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有愧静静地在房间里站着,红苑在地上爬了几步,抱住她的腿,哭着说:“夫人,夫人求求你帮帮我吧,您去跟爷说几句好话,爷那么欢喜你,一定会听的,求求你了……” 有愧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愧不傻,她也知道红苑的那点小心思。 那天红苑在厅上那么一跪,她就什么都明白了。她不想红苑留下来,一点都不想。 红苑晃着她的身体,她有些站不稳了。 “红苑姐,你走吧。” “不,不要。”红苑抱紧了有愧的腿,拼命晃动着。 那股疼痛又开始作祟,在有愧的小腹间冲撞着。 “放开,你放开我。”有愧喘不上气,艰难地说。 像是尖锐的硬块突破了堵塞的通道,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她两条腿滴滴答答地涌了出来。 是血,止不住的血。 有愧的眼前一片漆黑,她像是坠入了冬日冰冷的湖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听不见,只能感觉到水流从她的双臂下飘过,从她的指缝间溜走,推动着她那像云朵一样轻飘飘的身体,向梦境的源头追溯而去。 ☆、第17章 惊梦 在一团冥昭瞢闇的混沌里,有愧看到一点光亮。这丝光亮吸引着她,像一盏魅惑着飞蛾的灯火。她走进,这丝光亮变得明亮而耀眼,最后将她整个瘦小的身体笼罩住,带她穿过了一道明暗相交的结境,进入一个鬼魅而古怪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马车有四个轮子,却不用马来牵,嗡嗡地发出震耳轰鸣;这里的如钢铁怪兽一般巨大而可怖的高楼直入云霄,却不用顶梁;这里的人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上面和两面分为两截,颜色无比鲜艳,那刚掩住大腿根的裙摆摇曳,露出白嫩嫩的大腿。 “省里博物馆庆丰年间展览馆到了,”突然,她的耳边传来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请跟我往这边走。” 女人挥了挥手里的小红旗,一群衣着怪异的男男女女从有愧的身边走过,跟着向左手边的展厅走去。 展厅正中央矗立这一只巨大的玻璃柜,透明的玻璃箱罩住一面大弓,那张弓有半人高,牛筋弓弦,檍木为弓柄,牛角牛筋贴于弓臂内侧与外侧,弓臂上被随意地刻上几笔,一只沉睡猛兽眯开的眼眸跃然而出。 女人在一件展览品前站定,对着嘴边的麦克风朗声说道:“这是2016年出土的庆丰三十二年的神臂龙筋弯弓。弓为古代兵器之一,激弦发矢,可以及远,考此法之由来最古,黄帝战蚩尤于涿鹿,纯用弓矢以制胜,此便是传说中弓的起源。而我们现在看到的这面弓,便是当时的名将何愈所用。” 何愈?有愧一怔,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她不会听错的。 她凑近了些,隔着玻璃细看。这张弓因年代久远,已经残破不堪,不复当年的气派。但她还是认出来了,牛筋的弓弦,檍木为弓柄,牛角牛筋贴于弓臂内侧与外侧,正是那日何愈在郭子怡府上试拉弓弦的弓箭。 “当年何愈就是用这面弓冲锋陷阵,杀敌无数,立下了赫赫战功”导游微顿,看着这面历经沧桑的弓,若有所思地说:“有这么一个传说,据说大将军何愈从出身便和常人不同,他的右腿比左腿要长一些,所以走路的时候有些颠簸,便被当时的人说成了瘸子。又谁能想到一代名将,居然也有这样的缺陷。” “他……后来怎么了?”有愧问道。 她的话音一落,展览馆内马上一片安静,过了一会儿,她的身后响起几声压抑的讥笑。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啊,就连街上六岁不到的小孩都知道大将军何愈最后怎么了,这可是常识。 导游听了也是一愣,然后笑了笑,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何愈在战场上立下了赫赫战功,被百姓奉为战神,甚至有专门的寺庙用来祭拜他。新帝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于是用计引何愈进京,然后在城墙上派人放箭,于是一代名将就这么死于乱箭之下……”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真可惜,没死在穷凶极恶的敌人之手,却死在了自己全心守护的新皇手下。” 导游说完,再次挥了挥手里的小旗,“请跟我往右边走,在下一个展览馆里我们将会亲眼看到新皇的玉冠,这玉冠是用一整块和田玉雕塑而成,做工精美而细致,很难想象在那个年代里居然有如此精妙的产物……” 人群从展览馆中走去,留有愧一个人停在大厅里。 过去的一切,或者说是未来的一切,开始像一条解冻的河流,漂浮的冰块逆流回溯,最后她从小到大那些无数瑰丽的梦境,在此刻全部有了一个答案。 她想起来了。 原来她并不是她以为的自己,她曾经死过一次,她的心脏里有一个洞。 当她出生的时候,医生便告诉她母亲,她是活不久的。她母亲听后不停的哭,将那双好看的眼睛哭成了核桃,然后把她放进一个筐子里,留在了孤儿院的门外。但她并没有和医生说的那样,她还是活下来了,磕磕绊绊地,一直活到了今天。 这天是她二十岁生日,于是她给自己过生日,来到她最喜欢的地方——博物馆。 就在这里,她发病了,就在这个冰冷的展览柜前,在那副画像下。画像有些斑驳,被精心修复后仍然有深浅不一的痕迹,但纵然如此,那画中男子的眉眼,依旧如同就像她第一次看到的那样,真的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画像下的玻璃展柜里,盛放着一卷摊开的书册,上面撰写着密密麻麻的诡异的文字,但这一刻她却全部看得懂,就像是认识很久了一样,上面写的是: “庆丰年五十三年十一月十一日,白水军抵京,同凉城守将东岳激战七日,大胜之。 十一月十九日,卫达攻击玖城,破之,玖城守将自刎而亡。 十一月二十日,与赫赤军回合,大将卫达,陈远带领五万大军,兵分两路,往京都,昊关。 十一月二十日,白水军破帝都紧逼宫门,援兵不至,西帝败而自刎。 十一月二十二日,是惠帝登机,号元年。 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大将军何愈领三千军队回京。 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大将军何愈抵京,殁” 看到最后一个字的瞬间,有愧的眼泪潸然而下。 “殁。” 一个人,他一生的波澜壮阔的,一生的平淡无奇,他走过的路,他看过的风景,他经受过的所有挣扎与痛苦,到了最后,不过是一个写在干枯书皮上的一个“殁”字。 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伴随着一阵阵杂音。她用手捂着胀痛的心脏,那由心脏泵出的热血从她的指尖开始,一点点冷却下来,最后,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她又死了。 *** “有愧……”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有人在唤她,那个人的声音很温柔,像是春天的风吹过书间的花瓣,像是冬天踩进松软的雪,这个声音她曾经在哪里听过,她喜欢极了,但是为什么,现在这个声音让她觉得这么难受,像是,像是从她的心里,挖去了一块rou。 一片温热而湿润的东西,贴上了她的唇瓣。 一股甘甜而清冽的汁液流了出来,润湿了她干涩的唇。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何愈低头从碗里喝了一口水,然后俯下身,贴着她的脸颊,用嘴喂给了她。 “醒了?”何愈轻声说。 有愧点了点头,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外流。 何愈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手忙脚乱地将她拥进怀里拍了拍,说:“你哭个什么?我都没哭,你倒先哭起来了,你知不知道你可把我给吓坏了。” 何愈说的是真话,天知道当他看见有愧就这么笔直地倒下去时他有多惊慌,他甚至以为她死了。这让他茫然到不知所措,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情一旦发生,那么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像她曾经出现过,于是他便再也不能接受自己的生命里没有她。 眼泪在她的脸颊上肆意横流,有愧克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她紧紧抓着何愈的袖口,几乎要将那布料撕破,她看进何愈的眼睛,用近乎哀求的声音,低声说:“求求你,求求你答应我……” 何愈低声叹了口气,用手背抹着有愧脸颊上的眼泪,她这样怎么让他放心得下,“好好好,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咱们别哭了,好不好?” 有愧摇摇头,这件事她一定要说,一定要让何愈明白。 “答应我,求求你答应我,永远不要去京都,永远不去……” 有愧并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自己为什么死了,然后又活了过来,但她也不在乎,她只在意一件事,那就是何愈。 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大将军何愈抵京,殁。 她不要他死。 何愈的手轻轻拍了拍有愧单薄的脊背,蹙起了眉,不明白明明是这么小的身板,怎么可以流出这么多的眼泪来,他好声好气地说:“不去,咱们不去,我保证。” 轻诺寡信,来得太容易的承诺,往往一点都靠不住。 何愈确是没有把有愧的话放在心上,他觉得有愧大概是做什么噩梦了吧,梦见自己在京都出了什么岔子,但梦都是白天胡思乱想的结果,那会真的那么灵验? 他捏了内有愧哭红了的鼻尖,说:“我可是答应了,咱不哭了。” “嗯……”有愧吸了吸鼻子,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去一半。她清了清沙哑的喉咙,问:“爹怎么样了?” “爹没事,”何愈答道。 他请大夫给何老头问诊,那大夫说还好来得早,这要是再拖下去可是出大事了。何愈这才知道,原来红苑背着他们一直在给何老头灌药,让何老头每天都昏昏沉沉的,是药三分毒,不消长年累月,就再这样个把天,何老头都要受不了了。 “那……”有愧小声问道,“红苑姐呢?” 她想知道何愈的意思,何愈是个好人,这一点她知道得很,何愈之所以待她这么好,就是因为他的这颗同情心。但她不是,她不是什么好人,她不接受自己受了两辈子苦才换来的幸福受到一丁点威胁,谁都不能。 “她?”提到那个女人的名字,何愈的脸色冷了下来,“明日便将她送走。” 有愧点点头,小手环上何愈的手臂,柔声说:“夫君放心,红苑的事就由我来处理吧。” ☆、第18章 处理 “夫人求求你了……”红苑跪在大厅上,一个劲地往地上磕头,她的前额已经磕出了血,散乱的发丝湿嗒嗒的黏在血淋林的伤口上。 她哭泣着,哀求打道,“求求夫人,求求夫人不要把我送到官府,求求夫人了。” 在这个时代,刑法对女子的惩罚极其残忍,像她这样犯下了yin罪的女子,一旦被官府收押,那么她将要面对的是无法想象的酷刑,要么浸猪笼,将女子关进猪笼然后放下水活活淹死,要么接受宫刑,用木槌殴打女子的腹部,一直到她身体里那个可以孕育生命的器官脱落下来才罢休。 红苑匍匐在有愧的脚边,用手执着的抓着有愧的衣角。她以为有愧会放她一马,就像那天在郭子怡宴会上伸出援手一样,至少会留她一条活路,但她没想到的是,她没想到有愧居然是这么的无情,她是要她生不如死。 有愧坐在大厅上,冷眼看着红苑。 她无法忘记那一幕,红苑伏在何老头的身上,女子的身躯一览无遗,那么的美好,那么的娇媚,年轻的*,是无往不利的武器,而红苑深知这一点,于是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无所不用其极。 她端起茶杯,徐徐吹了一口,茶已经凉透了,喝在嘴里只有苦味,她默默将茶水咽了下去,开口道:“红苑姐,你在何家待多久了?” 红苑一听,以为有愧终于动摇了心软了,忙应道:“回夫人的话,红苑已经在府里待了一个多月……这一个月里,红苑尽心尽力的照料老爷和夫人,这些夫人一定都看在眼里。” 她微顿,柔声道:“这些天老爷气色好多了,神智也清醒,已经能跟我说说话。现在老爷好不容易好了些,夫人现在换一个人照顾老爷一定过不惯的。那一天的事我不怪老爷,他,他那时一定是控制不住自己。” 说完,红苑微微抬眼,偷偷瞟了一眼有愧的脸色。 她不怕有愧,一点都不,就算有愧现在坐在大厅的主坐上,梳着老气的发髻,但那瘦小的身板根本扛不起当家主母的重担,而像一个扮过家家的孩子,什么也不懂,还天真烂漫。 有愧什么也没说,红苑的话只让她觉得可悲和可笑,何老头或许疯,或许傻,但他也是一个人,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作践,像牲口,像畜生。红苑从不曾有一天真正将何老头放在心上,何老头是何愈唯一的亲人,而她却要把何老头给害死。 “走之前,把药喝了。”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却绵里藏针,简短的几个字,字字掷地有声。 冰冷的地面上平放着一只白瓷碗,瓷碗里盛着深褐色的液体,药温热,往外冒着一缕微薄的热气。 “夫人……这是……” “红苑姐是个聪明人,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是什么吧?这是马·钱子碱。” 红苑瞪圆了眼,惊愕地看着那只白瓷碗,她舔了舔干涩的唇,马钱·子碱乃剧毒,这些东西可以堕胎,但也从根上破坏了女子的生育能力,若出意外那便是一尸两命,这真的是要赶尽杀绝…… “何家的血脉,一滴都不能流落在外。” 红苑静静地跪在原地,半晌无言。她算计来算计去,最后什么也没有。是她太高估自己了,以为自己年轻,以为自己貌美,不屑于过普通百姓的平凡生活,她觉得自己是高于平凡人的,其实并不是,她不过是做烧饼婆子的命。 她开始笑,笑得古怪极了,那声音尖锐而刺耳。她指尖颤抖地握住白瓷碗的杯壁,白瓷碗在她的手心里剧烈颤抖着,里面的药汁却一滴都没有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