,只是双眸依旧星光宝石一般粲然,似能慑人心魂。 怀真无意中看到,不由喃喃唤了声:“唐叔叔……” 小唐目睹此情此景,又听到婉丽清音,入耳入心,先前那些理智顿时也如这片片梨花雪一般,都香飘雪舞,四散溃逃而去。 小唐直直地看着怀真,低头便吻落下去,可巧一片梨花瓣自两人之间坠落,小唐一吻,便将花瓣贴着,压在了怀真唇上,薄薄地一层花瓣挡在两人之间,小唐怔了怔,然后便微微用力,那雪色的花瓣顿时便被揉碎了,一点花汁沾在唇上,清香甘美,于舌尖飞速地蔓延开去。 ☆、第 161 章 风吹草暖,日色正好。李霍枕着双臂,将身子躺在车辕上,叠着长腿,一只脚翘了出去,微微地摇晃着,十分闲适自在。 小风阵阵地拂过脸颊,李霍眯起双眸,望着头顶晴空。 如此湛蓝而熟悉的晴空,只有大舜才有,而此刻面对这般干净明澈的碧蓝天色,让他觉着,在沙罗的所有,仿佛一梦。 然而却又如此鲜明,似在昨日。 风在耳畔轻轻吹过,仿佛能听到花瓣随之飘舞的声响,而随风传来的,还有那些曾回荡耳旁的喊叫同厮杀声,刀枪剑戟相碰发出刺耳的锐响,逐渐地,出现眼前的,更有那些屋梁般高的巨象,忽闪着蒲扇般的大耳,发出慑人的吼叫声,震耳欲聋。巨灵神似的的足掌按在地上,顿时烟尘滚滚,地动山摇,仿佛便能掀翻一整支军队似的气势。 李霍便亲眼看见一个士兵,被卷入底下,然后便再无然后。 虽然胸中怀有复仇的烈火,但此番出使沙罗,竟是他第一次参与实战,更是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情形,在看见大日王驱使巨象阵出现之时,李霍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所见的乃是难以形容的妖魔鬼怪,如许强大,绝非是人力能够战胜的。 但毕竟,这支看似不能被战胜的魔怪军团,仍是给唐毅给破了。 李霍记得,就在自己骇然惊心之时,是身旁那人,白衣如雪,神情恬淡,让人望而安心。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那些蓄势待发的巨兽,更不把骑在上面、耀武扬威的大日王放在眼里,反而口吻淡淡地说:“你们可知道,战国时候齐将田单是如何大破燕军的?” 当时他的笑容,便如此刻的日色一般温和,起初不觉如何,然而日色渐盛,若不及早退避,便会被那股烈阳之力灼伤,直至化为微尘。 李霍永远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此刻,犹在耳畔: “这些蛮夷,自以为有恃无恐,却不知我们华夏泱泱数千年历史,数千年的征战,先辈们早把所有应对之策留给了我们,其高深莫测,岂是这帮化外之民所能领会的。” 说着,一声冷笑,是打骨子里透出的淡淡蔑视。 这种气势,就如当日他率军往尼博尔借兵,属下们都不放心,纷纷劝阻不可冒险,而他一拂衣袖,云淡风轻地笑说:“放心,我在,便是千军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