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她不记得他一长串的德文名字,却对他的中文姓氏“萧”记忆深刻,当然,得归结于外婆的遗嘱。 “凡遇见萧姓之人,一律不与之来往。” 林霂回过神对这位投资银行家笑了一下,不凑巧,银行家正在接电话,深邃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容,表情淡淡地颔首。 林霂望向车子的第三排。 第三排坐着一男一女,手中拿着厚厚的资料,都穿正装,应该是银行家的高级助理。 林霂向他们微笑致意。 那两人没什么反应。 林霂没有多想,走到前排,拉开副驾驶位的前门。 她没有急着踏入车内,而是提起羊毛长裙坐进去,双膝合并,再把两条腿收进车里。整个过程很从容,避免了上车瞬间导致车子重心下坠的情况。 林霂系好安全带,和司机交流回家的行车路线,然后安安静静地坐着,坐了一会儿,陡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虽然背对着后排,但她知道“大人物”已经结束了电话,很奇怪,他没有说话,两位高级助理也过于沉默。 林霂的心中浮现出一抹微妙的感觉,她好像不受欢迎? 关怡的suv已经让开中间车道,奔驰车发动起来,林霂想下车也来不及。 她一头雾水,只能闷不吭声地坐着。 女助理忽然打破沉默,不是说中文,而是用德语穿插着日语与“大人物”交流。 “萧,你为什么不拒绝那位中国女子的无礼要求?她自称是国际经济学商学联合会会员,我与你却从未见过她。” “她开车的习惯不好,一举一动也轻佻,欠缺教养。” 林霂学过德语和日语,女助理对于关怡的负面评价,她全听懂了。 “这位女士也无礼。你还没有邀请她上车,她居然主动坐进来。” 林霂有些惊讶,她以为“大人物”和关怡交情匪浅,岂料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这下,林霂如坐针毡。 恰是同一刻,低沉润泽的声线响起,是发音纯正的德语:“美智子,不可以因为这位女士不懂德语就在背后议论她。” 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流淌过心头,林霂抬眸瞥向后视镜。她看不见“大人物”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线条利落的下巴,以及,他的唇。 她凝视他片晌,才别开目光。 温柔,宽容。这是她对于他的第二印象。 女助理没有延续抱怨,转开话题道:“萧,澳大利亚第三季度经济增长数据低于预期,昨日澳元兑美元的汇率大幅下挫,刷新六年来的最低位。” “尽管澳大利亚的经济已经很久没有陷入衰退,但是目前市场信心较脆弱,我赞成持续看空澳元。” 女助理在分析澳元的汇市走势,男助理也加入到谈话中,复杂深奥的金融学名词一个接一个抛出来,林霂越来越听不懂,只能维持沉默,尽量避免打扰到正在处理工作事务的人。 看着车窗外逶迤延绵的高架路,她忍不住慨叹,回家的十几公里路似乎变得漫长了。 心念蓦动。 她悄悄从背包里拿出手机,点开浏览器,根据模糊的记忆输入关键字。 很快,有了搜索结果。 “hermann joseph hsiao(中文名,萧淮),德意志投资银行中国地区常务董事,量子对冲基金管理人,国际经济学商学联合会顾问。” 林霂不紧不慢地往下浏览,看到另一段用黑体字标粗的内容。 “萧淮,德国华裔,家族四代皆为银行家。曾祖父萧正甫,清末民初江淮人士,晚清时期洋务派大臣左宗棠、李鸿章之座上宾,曾在1903年成功劝说德国银行借款给清政府修建铁路,开辟外资银行在华业务的新纪元,时任上海德商银行第二任买办。” 阅读完萧淮的家世背景,林霂改变关键字重新搜索,然后,她看到了《银行家》杂志对他的评价。 “hermann joseph hsiao,他的投资策略如同他古老的中国姓氏‘萧’,延续了其名门望族的风雅气度。” “在他的推动下,量子对冲基金以强大的财力和积极稳健的作风在国际货币市场屡屡得利。德意志投资银行也因为他的加入而极大地拓展了中国地区的业务,实现年平均回报率百分之三十五的辉煌成就。” 林霖忽然间理解了关怡的举动。确实,萧淮称得上是一位大人物。 不过,在林霂看来,萧淮只是一位陌生人。 恰如现在,她坐在他的豪车里,她背对着他,他没有理会她;他拥有他的金钱帝国,她属于她的平凡世界,两个人绝对不可能发生任何交集。 林霂放下手机,思绪放空。 车子驶下中环高架,女助理抛出一个严肃的询问:“萧,你为什么不继续看空澳元?” 出于好奇,林霂情不自禁地转过脑袋,等待回答。 这是一种奇妙也有趣的体验,此时此刻,没有第四个人比她更早知道一位大名鼎鼎的投资银行家所做出的决定。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听见萧淮说:“berg und tal kommen nicht zusammen, wohl aber die mens.” 这是一句德国谚语:山与山不相遇,人和人总相逢。 “我明白了。” 女助理叹气,“我会按照你的意见,暂停一切看空澳元的结论。” 林霂不懂什么是“看空”,也不懂萧淮所说的谚语作何理解。她已经好几年不接触德语,如今乍然听见,莫名生出一丝感慨—— 德语,世界上最严谨的语言之一,如果像希特勒那样过度亢奋地怒吼就会形同犬吠,但是,如果像萧淮这样从容不迫地叙述,则非常大气,非常好听。 她想得出神,不知不觉,奔驰车驶入老上海的中心区域,停在镇宁路路口。 林霂如释重负,赶紧解开安全带,转身对后方区域的三位精英人士投以微笑,用中文说:“我到了,谢谢。” 护照意外地从她的背包里掉出来,露出签证那一页。 林霂弯腰捡起护照装回背包,直起身,发现两位高级助理都盯着她。 女助理的表情略不自然,用生硬的中文说:“你听得懂德语?” 林霂想了想,谦虚地回答:“我只能听懂简单的字句,而且我的口语差劲。” 她说的是德语,女助理惊愕:“你……” “你的发音不错,很地道。” 低沉的嗓音接过了话题,不是用硬朗的德语,而是流畅的中文。 林霂的反应慢了一下,随即偏过脸看向核心区域的大人物,家世显赫的投资银行家,萧淮。 她对上了他的眸子。 明亮而温润的眼神,就像一脉溪水在山涧缓缓潜流着,从容,淡薄,实在不像传奇人物应该拥有的犀利目光。 满世界的人都在熙熙攘攘,紧紧张张,要么渴望大红大紫,要么盼望大利大禄。 他却出尘脱俗,温和,松弛。 林霂礼貌地笑了笑,回答道:“谢谢。” 她说完转向车门,打开后右脚伸出去,扶着把手提臀离座。她的节奏依然把握得很好,避免了在下车瞬间导致车身晃动。 萧淮不自觉地多看了她一眼。 十二月,天气已经很寒冷。她穿着长大衣搭配羊毛裙,裙子底下是修长的双腿,以及一双深色的红底高跟鞋。 她立在车旁,眼帘低垂,轻声细语表达感谢,整个人显得柔美,低调,不张扬。 萧淮对她的第一印象发生改变。 她和她的朋友,性格完全不同。 第2章 老洋房 林霂住在镇宁路521弄,她没有迟到,相反,中介迟到了。 她煮了一壶咖啡,边喝咖啡边环顾房子,准确说来,是外婆的房子—— 两层独幢洋房,始建于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的那一年。 洋房位于旧上海的法租界,动工之初被赐给大清朝的某位格格。辛亥革命爆发之后,皇帝溥仪被赶出紫禁城,洋房亦失去了旧主人。 1936年初,外婆与一位姓萧的大户人家少爷订婚。萧少爷大方慷慨,赠给外婆无数礼物,其中就包含这幢洋房。 外婆的娘家在民国时期经营纺织厂,cao办婚事时花钱如流水。眼看着就要举行隆重的婚礼,冬季奥运会同时在德意志帝国开幕,受民主主义思潮影响的萧少爷临时决定陪同父母前往德国,观看这一场新奇的运动会。 谁都没有预料到德军违反《凡尔赛条约》进驻莱茵兰,轴心国的闪电战拉开序幕,接着,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烽火连天日,萧少爷就这样一去不复返,音讯全无。 外婆不相信萧少爷抛弃了她,奈何法国沦陷,租界被日军接管,外婆不得不离开上海,随家人西迁至陪都重庆。直到抗日战争结束,外婆才住回洋房。 从1936年到2006年,七十年时光转瞬即逝,外婆望断秋水,萧少爷始终没有回来。 或许是爱到深处恨意丛生,外婆对萧少爷及萧氏家族的背景讳莫如深,林霂不敢多问。 外婆辞世之后,林霂在回忆录里翻阅到一段字迹凌乱的德语,翻译成中文,大意是:再奢华的房子,缺少心爱之人,不过是一座荒宅。 林霂那会儿是高中生,无法感同身受字里行间的哀愁。光阴荏苒又十年,她今年年初整理书房重温这段话,心中五味杂陈,思来想去决定卖掉房子。 总价逾千万的独幢洋房并不容易脱手,看房的多,愿意买房的少,她昨晚才从中介那儿接到好消息:一位外国人的代理律师选在今天看房。 言下之意是外国人不差钱。 林霂喝完咖啡,在客厅里稍坐片刻,门铃被中介按响。 和以往的接待流程相同,她向代理律师介绍洋房的建筑面积、格局、周边配套等等内容。代理律师看完房子,问道:“林小姐的房子装修得很奢华,为什么舍得转卖?” 面对买家最关心的问题,林霂出奇地沉默。 最终她平静地回答了一句话:“其实我舍不得。” 代理律师没有其它问题,拍完几张照片就走了,中介也随即离开。 林霂原以为看房结果又不了了之,岂料晚上七点接到中介的电话,通知她明早去签订房屋买卖合同、办理过户。 长期卖不出去的老洋房突然在一天之内售出,她的心底充斥着说不出的难过,如同被刀刃从心口狠狠地剜掉一块rou,会疼,更多的感受则是一波继一波如潮水般涌上来的抑郁和慌张。 临床心理学有一个理论可以概括这种症状:相对剥夺感。 林霂和自己说必须冷静。 但她很难冷静,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楼下走到楼上,来来回回走了很久很久,走累了,脑子也清醒了,才搬把椅子坐到露台。 两年前种植过花花草草的露台,如今只剩下刺骨的冬风。 她静静地凝视着不远处的居民楼,万家灯火,灯光璀璨温暖,脑海里完全能够想象到邻居们正在做什么……吃饭,洗碗,品茶,谈天。 她对于这样的日常生活相当熟悉,可是转过脸看一眼身后,偌大的洋房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白晃晃的灯光十分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