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副将随云飞扬走出营帐,盘卧在角落里的白狐抬起头张望了一下,站起身,隐去了身形。 *** 云飞扬回到帐中,又与下士交代了几句,待人都退光了,想长叹一声,又猛然想起帐中还有白狐,便硬生生忍了下去,然后努力调整了一下脸上严肃的神情,向平日里白狐藏身的角落寻去。“常公子?” 常公子不在。 云飞扬脸上的笑容迅速坍塌下去,神情比此前还要冷峻几分。他站在那,宽大袖口掩盖下的手死死握成拳,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近乎“近我者格杀勿论”的气场。 他猛然转身,迈着大步便向帐外走去。正要掀开帘布之时,帘布下角似被人踢了一脚,掀开些许又迅速合上了。云飞扬动作一顿,重新掀开帘布,守卫在帐外的卫兵立刻转身行礼,“将军!”云飞扬左右看了看,便缩回了营帐里。“无事。” 卫兵面面相觑。 云飞扬一转身,那宛若谪仙的银发美人正立在桌案边,探手放置什么东西。心中霎时满是失而复得之情,云飞扬快步上前一把扯过美人手腕,急道,“下次若是外出,务必知会我一句。” 天知道常卿只身前往敌营的那一日他有多惶惶,天知道方才他发现老老实实待在他身边的白狐不见时他有多慌张。 常卿看看他,挣开被他攥得有些发痛的手腕,蹙眉道,“你进进出出,又何尝知会与我?” 云飞扬愣了愣,喜笑颜开道,“我今后定会照办!” 常卿觉得这对话说不上哪里奇怪,遂奇怪地看了云飞扬一眼。云飞扬眼中满是笑,又道,“你知道的,我出去了总会再回来。可是你若出去了,我不知……你是否还会再回来。”他已经把所有的线都放了,他手中已再无筹码。他只能把一切希望压在常卿的良心上。 可他那样对常卿,又如何敢奢望常卿的“良心”呢? “我既答应了你不走,便不会言而无信。”说话间,常卿已从袖口掏出最后一个小瓶。三个白色小瓷瓶整齐排成一列,被常卿用掌心轻轻推至云飞扬面前,“拿去给你那些重伤的将士服用,可以保命。” 云飞扬瞧着那白色瓷瓶有些眼熟,像是军中所用的……金疮药? “这是何药?”云飞扬问着,拿起一瓶打开塞子凑在鼻下嗅了嗅,多年征伐沙场,让他敏锐地嗅出了一股血腥味。他急忙倒过瓶子,从瓶口散出的不是金疮药的褐色药粉,而是深褐色的药丸。他又嗅了嗅,果然有血味儿。 “仙丹,一人一粒即可。”常卿让他别再闻了,赶紧把药丸放回去。 云飞扬瞧瞧指间夹着的那枚做工粗糙的药丸,虽然满腹狐疑,还是痛快点头道,“我知道了。” 第20章 有一就有二。 根据常卿上次带回来的情报判断,此番北疆外敌与西北势力联合,至少已经纠集五万余人,然而他们却蛰伏已久迟迟不动,实为大患。若是来日短兵相接,必是一场硬仗。所谓“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发现了狐仙妙用的云飞扬打算请常卿二度出马潜入敌军大营,烧了他们的粮草军备,将一场战事化于无形。 “其实从常年对战经验来看,外敌人马素来不给粮草,日遣打草谷骑四出抢掠以供给。不过此番他们许久未动,想来是有粮草供应的。总之这一次全凭猜测,你且再去好好探查一番。若是当真有粮草军备存贮之地,一把火烧了便是。”云飞扬紧了紧掌心的纤薄手腕,望着常卿那浅色眼珠道,“当然,重中之重,是你务必要小心。切莫像当日在我面前一般露了行踪……” 不提还好,一提常卿就要气炸。遂拂袖不悦道,“我知道。” 好歹是个小仙好么?那日只是掉以轻心了好么? 眼看着人还堵着气就要走,云飞扬赶紧一把扯回来。常卿没防备,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人紧紧箍在怀中了。 心跳声在诡异的静默中变得震耳欲聋。先是云飞扬的,然后是常卿自己的。两道不同频率的“咚、咚……”声,不知何时融为同一频率,共鸣般地在静默的空气中发出更大的轰响…… 常卿慌乱地去推云飞扬,可是那人双臂如铁,不容他挣扎分毫。 “别动。”云飞扬低声。那低沉的声音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声源太近,温热的气息灌入耳中,常卿一瞬间便僵住了。 脸好热……心跳得好快……呼吸,也有些费力…… “我一直都想这样做。就这样紧紧抱着你,让你留在我身边,哪也去不了。”云飞扬把头埋在常卿肩窝,闷声道。“对不起,我伤过你。……可是我不后悔。如果我不那么做……一定不会有今日。” 常卿贴在云飞扬身前,感受着那与自己共鸣的强烈心跳,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说没关系?他已经不介意了?他介意的呀,所以他总喜欢与云飞扬置气。 可是……他应该恨他的,不是吗?可为何,他感受不到自己心中有恨呢? 常卿仔细翻查自己的心境,没有找到一丝一毫对云飞扬的恨或是厌恶。相反,他发现他喜欢云飞扬对他的独一无二——小云将军对部下总是一脸严肃的,可对他总是柔声细语的,漆黑的眸子中,总是映着光、透着笑;他喜欢撞见云飞扬找不到他时的慌张焦躁;他喜欢每天夜里向他靠近的体温;他喜欢……就这样被他抱在怀里…… “常卿,人妖殊途,切记。” 人妖殊途……可他不是妖,他是仙啊…… “将军!属下有事要禀!”帐外突然有人喊道。 心中一团乱麻的常卿急忙推开云飞扬,低头道了一句,“我去了。” 未及云飞扬说出一字,那人便已消失不见。云飞扬略显暴躁地叹了口气,应道,“进来!何事?” 一名军士入帐,抱拳恭敬道,“将军,第三批粮草已经运到……” “这种事还要来报告于我?!”云飞扬怒道。 军士一脸惊愕。这、这……这是大事啊? *** 隐匿身形的常卿寻到敌方粮仓,瞧瞧四下无人,便取了附近架子上的照明火把,扔了上去。 变化就在一瞬间!上百名手持火把的士兵突然鬼魅般涌现,二话不说纷纷将手中火把扔向看似空无一人的空地。瞬间淹没在火海之中的常卿被迫显出身形,将领立即举高手臂高呼了一声异域词汇,士兵们纷纷对准了常卿搭箭拉弓—— “咻——!” “常卿!!!” “将军!”在帐外值夜的两名卫兵闻声冲入帐内,见主帅惊魂未定地坐在那喘粗气。 “几时了?”云飞扬转头问道。 “回将军,丑时三刻。” 云飞扬喘了两口气,无力地抬起手摆了两下,示意你们出去吧。 片刻后,帐帘被掀开,两名卫兵急忙行礼,“将军!可是有吩咐?” 云飞扬披着大氅径自离开,轻声道,“无事,我自己出去走走。不用跟。” 一路行至大营门前,星光惨淡、月色微凉,燃烧的火把也只能照亮方寸之地,远处的一切都湮没在无边的苍茫夜色中,叫人没来由地心慌。 云飞扬在门里向外张望了片刻,瞧见身边高耸的瞭望台,遂登了上去。 “报告将军,未曾发现异常!”瞭望台上的士兵急忙报告。 云飞扬摆摆手,一时有些语塞,“我只是……想上来看看。” 他知道,即便常卿回来了,也会隐了身形,不叫这军营中任何人发现自己,所以他在这看着也是无济于事。他只是觉得……守在这里能够心安一些。他希望常卿回来时,能够一眼看见,他在等他。 与将军共处瞭望台这巴掌大的地方,那小兵简直如芒在背,忍不住几次三番地扭头偷偷观察云飞扬。直至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小兵终于忍不住问道,“将军……可是在等人?” 靠在凭栏上双目放空的云飞扬蓦然回神,看了看那小兵,摇摇头,又看了看渐亮的天色,努力露出一个略显疏离的笑容,“快换班了吧?” 小兵:“回将军,小的子时起当班,距离换班还有一个时辰左右。” 云飞扬点点头,说了一句“辛苦了”,便转身下了瞭望台。受宠若惊的小兵赶紧整理了一下衣衫,打起精神,认真监察远处情况。 云飞扬揭开帐帘正准备入内,却猛然一脚踢到了什么东西。“嗷……”地一声,一只白团子突然出现,就地滚了两尺远。将军在帐内养了只白毛小动物,这几乎无人不知,只是至今尚无人见过那小动物的全貌,就连时常进入帐内报告军情的副将和探子,也只是管中窥豹罢了。因此,守在帐外的卫兵打眼一扫瞧见那个白团子,便立刻正色站好,没再放在心上。 云飞扬急忙将白狐抱回床榻,小心翼翼放下,轻声问,“怎么样?可有伤到哪里?” 白狐闭着眼睛团成一团,小身子起起伏伏,似在努力调整呼吸。方才它回到帐内,瞧见云飞扬不在,便急着去找他。没想到它往外跑,云飞扬抬腿往里进,正好一脚踢在它肋骨上,那种相冲的力道让白狐觉得全部的肋骨好像都被踢断了。 它喘了几口,声音有些发颤,“备、备战……他们快……到了……也许只有百余里了。” 原来昨日常卿虽然清晨出发,但他毕竟是只狐,不擅长长途奔袭,虽可腾云驾雾,但法术低微持续不了很久,几百里的路途,法术和体力的消耗,总得停下来休息片刻。是以临近黄昏,离地方营寨尚且有一小段距离。 但远远便瞧见地方营寨中尘土飞扬、人影幢幢、旌旗猎猎,显然是整备军队准备出征的架势。隐去了身形常卿心下一惊,这是要连夜奔袭?他知道他得把这个消息确定下来。谎报军情的死罪虽然不用他抗,但若因为他的消息不准而引发联动效应、最终致使边境失守,云飞扬的脑袋就要搬家了。毕竟,几万的人马调动,儿戏不得。 再接近一些,隐隐听到有人在高呼什么,而后整个大军都高举大刀长.枪欢呼起来,一时间人声鼎沸、震耳欲聋。下一瞬,营门大开,一名身着异装的异域大汉便骑着彪壮的高头大马,挥舞着马鞭冲了出来,口中还“呜嗷”地呼喊着什么,身后的千军万马犹如冲破牢笼的猛兽,洪水般地泄出闸口,气势汹汹地奔腾而来。 常卿匆忙掉头往回赶。 这是一场时间争夺战!常卿知道云飞扬始终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因为在骑兵数量和马匹配备上我军处于明显劣势,所以即便急于将敌方一网打尽,但千里奔袭搞突击于我方而言无疑是没有胜算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守为攻,借助地理地势打埋伏,瓮中捉鳖、关门打狗。所以,他越早将这个消息带回去,云飞扬就越有充足的时间做好万全准备。 一路狂奔回来,法力耗尽、体力耗尽,还被云飞扬无心踢了一脚,一句话说完,白狐就闭上眼睛,一动都不想动。 最后一次了。这是最后一次了。待到这一战胜了,他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来人!”云飞扬高声唤进帐外的卫兵,叫他们紧急传唤副将等人。 他半跪在榻边,抬手轻柔万分而又留恋万分地摸了摸喘粗气的白狐,几次开口,最终说道,“常卿。” 白狐睁开眼。它第一次听他唤自己的名字。那样的柔情缱绻。 “你走吧。自己去找个安全的地方。”云飞扬笑笑,在它小小的额头上烙下一个轻轻的吻。“谢谢你陪我这么久。” 白狐看着云飞扬,猛然领悟了许久前他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我的一生短暂,不如你暂且放弃修炼,陪我这最后一程。” 第21章 他怎么这么可恶呢?白狐瘫在溪流边,盯着秋日里湛蓝的天空,觉得满心的气闷。 趁它不能动,就把他放在小木板上让它顺流而下。问过我的意见吗?!白狐想。 擅自又强硬地闯入它的狐生,擅自又强硬地退出它的狐生。混蛋! 混蛋混蛋混蛋! 眼角湿湿的,凉凉的。白狐想,一定是自己的毛被溪水打湿了。 *** 白狐不知道一丘之隔的那一边发生了什么,它只看到,溪水是红色的。深谷之中,尸横遍野,放眼望去,只有一片令人怵目惊心、毛骨悚然的红,染血的刀剑折射着如血残阳的余晖,破损的战旗斜插在那里,迎着满是血腥味道的夜风抖动着发出呜咽似的声响。黑色的鸦渐渐聚集而来,在低空盘旋,偶尔发出一声沙哑的嘶鸣…… 有诗云,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有诗云,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便是如此。 白狐于苍茫夜色中寻回军营,远远瞧见那里火把连天,人头攒动,不禁心生宽慰。然而再近一些的时候,此起彼伏的痛苦哀鸣便充斥了它的全部听觉。营帐之外,全是残臂断足的伤兵残兵,受了轻伤的人正四处奔走帮忙照顾重伤之人,目之所及,竟是看不到一个完好无伤之人。 眼中有泪一定是因为夜风太放肆,风中夹杂的血腥味和草药味太过浓郁的缘故。可是喉咙肿痛,又是为什么呢?心中难过,又是为什么呢? 不过是一群凡人,与它何干呢? 白狐匿了身形,小心翼翼地从遍地伤员的空隙中向着主帐跑去。 “我听不懂你说的那些!总之你赶紧给我救人!”头上和右臂都包着厚厚纱布的曹恒用仅剩的左手死死按着军医的肩膀,大喝道。 “将军他伤了心脉,救不回来!救不回来了!你让我去救那些还能救的将士好吗?!”军医据理力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