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两个人越谈越欢脱,从炸军械库聊到如何干翻一个狗丨日丨的皇军头头,聊到兴奋的地方直接抄起那张纸,一起穿墙飞向远方,留下他们两个呆在这空空荡荡的屋子里。 八尺从听到皇军两个字的时候就面色不太自然,但还是耐着性子让郑璞了解这些事情,确认他在她的房间里转够了才带他去另一个地方。 时光穿梭的时候,郑璞下意识的开始揣测当时白溪的心境。 几代皇朝哪怕苍老了她的心,新的时代恐怕又可以让她开始无穷的探索吧。 此刻的白溪虽然看起来还有些青涩,恐怕已经满足了当初的执念——去体验自己来不及拥有的人生。 那么……为什么她的内心深处,还是有郁郁寡欢的地方呢? 下一个场景,是在一个类似深山的地方。 漫山的白桦林里间或传来几声兽鸣,白溪一个人站在坟前,静默着不说话。 她的身前,是一个普通人的坟墓,清晰的写着她生命开始和结束的时间。 白溪小心地给她上了炷香,却又蹲了下来,颤抖着拥抱她的坟墓。 郑璞站在她的身边,忽然看见她的双脚开始一点点地变得透明。 裙摆被风吹了起来,让他可以清晰的看见她的下半身已经和如今一样空空荡荡的。 白溪…… 郑璞努力的把自己代入她的角度,用她的情感和记忆去猜测她如此做的原因。 白溪的转变,恐怕在于她越来越分不清自己是想做人还是做鬼。 她的身体是鬼,但是却更倾向于和人、以及类似人类的生物打交道,虽然自我欺骗了一段时间,试图如人类一般生活,但是身旁朋友的死去又会让她惊醒。 做人,她没有如他们一般有限的生命,哪怕自己修炼出了如人类的实体或者半实体,哪怕能够感觉到五感五味,身边的一切都会时时刻刻的提醒她,她是鬼,她和她身边的人类无法殊途同归。 做鬼,她没有办法和那些由怨念组成的只有怨恨的家伙共处,虽然和龙族和部分妖怪取得友谊,却又自觉自己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 放不下过去,面对不了现在,才会如此彷徨吧。 又想起来那天,从国美馆飞回生科院的时候她喃喃的一句话:“做人真好啊。” 又想起来,那天在他的梦里,他问她要不要用龙珠的力量助她化人,却被回应一片沉默。 白溪,恐怕自己也没有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这也是她和郑璞最大的不同。 郑璞清楚自己未来的人生要怎么走,这辈子要去哪些地方走一走,去体验哪样的生活又或者是工作,要用怎样的方式去实现自己的憧憬。 他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人生有限而短暂,于是不会轻易辜负每一寸时光。 龙珠也好,金手指也好,其他的诱惑也好,无法诱导或者控制他走向别样的人生。 他无意深入了解妖界的任何事情,也没有凭借自己的异能去封疆扩土,继续认真的工作和生活,如同珍惜一款昂贵的游戏一般珍惜自己的人生。 就和玩游戏一样,他放弃唾手可得的金手指和修改器,因为此时此刻的他已经充实而满足,不可能再被这些破坏原本规则的事物诱惑。 但是……白溪却不一样。 她还没有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茫然而无所措。 一方面自欺欺人的享受着为鬼以后的灵力,和三界九流的异兽异士插科打诨,内心当中却因渴望回到人类社会而感到孤独。 另一方面,明明拥有做回人类的机会,却又不肯放下另一个世界的新奇,也不肯放弃自己的永生。 永生还是短短的活一辈子,她还不能选择。 如果……我可以给她一个理由去选择呢? 郑璞被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却又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 ……我做得到么。 我就算聪明,却也不懂怎么让你放下执念和妄念。 何况……我也不懂我对你的感情。 以及你对我的。 之后的‘过去’里,白溪虽然继续和这个世界矛盾着相处,却再也不肯实体化自己的双脚,用下半身的空空荡荡去提醒自己是个鬼魂。 是不属于这个人间的鬼魂。 她有时候会去扮演一个上班族,一板一眼的去上班、下班、买菜、做饭,用常年宽大的裙摆去伪装自己。 她有时候会去扮演一个鬼魂,披散长发,让皮肤长满尸斑,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又或者是电视机里,乐此不疲的恶作剧。 她有时候会去扮演一个神仙,在庙堂里突然现身,让无数人惊愕跪拜,却又笑着离去。 说她玩世不恭也好,说她**不羁也好…… 恐怕,白溪也不懂,真实的自己应该是怎样的吧。 郑璞虽然还有些迷惑不解的地方,却忽然心里有什么渐渐地落定。 他的人生计划里多了一项任务,那就是帮她找到自己。 从勾玉的幻境里挣扎出来时,白溪恰好在旁边。 他和八尺从一团雾里跌跌撞撞的爬了出来,她顺势扶了他一把,一脸好奇道:“你看了点啥?” 这个天然呆啊。 郑璞把她抓到一个小角落里,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白溪,满腹的话想说,看到她那双眼睛时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怎么了?”白溪看他的脸有隐隐的红色,好奇的摸了摸他的额头。 “白溪……”郑璞看着她,咬着唇皱着眉头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明天是你的祭日……可不可以让我陪你去一次你的坟墓?” 白溪愣住了。 良久,只听见她缓缓道:“好。” 第四十七章 失魂·作者有话说附番外 从北京西三环的高架下去,再一路往南开。 郑璞对这附近的路况并不熟,任由白溪给他指路。 已经是秋天了,路边两侧的梧桐叶时不时的落下,人看着落叶看着远方的天空,心里就突然生出了荒芜的感觉。 白溪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翘着二郎腿晃着晃着开始唱歌。 无非是跟着电台哼哼两句。 秋风从车窗里吹了进来,有种干草枯萎的味道。 车子逐渐行进到一条渐无人烟的山路里,郑璞在北京周边观鸟捉虫这么多年,却好像从来都不曾看到过这座山。 两个人在蜿蜒的山路上绕了许久,全凭白溪对自己身体的气味的感受,绕了几遍终于找到目的地。 这里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墓园,可以看出还是土葬的形式,地位略第一等的皇族或者早夭的皇家子女都葬在了这里。 白溪下车的时候,扶着车门的手有些颤抖。 难道……这么多年,你都不曾回来过这里? “你……很害怕这些吗?”郑璞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 “不是害怕。”白溪看着那片墓园,却没有靠近:“是……不能接受。” 郑璞下意识的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抚上她的肩头:“去找你的坟在哪里吧。” 昔日的辉煌陵寝早已被历史和战乱践踏的毫无踪迹,只有一处处的坟头和枯黄的野草守在这里。 白溪在大大小小的土包间一点点的往前飘,最终停在了一处坟头前。 那片坟头几乎和平地一样,只是有很小的起伏。 恐怕……她死去的时候,只有一点点大吧。 郑璞不敢贸然靠近,让她和自己的遗体多相处一会儿。 此刻的白溪,会想些什么呢? 白溪蹲下来,轻轻地伸手,将掌心贴上那一处土丘。 这里,就是自己长眠之处。 我也……曾经活过啊。 “是不是……不愿意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现实?”郑璞还是没有忍住,在她的身后轻声问道。 “是。”白溪低下头,仿佛害怕他看到自己的表情。 “你给我的感觉,就是一直很茫然。”郑璞双手揣兜,看着远处天空的飞鸟,一点点的把自己的话说出来。 “你看睚眦,他知道要帮父亲完成宏图大业,要为父亲复仇,所以千百年来反复的挣脱封印再不断地完成他自己制定的计划;” “还有负屃,他为了守护家人,宁可自己抗下误解和心酸,却最终还是努力解开了各个兄弟的束缚和心结,让大家又走到了一起;” “再比如我……我知道我要好好读书谋取足够优秀的工作,给自己提高生活水准再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去学着做法式大餐、日式料理,去周游这个世界……” 郑璞放慢语气,却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是白溪,你呢?” “为什么你如同浮萍一般飘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点方向?” 白溪把脸埋在两膝之间,不肯抬头。 林间的乌鸦叫了一声,荒山里一阵山风吹过,更觉萧索。 郑璞在她身后左右转了一圈,只觉得自己此刻组织语言起来分外吃力。 先前想的再精细的言辞,都怎样也说不出口。 “我不知道啊……”白溪把脸埋在膝间,良久闷闷道。 “我对这个世界的一切认知都不曾有谁来教过我,我只能去感受别人的人生,却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该是怎样的……”她的声音绵软而又沮丧,让人想把她抱在怀里。 她向来显得精明强干,仿佛可以把俗世的凡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 如今却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你放不下过去的自己,大清朝的那个公主,早就不是你了。”郑璞犹豫了下,还是鼓起勇气走到她的身边,轻轻环住她的双肩:“你也不肯面对如今的自己,既不肯做虚无缥缈的鬼,也不肯做一个无限生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