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魔教自称圣教,白道这边喊它魔教。但邪门歪道中,魔教只是其中最庞大、势力最大的一支,魔门中的其他邪门,也多得很。人人都知魔教总坛在西南地区,要入魔教,总有千万条千奇百怪的理由。那边有容乃大,不拘一格。 昔日也常有正道中人想混进去做内应,后来发现魔教这样的地方,乱七八糟,根本不需要内应。 这里都是无规矩之人,求魔教庇护。魔教自是如森林一般,豺狼虎豹皆在其□□存。在这里,生存就很难,如果没有特别之处,在这里抱有什么不切合实际的想法,很难在这里活下去。 事实上,如果有别的想法,有别的选择,谁又愿意置身这般险恶之地? 杨清无意中与水堂主聆音相遇。 对方看中他的脸,想引他为床上之宾。杨清武功高,对方毒术高,相斗之下,当得知他就是杨清时,水堂主颇为诧异,后惋惜道,“原来你就是杨公子。既然你是圣女看上的人,我便不能睡你了。跟我走吧,我得把你完好无损地送给她。” 水堂主聆音最后没有把杨清送出去,因她发现这是位才能极为出色的人。她堂下中人请教她堂中事务,她自己焦头烂额之际,杨清在一旁指导,三言两语,就能帮她理清头绪。 水堂主万没想到,圣女望月运气这么好,看中人的脸,人还偏偏不是只有张脸。 她与杨清达成了协议。她提供给杨清呆在魔教、近距离探看圣女大人的机会,杨清帮她处理堂中事务,琐事不要烦她。杨清若想离开,随时可走,她自不会将他的信息说出去。 无非是各取所需。 杨清自是面容出众,吸引水堂主;但他的才能,更吸引水堂主。此人又已被圣女看上,聆音觉得自己大约是没什么机会的,既然圣女大人看上的人想在圣教中呆着,想看看圣女是什么样的人,那就呆着呗。日后说不定都是一家人,谈不上什么损伤不损伤。 杨清在这里,见识到了与他所以为的,完全不同的魔教。 这里并非人人爱好杀戮,并非人人罪大恶极。例如水堂主这一堂,门下诸人皆是学医之辈,或者容貌极为出色之辈,很多人一辈子,摸遍了人体的xue道,却根本没有走出过魔教。 不过水堂主的医术,靠的是千千万万的尸体堆出来的。前一天在她床上的人,第二天,她就能无所顾忌地在同一张床上,剖开尸体研究。她的医术能这样好,也是死的人多。许多手段,正道那里会顾忌,魔教这边,却是无所谓。 见识过这里人对生死的轻视,杨清心中了然,想如此这般对人体试验毫不介意,魔教这边的医术,难怪白道那边,几辈子都赶不上。 这里跟白道很不一样,但是却有必然存在的价值。 时时刻刻,对他旧日所想产生冲击。杨清并不反感这种印象。 不过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对他冲击最大的,乃是圣女望月。 他第一次在魔教见到圣女望月时,自己在帮水堂主整理宗卷。感应到门口有人时,侧头看去,便看到门口靠着一紫衣女子,淡淡地看着他。 紫藤花开一般绚烂,带着女子的柔婉和娇美,兀自绽放。 与在云门山下碰到的那个红衣烈烈的姑娘,手持长刀血染千里的风sao魔女,完全不同。 站在门口的姑娘,一头乌黑的长发,几绺散乱地贴着面颊。许是阳光刺眼,她拿手挡光,其下的眉目明艳,面孔靓丽,耳上带着紫荆耳饰,晃一晃,闪闪发光,而肩上沾着的院中黄叶,便飘飘然落下去。她站在微风口,美得很干净,很明澈,一点戾气也没有,一点也不像会随时杀生的样子。 她完全无害。 笑盈盈的,大大方方的,带着欣赏的眼光看自己。 杨清顿了一下,才起身,向她请安。 一个不错的开头。一个没有戾气的貌美姑娘。 开始杨清与她接触的开篇。 水堂主聆音在碧山养伤的时候,杨清只见过圣女这一面。等水堂主回去总坛后,杨清见的,才慢慢多了。 她并不是冰冷无情的人,也不是诡计多端的人。她很活泼,很灵动,又特别的潇洒,特别的万事不上心。圣女在魔教,地位突出,又像是象征一样美好,许多魔教中人都心中仰慕她。 杨清在处理公务时,就常能听到人聊关于圣女的八卦: “所以我们这一辈,也看不到教主和圣女喜结连理了?” “是啊,都是那个姚姑娘,抢走了教主。还以为我们圣教多少年教主不和圣女同时出现,这一辈终于改了,结果还是一样。” “你们说,教主是不是跟圣女受什么诅咒啊?自从圣女之位设下来,我们圣教历代,好像就没有几对成的。” 因杨清为掩饰身份,也不开口说话,也戴着面具,他武功又极高,在同一大殿中,旁人自以为小声的谈论,他也全能听见。他听到众人感兴趣地说起原教主与姚姑娘、圣女望月的恩怨情仇,他心中略微复杂:那位姚姑娘,就是姚师妹吧? 姚师妹,抢了教主? “怎么,又在传我的八卦了?”忽有清亮含笑的女声在殿门口传来,杨清的背一僵,回过头。 他看到望月站在门口,看下属们跪了一地。在他走过去时,她伸手一指,点中了其中一人的xue道,那人便嘿嘿嘿傻笑不停,求助地看着圣女。望月却只自顾自说道,“这种八卦,听多了多腻。弄得我跟小白菜似的可怜,听得我一身鸡皮疙瘩。改改吧。” 下属们从善如流,“您喜欢听什么样的?” 望月屈起的手指点着自己下巴,想了下,兴致盎然道,“改成讲我与杨清的八卦吧。这个我听着觉得挺好的。” 杨清走过去的步子,顿了片刻。 “那要怎么讲比较好?”有耿直的下属为难问,“您也没有追上人家啊。” 圣女的脸,刷地拉了下来,“你叫什么,谁手下的?这么诚实,过来给我做事呗。” 下属们连连求饶,忽看到走来的杨清,忙道,“大人,山秀公子有事向您汇报呢。属下们告辞了!”匆匆离去。 望月转过身,看到后面的杨清。她的眉目扬起,冲杨清露出一个笑,“聆音有你这样的属下,真是省了多少心。又要向我汇报什么?” 杨清并没有需要向她汇报的,做了几个手势。 她大约是没有听懂,也看不懂,便皱着眉看他。杨清耐心用手语解释,女子盯着他,看着看着,她发着呆,突然问,“你能不能把面具摘下来?” 杨清微愕,面具后的眼睛,抬起来向她看去。 她上前一步,杨清往后退一步。 她说,“我总觉得,你没有毁容。你风采这么好,怎么可能毁容了呢?摘下来让我看看。” 杨清后退,抬臂挡住她突然伸出的手。 望月素来随性,想要摘他的面具,当即与他拆招。杨清自是不能与她打下去,他并无魔教心法,她又熟知魔教套路。一两招他能模仿,打下去,她必然发觉。在她的手擒向那张冰冷面具时,青年跪了下去。 望月愣住,说,“跪我干什么?我只是想让你摘下面具而已。” 杨清正思索如何打消她的念头,一个魔教人就来了,与望月说,“圣女大人,教主欲带姚姑娘下山玩,问您有没有想要的,他带给您。” 一瞬间寂静。 杨清能感觉到,方才与他说话的望月,带着调笑意味。这一刻,她安安静静地站着,再也没有了任何兴趣。 望月冷淡道,“让他等着。我马上过去找他。” 下属退后几步,杨清低着头,忽见望月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她手抚上他冰冷面具,在青年警惕的目光中,她翘唇,“我不陪你玩了。我要过去折磨原映星和姚芙了。” 姚芙! 杨清眉头跳了跳,这是他第一次明确从魔教这里,明确听到关于姚芙的话。他迟疑一下,打个手势,指了指东北方向。 望月抬头顺着他的手势看,茫然道,“云门?你为什么指云门?你是听说了我对杨清的喜欢么?” 杨清:“……” 他隐在面具下的唇角抿了抿,自然看出她是故意曲解他的话了。 好笑却无奈。 她一副“你打手势我看不懂”的模样,郑重其事道,“圣教的风气需要清一清了。这样,我也不要你摘下面具,伤你那脆弱的小心灵了。我特别讨厌人把我传成受尽欺负的样子,你帮我编个流言,关于我和杨清的。有多恩爱就说多恩爱,有些甜蜜就多甜蜜。这样传出去的流言,才有趣呢。” 杨清无言。 他要自己传自己的流言? 望月威胁他,“你不会说话,写字总会吧?给我好好编啊,要是编的不好听,水堂主这个月的俸禄,我就扣了。你自己去跟她交代吧。” 杨清看她与人走开,他慢慢起身,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如她所说,她要去折磨原映星和姚芙,他要帮她编她和自己的流言,好给魔教的风气换一换。 杨清心想:自己传自己的流言,这倒也挺有趣的。 他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可也不排斥。 他在云门多年,被养的性情温淡,谦和有礼。但真实的杨清,却挺喜欢这些有意思的事情。在云门他从未做过,他的审美也很单薄,圣女望月给他打开了一扇门。 望月对整个江湖广而告之,说对他的迷恋。这并不是阴谋诡计,她只是喜欢,所以就做了。 太简单了,太一眼望尽了。 杨清与她接触,她带给他很不一样的体验。他作为旁观者,看她在魔教的日常。 看她多么明艳。 看她多么自由。 看她多么有趣。 他将各种事堆到她面前,她磕磕绊绊地与他进行手语交流。魔教的日子并不难挨,大部分人的武功都不如杨清。只要能不碰到那位教主,杨清自认为魔教总坛,可任他来去自如。于是他也一直谨慎,不与教主当面。 她与他坐在水边看天看地,听她叹气,“我觉得我现在是聋哑人最好的朋友。我要编本书,告诉世人怎么跟聋哑人交流!” 他笑:“你名声这么坏,没人会信你的。” 望月在他肩上推了一把,眼珠转一下,笑道,“笨!我怎么可能用圣女的身份写书去?” 杨清便笑,不言语。 他心中有许多话,但都不能跟她说。他只能当沉默的陪伴者,听她说很多话。听她说—— “山秀,你要不要来我帐下?沦为聆音的床上玩物,你太屈才了。” “山秀,你喜不喜欢这个花?听说是送给心爱之人的,但你知道,我的心爱之人隔着千山万水,你拿去玩吧。记得,不要误会,我对你绝没有非分之想哦。” “山秀,昨天我看到你跟一个姑娘月下散步了嘿嘿。春心萌动了?” 她并不是刻意找他说话,实际上她大大咧咧,根本不关心他。是他主动上前,他告诉自己,我要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然后她每每与他说话,各种话题,各种内容,都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她还随手送礼物给他,都是兴致所致。 她打开了他的世界。 让他好奇进入,便是旁观,都觉得有意思。 忽有一日,寻机会去找她时,在殿外等候时,听到火堂主明阳问,“那个山秀,是不是喜欢您?” 站在殿外的杨清,心中忽而发冷。 他无意在听殿中的话,他只是突然感觉到当头棒喝,打醒了自己。他问自己:我要做什么? 我非要弄清楚她是什么样的,这有什么意思? 我为什么就非要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呢,那跟我什么关系? 他站在殿外,与出来的明阳对视。对方目光审度,他清清淡淡的,倒让人看不透神情。进去后,圣女望月看着他,以一种奇异轻笑的目光: “山秀,我觉得,你出现的,真是恰到好处。” “……您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