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她还陷在一片无头无绪的纷繁缭乱中,根本未曾听到他的问话。 他很有耐心地又问了一次。 听得元冬猛地咳了一声,“小姐!” 她这才回过神,答道:“没有。” 见她始终眉心紧锁,情绪低落,唐肃劝解道:“阿韫,想开些,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你母亲泉下有知,定然不愿见到你这副神伤的样子。有道是,亲慈已乘黄鹤去,但以笑颜慰慈恩。” “我知道。”她应道。 “你昏迷了两日,身体有所亏损,多休息几日罢。” “嗯。”她点头。 “阿韫?”他又唤她,声音低柔得让她打了个冷颤。 “嗯?”她低着头闷声应道。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单膝缓缓蹲下,轻轻柔柔拉过她的右手,“前两日得了个还不错的玩意。”他握着她的手,将一串红珊瑚珠串戴在了她的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细看了一会儿,满意地夸道,“李白桃红,阿韫与这珠串,真是相得益彰!” 红珊瑚以色泽取值,颜色越红越珍贵。手上的这串,夺目耀眼,红艳欲滴。 唐肃,原来你平时就是拿这些东西哄她的。 他将珠串一圈一圈绕开,取下交给了元冬,“等你孝期过了,就可以戴了。” “嗯。”她应道,想想又加了句,“多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他轻笑,“阿韫,抬起头,看着我。” 她不得不抬头,与他对视。 “阿韫别怕,有我。”他脸上、眼中全是她看不懂的温柔,语调饱含的全是她听不懂的爱护,她不由地又打了个冷颤,“虽然你父母都不在了,还有我。以后,万事自有我为你做主。” 呵,让你做主,再杀我一次么? 前世她不曾对他用过心,选他做夫君,也仅仅只是因为她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她需要一个夫君,而他的身份与她合适。 而他,在那件事之后,大可以休了她,却选择杀了她。 她的前世潦草落幕,归根究底怪她自己不用心,看不清。至于眼下,她对他的评价,无非八个字:心狠手辣,绝非善类。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越温柔她越警惕。她告诉自己静下心来,看他到底耍的什么花招。 他话锋一转,道:“待你及笄,正好孝期也满了,我就把你娶过来。” 她杏眼陡地一睁,纵然有了防备,还是被惊到了。听得出来,他只不过在知会她而已,并没有征询的意思。 他觉得她这呆愣的模样很是有趣,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害什么羞?早就说好了的,你母亲和你大哥也同意的。只有早早将你娶过来,日日放在眼前,我才能放心。” 及笄?!前世她明明是十八岁才嫁给他!为何这两世出入这么大,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为何今日话这样少?”他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来。 她正要掩饰,他一扭头,眼神扫向元冬,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可是有谁惹得你家小姐不快了?” 他眼中锋芒毕露,声音寒气逼人。是嘛,这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唐肃。 元冬赶紧答道:“上午大少夫人和小小姐来探望过小姐。” “探望?” “是。说是探望,实则……” “嗯?” “实则为了夫人留给小姐的宵光剑而来。夫人故去的前一日,自知命不久矣,将宵光剑留给了小姐。大少夫人和小小姐知晓后,也不知对小姐说了什么,哄得小姐将剑送给了小小姐,但忘了将剑匣如何打开以及剑上的机关如何开启告知小小姐。今日,她们便是向小姐讨教来的。小姐大约……大约是有些后悔,并未告诉她们。” 她不动声色,冷眼旁观。 一问一答,有规有矩,表面上看来并无不妥。只是,刚刚二人的眼神交会却现了端倪,他们之间仿佛有一种长久的默契。好嘛!比在我跟前有规矩多了,你到底是谁的丫头! 待这丫头说完,她干脆顺势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她倒要看看,他要如何为她做主! “原来如此。”唐肃笑了笑,问道,“阿韫,我问你,你要这剑何用?” 你这问题问得好生奇怪。 “它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 “可你已经送出去了,哪有人送出手的东西再拿回来的道理?再说,谢初凝名义上也算是你母亲的孙女。”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他在拒绝,他对她的纵容是有限度的。 “我后悔了!”她坚持,直视他,故意强词夺理。 他不语,与她对视,面上愠色渐起,好半天才道:“阿韫,你这样我不喜欢。” “我喜欢的女子,应当是性秉惠和,行推柔顺,温婉怡人。如若是别的物什便也算了,但宵光剑这种杀身之物,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该碰得的?莫非你也想像那些粗鲁野蛮的女子一样,整天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他略微舒缓了口气,接着道:“阿韫听话,宵光剑的事,就这么算了。你看你一直都很听话,只要你以后也乖乖的,我保证今后会一直对你好,只对你一个人好。你若是觉得无聊,写字画画弹琴都是可以的。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我不便常来看你。所以,阿韫,你要快快长大,快快及笄,等你嫁给我了,有我陪着你,便不会觉得苦闷了,好不好?” 好你令尊! 她心里有一团火,正在熊熊燃烧。 “谢成韫”,你这是过的什么日子?过去十二年你就是这么窝囊的活着?! 不能再强顶下去,她抬起头,松口:“好。” “这才是我的好姑娘。”他满意地笑了,站起身,走到她身前,轻轻摸了摸她的侧脸,“我该走了,你好好休养,不该想的不要胡思乱想,多看看书写写字。若有要事,叫元冬托人带信给我便是了。” 他朝她温和地笑了笑,转身离开。元冬跟在他身后,送他出去。 谢成韫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中,双手紧握住扶手,阖眸沉思。 为什么? 自从睁眼以来,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全然不对,就连她自己也变得糟糕透顶,可她思来想去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造成这一切不对劲的根源在何处。 唐肃似乎不愿让她碰剑。她的父亲谢怀山,最是厌烦女儿家柔弱姿态,因此谢家女儿无不习武强身,为何这一世独独容忍她成了这么一个特例? 还有,既然从小陪在她身边的人变成了唐肃,那么唐楼呢?唐楼又去了哪里? 她有太多疑惑不解,可恨她现在被桎梏在这柔弱的躯体之内,有心无力,举目无依,教她如何解开这些疑惑! 就在她像一只无头苍蝇般找不到方向时,元冬回来了。 “小姐今日是怎么了?平日最听唐公子的话,生怕惹得他不喜,为何今日一味地只知道违逆?” “怎么,你也觉得我没道理?” “奴婢只知道唐公子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小姐好。他对小姐如何,小姐心里最清楚不过了,不然小姐也不会从小就这么依赖于他,事事对他言听计从……” 从小依赖?言听计从? 听到这里,她陡然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丫头不停开开合合的上下唇,眼神一亮,心中立刻有了定夺。 卖主求荣的丫头,那就先撬开你的嘴罢! 第二日,谢成韫带着元冬去找谢初今。 谢怀山与原配育有三子,长子谢成临,次子谢成鄞,小儿子谢成钦。谢初今是谢成韫三哥谢成钦的独子,在以剑术伫世的谢家是个异类,对剑道不上心,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专攻奇经八脉、奇门奇术。 前世,在整个谢家小辈中,与谢成韫关系还不错的也就只有谢初今了。除了谢成韫,在谢家长辈眼中,谢初今的那点喜好太不入流,上不了台面,因此并不支持。 作为一个不走寻常路的少年,谢初今也是有些脾气的,譬如,狂傲。能让谢初今服气的人并没有几个,谢成韫是其中之一。前世,谢初今很喜欢找这个与他同岁的姑姑切磋。 来到谢初今的住处,被仆人告知他人正在校场。 谢家作为百年武学世家,有一个很大的校场,专供谢家子弟练剑之用。 谢成韫于是又拖着羸弱的身躯,顶着白花花的日头,气喘吁吁、三步一歇地爬到了校场。 谢家大宅依山而建,谢家校场便设在了半山腰上。 只见校场内数道身影飞来飞去,刀剑相撞之声不绝于耳。定睛一看,谢家小辈悉数在内,真是难得一见的齐聚。谢成韫这才记起大山剑会这件事,谢家子弟这时应当是在为三年之后的大山剑会做准备。 大山剑会五年一次,是武林新人、无名小辈扬名的平台,参与者皆为初出茅庐的少年人,武林高手是不屑的。 谢成韫也不去看那些飞来飞去的身影,其中必然不会有谢初今,这小子不喜欢练剑,定是又躲在哪里闭目打坐,兀自钻研。目光扫来扫去,果然,在一棵大树下看到了一身素色的少年,老神在在盘腿席地而坐。 让元冬站在原地等候,她独自朝谢初今走了过去。 还没走几步,被人拦了。 谢初凝拉住她的手,神采飞扬:“姑姑,可是来寻凝儿的?” “不是。我不是来找你的。” 谢初凝脸上的笑容淡下去几分,“那姑姑可有什么要跟凝儿说的?那件事,姑姑可想起来了?” “没有。”她把手从谢初凝掌中抽脱出来,“你继续练剑罢,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谢初凝愣在原地,看着谢成韫走远的背影,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眼中噙了泪水。 谢初定凑了过来,见妹子脸色不好,关切道:“怎么了,凝儿?” “姑姑她欺人太甚!”谢初凝恨声道。 “姑姑?”谢初定讶然,“她能怎么欺负你?” “出尔反尔,可恶至极!她明明,明明应了我的!”提剑一挥,将垂在一旁的树枝斩落在地,“气死我了!” “那就给她点教训。敢惹我妹子,看哥哥给你出气。”谢初定歪嘴笑了笑,伸脚,脚尖将那截被斩落的树枝挑起,脚脖子转了转,猛地伸腿一踢,那截树枝便以凌厉之势朝谢成韫飞了过去,正中谢成韫膝弯。 谢成韫都快走到了,冷不防膝弯吃痛,重重地跪趴在谢初今面前,膝盖传来剧痛,感觉像是碎裂了一般。 谢初今睁开眼,迷怔怔看了谢成韫半晌,眼眸眨了几眨,诧异道:“行这么大的礼,姑姑,你实在是太客气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嘶!小,兔,崽,子! 谢初凝一下子乐了,破涕扑哧一笑。 谢初定得意洋洋,“看,治个没用的娇娇女还不容易?” “哼,到时父亲知道了,治得你哭爹喊娘!” 谢初定不屑道:“哥哥我是这么没脑子的人么?好好学着点!” 说完,哭丧着脸朝谢成韫喊道:“姑姑对不住了啊!这校场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刀剑无眼,姑姑可得小心些,莫要再被误伤了!” 好一个“误伤”,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