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袁琴道:“陛下要学弈棋,可不能中道而废啊。” 顾真干笑两声, “朕不学了可不可以?” 袁琴抬起头,“陛下有烦心事?” 顾真心烦意乱,索性站起身来, 袍袖一拂便将枰上棋子都扫乱了,“明日朕还要为齐王主婚,今晚先歇下了。” 袁琴慢吞吞地也站了起来,“陛下在烦心齐王的事?” 顾真回过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袁琴,“袁先生知道朕在想什么?” “陛下很怨恨齐王吧。”袁琴开始收拾棋子,一粒、一粒地捡拾起来放回棋盅里,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听得顾真极其烦躁,“如果这世上没有齐王,那也就不会有人再质疑陛下得位不正了。齐王就是一面旗帜,如果这世上没有他,大概世人根本就不会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靖朝来。” 顾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动作,声音变得低了,变成了一个与他年龄相符的彷徨少年:“袁先生,你当初为什么要找我?” 袁琴的手顿住。 “你说曾经郑嵩找上顾拾的时候,顾拾会不会也这么想?天底下有那么多人,为什么,为什么却要偏偏找上我?”顾真嘴角扯了扯,“袁先生,你不是孙望那老头子,你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占卜者言,对不对?” 袁琴将手中棋子轻轻放入棋盅,“铮”地一声轻响。然后他正面对着顾真,深深地行了个礼,“臣的确不信。但臣也要拼一拼。” “拼什么?”顾真紧紧地盯着他,“你到底求什么?” “臣所求的,是一个公道。”袁琴停顿片刻,叹口气,“陛下,臣请陛下赐臣一方手诏,臣要去一趟掖庭,见一个仇人。” 顾真看了他很久,忽然笑了。“这就是你的目的?” 袁琴抿唇不言。 “你搅乱了这个天下,你扶朕登基为帝,只是为了今天?只是为了去报你的私仇?”顾真大声道,“说到头来,却跟朕完全没有关系是不是?!” “陛下。”袁琴道,“这世上事,殆皆天意,非人力也。” “天意?!”顾真恶狠狠地笑了,三两步走到殿前去,“来人!快来人!” 殿外候着的李直慌慌张张地奔进来,“陛下?” “那个宫女呢,怎么还不回来?”顾真冷声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朕还特意给她拨了羽林卫,她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回、回陛下!”李直道,“石兰,石兰她还没有回来,奴婢一直看着的——”说着又着意看了袁琴一眼,声音小了些许,“陛下,奴婢觉着,那边可能指望不上了……不如,早做准备……” *** 齐王大婚的喜气,即使身在未央宫深处的掖庭也能感觉得到。 正月廿六的破晓时分,秦笑从床底拖出来一只久被尘封的竹编衣箧,里面堆叠着她从昭阳殿带出来的各色衣裳,将上面蒙着的浅纱揭去,便显露出鲜艳明媚的颜色来。似乎是被这些姹紫嫣红耀花了眼,秦笑一时怔了怔,而后迷茫地笑了。 她一件件地理出来放在床上,时而拿起来放在自己身上比一比,时而又稍稍一披凑到镜前去。花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决定好要穿什么,而这时日光已斜斜地漏入了窗扉。 阿寄已同她说好,届时会让人来请她的。她猜测也就是张迎了,那是个机灵的孩子。思绪飘飘荡荡,又想起阿寄那副诚恳而柔和的模样来。 她真希望阿寄就是她的小妹。这样,就好像她在这世上难以实现的一切,都可以交托给这个小妹去实现了一般。她已经老了,也不再有自己爱和爱自己的人,自从杀了郑嵩之后,她便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已迅速地流逝掉。 她原来只是为了仇恨而存在的啊。 “秦贵人?”有宦官尖细的声音在外面喊。 “来了来了!”她做出满脸笑,走到门前去开了门,笑容却僵住了。 正朝她作着揖的是两个她不认识的宦官,他们身后是面无表情的袁琴。 天色冷而澄明,不沾惹一分雾气尘埃。袁琴抬起头看她,眼中是再也不掩饰的恨意,惊得她往后退了两步。 “……袁先生?”她喃喃,“你到底是……” 袁琴提起衣襟慢慢地走上了台阶,走进了房内。他看了秦笑一眼,注意到她今日的穿着—— 幽青的上衣,鹅黄的下裳,玉色衣带盈盈一握,再披上柔软的纱帛。她大约还没有梳头,一头柔亮的长发只挽了一个松松的髻,余下的如瀑布垂落腰际,衬出一双幽深的眸子。 袁琴清冷地笑了一下,“贵人这是要出门?” 秦笑没有做声。 “外边风雪太重,我劝贵人,还是不要出门的好。”袁琴拍拍手,两个宦官便呈上来两只金漆托盘。 秦笑扫了一眼,一条白绫,一把匕首,和一杯酒。 她突然就笑出了声,“这是陛下的主意,还是袁先生的主意?” 袁琴没有回答。他看着两个宦官走出去、带上了门,才转过头来,“陛下很喜欢你。” 秦笑抬了抬眉,“哦?” 袁琴道:“秦贵人,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愿意,这世上任何男人就都会喜欢上你?都会为了你,抛家弃子,杀人放火,在所不惜?” 秦笑顿住,半晌,“袁先生这是何意?” “你不必叫我袁先生。”袁琴冷淡的话语里终于裂开了罅隙,“我也不姓袁。” 秦笑抬眼,一分分、一寸寸地审视过他的脸。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过于冷硬的轮廓,眼神却黑得透亮,像是连分毫的渣滓都不能容下的深水。 秦笑全身一震,脑海中电光石火般想起了什么—— “你难道是、你难道是……”她惨白了脸往后退缩,“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我不可能知道我自己是谁,对吗?”袁琴慢慢地展开了一个微笑,“可是我娘无日无夜不提醒着我,一直到死前,她还同我说,有一个姓秦的女人,拿走了她所有的一切……” 他几乎是从来不会笑的。而今他笑了,秦笑却宁愿自己没有看见—— 太像了!这样冰冷无情的笑容,这样高高在上的笑容…… 他的容貌,与那个人原没有半分相似……可这时候,她却又觉得,那个人好像就这样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报应,都是报应……”她低声喃喃,目光仓皇地掠过那托盘上的东西,喉头忽然哽了一下,“你娘、她……她还好吗?”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这样的一问,算什么呢?她想起来自己当初是如何对待他们母子的,她不仅命人将他们撵出南宫,她还…… “托你的福,我娘被打断了一双腿,余生都只能在床榻上度过。”袁琴的笑意更深、更冷、也更绝望,“我从三岁开始乞讨为生,带着我娘四处转徙,也不乏有人看上了我娘的姿色……而我娘连躲都躲不开去。秦贵人,你风光了一辈子,你想象过被素不相识的男人压在身下的滋味吗?” 秦笑茫然地看向他,眼神里空空荡荡的。她何须想象?她知道那种滋味的,她也曾经……在这一刻,她终于能对自己始终怀恨在心的那个女人产生出遥远的同情,她想乞求对方的原谅,可是已经晚了。 她只是低低地道:“当年我只有十五岁……我以为他喜欢我……就不应该,不应该和别的女人……” 她曾经被那个人骄纵得无法无天,爱也好恨也好,都丝毫不在乎旁人的感受。这是谁的错?那个人让她以为他将一辈子只喜欢她一个,这是谁的错? “到了七岁上,我再也无法忍受,就亲手杀了我娘。”袁琴冷冷地道。 秦笑猝然一震,眼中的光碎裂开来。 “你们这些久处上位的人啊,以为一时的忍辱负重就是莫大的委屈了。”袁琴干哑地笑了笑,这一笑却似自嘲。他转过头去,片刻,才接着道:“十四岁时,我有了自己的田业,再过几年,我就在村口遇见了一个牧羊的小孩。” 秦笑震惊地抬起头。 “我给他伪造了一份旧宗室的名籍。” “你,”秦笑的嘴唇微微翕动,“你敢同我说这些,是不是笃定了,我今日非死不可?” 袁琴道:“我娘给我取名为琴,便是要我记住,我的仇人是你。” 秦笑一时觉得荒唐,一时又觉得这似是世上最简单可见的事情,她往后退了两步,扶着几案慢慢地瘫坐下来,又抬头端详着袁琴,似哭似笑地道:“所以你是他的孩子……所以他是有孩子的……” 真是可恨啊,她那么爱他,却不得不从他与别人的儿子眼中寻找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真是可恨啊……她曾经那么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后悔,可到了今日,她发现自己后悔与否,根本就没有差别…… 她的人生仍然是一个无法完成的死结。 “今日是齐王大婚之日,宫里的人手大都派了出去。”袁琴淡淡地道,“请贵人自作选择吧。” 他转过身,朝外走去。房门关上了,再透不进来一丝白日的光。秦笑颓然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很久,很久。 很久之后,她扶着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妆台前。雕镂着精致的星云纹的铜镜中,映现出来一张惨怛而衰老的素颜。 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抽出了妆屉,慢慢地拿出来一支金步摇,要插入发髻中时,手却颤抖得厉害。 一声金属脆响,步摇从她手中摔落,那脆弱的金枝上悬着的珠玉竟尔被摔散开来,乱落了一地。 ☆、第41章 这一日的清晨, 齐王顾拾早早起身, 由人伺候着给他套上吉服。上玄下纁, 黑线绲边, 振振大袖垂落下来,掩住他腰间的礼剑和山玄玉。他垂下头,由踮着脚的张迎给他戴上了爵弁, 长发束入冠中,露出俊逸斜飞的鬓角, 和那一双锋芒冷露的眼。 他掂了掂衣袖, 轻声问:“阿寄可起来了?” “回郎主,起来了, 也正在梳洗呢。”张迎答道。 他今日难得如此乖顺,顾拾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然则张迎又道:“殿下原不必这样早的,要到黄昏时分……” “孤晓得。”顾拾道,“孤是读过《士昏礼》的。” 忽而, 他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勾, 似绽开一个温暖的笑。转瞬又收敛了。 张迎不说话了。今日的郎主同往常都不一样了,他好像变得格外地英气蓬勃,却又透着格外的焦躁,虽然他只是安静地站在架前翻着书, 眼底却似掀涌着无穷的波浪。 张迎便权将这理解为娶妇的焦灼了。 因为齐王所娶是自己府中婢女,却又执意要大cao大办,前代亦找不到先例, 太常只好权宜安排他到黄昏时偕新妇一同去未央宫行礼谢恩,便如是天子迎媳、皇后嫁女,一般地隆重。只是出了昨晚的事情,未央宫那边的礼官使者忽然就全没了动静,到了午后才见李直匆匆忙忙赶来,道是陛下会亲自在未央北阙上迎接他们的车驾。 “北阙吗?”顾拾沉吟着,低低地笑了,“他就不怕成也北阙,败也北阙。” 只有离他最近的张迎听见了这句话。 顾拾站起身来,对李直笑道:“劳驾中贵了。” 李直行了礼,指点着下人将车驾装点好,顾拾又道:“孤的马鞭似乎落在里间了,烦中贵进去帮孤瞧一瞧?” 李直一愣。 顾拾摊开双手,“今日是孤的大喜,可不能走回头路。” 李直倒也明白婚礼上诸多忌讳,可是……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顾拾,只见后者笑得温柔款款,一副开心而不设防的模样。李直暗道自己多心,躬身道:“那还请殿下少待。”便小跑着进了宅邸中去。 他没有再出来。 顾拾笑意更深,耳听得几名小黄门报了吉时,他伸手接过了张迎早已备好的马鞭,走到了装饰已毕的车马之前,又回头看去。 风雪已停了,天边透出干净的瓷白色。在一众鲜衣媵婢的簇拥之下,阮寄一身纯黑深衣,只在下缘绣着正红的边,行走间偶或露出那一双赤线鞋履,每一步都仿佛是踏在顾拾的心上。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远山一样的眉,点漆一般的眼,淡雅的脂粉将她的温柔一点点地描画出来。樱唇微微地张了张,似是想说话的,最后却换了轻轻的一笑。 顾拾朝她伸出了手。 她将手放上来,手心相贴的一瞬,两人都感觉到了陌生的战栗,仿佛有一股热流直通到心底。明明是什么事都做过了,却在这时好像成了初相遇的男女,彼此都口干舌燥,又不肯将手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