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苒小姐,苒小姐,该起来啦,已经辰时三刻了。”丫鬟匆忙行至床前,数不清是第几回过来催了,“世子爷早在外间候着了,您再不起,奴婢可拦不住他进来了。” 睡意正酣的小姑娘把脸埋进被褥里,翻来覆去,几番挣扎,终于从唇缝里憋出了一个不情不愿的字:“……起。” 那位侯大将军叫人起床的奇特方式……恕她不想再经历一遍。 丫鬟们看自家小姐肯起床了,大松口气,将人儿扶着坐起身,七手八脚开始给她梳洗更衣,侯苒闭着眼与那缠人的睡意苦苦对抗,真想知道这日子何时才到头。 自打那晚侯誉风来看过她后,不知是她演技过于精湛,卖惨的台词过于深入人心,抑或是他吃错了药,接下来一连十数日,侯誉风竟每天一大早便来她的屋里,等她用过早膳后,要么抱着她到花园里逛几圈儿,要么拿本书来教她识字,要么带她到后院马厩看看马,要么领她去书房学写字…… 亲力亲为,关怀备至,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简直烦死人。 他真有这么闲吗?! 即便现在还不是将军,那也起码是堂堂国公府世子爷吧,侯老爷子年事已高,家主之位也该让他慢慢接手了,本应忙得脚不沾地才是,怎的他还成日陪她过家家似的消磨时光?这是游刃有余还是无心家业? ……好吧,她暂且不cao心他是前者还是后者,也理解他听了她一番“肺腑之言”后希望弥补她的愧疚心情,可、可是—— 这时辰也起得太早了! 她往常都是巳时才起的,一下子提早了大半时辰,堪称要命,因此头一日她压根儿就没起来,管他外面是天王老子在等,愣是缩在被窝里,睡得死沉。 岂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第12章 初春,正值冰雪消融之际,井水不会结冰倒无事,那河溪里的雪水却往往冰冷透骨,平常下人们给主子洗漱用的都是从井里打上来的,并且多少掺了些烧开的热水,沾到脸上温温的,很是舒服。 侯誉风可不管,进来见人还未醒,便吩咐下人到府后的暗河去打了盆水来,伸手一探觉着温度尚可,也没劳动下人来伺候,自己丢了巾帕进水里揉了两下,拧个半干,接着将扬开的湿巾往睡得正香的小姑娘脸上一覆—— “啊!!!” ……侯苒当时差点儿以为脸要冻成面瘫了。 所幸罪魁祸首尚且有几分良心,在她冻醒的瞬间便将那块湿巾抽走了,她一激灵终于睁开了眼,望见某人正坐在床沿看着她,不知为何,明明是张面无表情的冷脸,她却愣是看出了那双黑眸中透出一丝诧异。 哦对了,这人还不明所以地问她道:“……很冷?” “……”不冷她叫那么大声吓唬谁呢,又不是有病,侯苒翻身爬起来,忍着白眼回了他一句,“大哥哥不觉得冷吗?” 侯誉风惜墨如金地答了两个字:“尚可。” 侯苒:“……” 但估计是看她表情太过惊悚……不,是惊讶,于是又勉为其难地多解释了一句:“屋子离后院近,用水多取之于暗河,虽比井水稍冷,但作洗漱之用无妨,且醒神。” ……稍、稍冷? 敢情这人不光用冰水洗脸洗手的,还天天泡冰水澡?! 侯苒心里除了服气外,无话可说,只得认命地起床跟他出去。 迫于这叫起的办法太强势了,逢叫必醒,侯苒也忍不住跟侯誉风隐晦地提过,以后能否晚些再过来。结果她话还未说明白,侯誉风便用一句孝道赌了她的口。 “祖母辰时中便起了,做小辈的岂能晚于长?” “可祖母说,苒苒可以晚些去请安……” 侯誉风没给她辩驳的余地:“祖母宽厚,你便理所当然?” 侯家家风严谨重规矩,侯苒见他态度颇强硬,晓得这事儿不是她撒撒娇能糊弄过去的,于是识时务地选择听话,往后也没再提了,该起床就起床,能早的绝不多拖半刻钟。 ……大不了午觉再补回来,一时辰变俩时辰,她也没吃亏。 ****** 丫鬟们做事利落惯了,很快就把小小姐打理妥当,侯苒怕人等久了,不由自主加快了步子,出来看见那桌边背对内室而坐的少年,腰杆直挺两腿开迈,双目沉静如水,面容冷峻……有一瞬间,侯苒几乎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当年被她救回家,坐在床沿不肯躺下的侯大将军。 ……那种隐隐流露出的大将之气,是沙场上打滚多年才能磨炼出来的,可他此时不过十四,怎么可能? 侯苒摇摇头,将这莫名其妙的错觉从脑中挥开去,冲闻声转过头的侯誉风福了福身,乖巧叫人:“大哥哥早。” 丫鬟们也福身行礼,晓得世子爷用饭时不喜旁人伺候,于是相继退到了屋外。 侯誉风低头看她,水洗过的小脸蛋扬着甜甜的笑,一身鹅黄色的绣穿花蝴蝶纹长褙子衬得小姑娘愈发白嫩可人了,乖巧有礼地问好,任谁看了都该心花怒放,忍不住笑着将她抱过来回一声好的。 可惜侯誉风偏不是哪个谁,木着脸扫了扫桌上快要放凉的早饭,再转脸看她时,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还早吗?” “……”侯苒自知理亏,于是不费口舌多狡辩,自个儿爬上圆凳坐好,刚拿起筷子准备开动,又顾及到侯誉风在旁,长幼有序,歪着脑袋问他道,“大哥哥不吃吗?” “用过了才来的。”他淡淡答道,眼神却分明在说“以为谁都像你这么晚起吗”,侯苒自讨没趣地别开脸“哦”了一声,装看不懂,默默低头咬了口馒头。 同一桌上多了个人,还是个总不爱说话的人,气氛实在是有些尴尬,尤其是…… “大哥哥,你为什么要一直看苒苒?”侯苒舀了一口粥往嘴里送,仿若随意道。 侯誉风奇怪:“不能看?” “额,也不是不能的……”就是这人老盯着她看,难免有种被监督着要快点儿吃的紧张感,不太好受,“大哥哥,苒苒想吃鸡蛋,你可以帮我拿一个吗?” 侯誉风被她成功转移了注意力,伸手从桌对面拿了个水煮蛋给她,侯苒要接,岂料那鸡蛋是她起床前才刚煮好端来的,表面guntang不已,她一接便被烫个正着:“嘶……” 侯苒下意识松了手,鸡蛋落到桌上没碎,反倒骨碌碌地往桌沿滚了出去,眼看着就要砸到地上了,侯誉风反应极快,伸手一接,那鸡蛋恰巧稳稳落在了他的掌心。 “不是要吃?”他皱了眉,以为她是不想吃才丢的,将鸡蛋又放回盘子里。 “啊,大哥哥……”侯苒心道太冤了,她才没有不吃,连忙补救道,“苒苒想吃的……是鸡蛋太烫了,我没拿住才掉的。” 侯誉风略一挑眉,不解道:“烫?”随即又想到她被河水冻得尖叫的那回,想来小姑娘确实要比他娇皮嫩rou些,耐不住冷热,于是也懒得多问了,拿起一个鸡蛋开始剥壳。 “……”咦,这人不是说不吃吗,剥壳做什么?难道是为了让她看看这根本不烫,变相讽刺她太娇气?不会吧,他至于这么…… 侯誉风是吃惯行军饭的人,三五下就把鸡蛋剥好了,顺手递到了她的面前。 侯苒:“???” 侯誉风见她不动,皱眉:“又不要?” “啊,要要要。”侯苒这才后知后觉自己错怪了他,一时难掩尴尬,想也不想便伸手去拿,不料侯誉风忽而往后一收,敏捷地避开了她的手。 “……”这又是什么情况? “你……用勺子。”侯誉风无可奈何地提醒,心道平常挺机灵的小姑娘,怎么今儿总是糊里糊涂地乱来,“还想再烫一回手?” “……哦。”侯苒拿起勺子看他把鸡蛋放在上面,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道,“谢谢大哥哥。” 侯誉风略一点头以作回应,抬手倒了杯茶喝,未再言语。 ****** 等用完了早饭,侯苒漱漱口擦干净小嘴,便跟着侯誉风一道出去了。 “大哥哥,我们要去哪儿?” 侯誉风走路习惯了,步伐迈得又大又快,侯苒这个小短腿追得很是吃力,提着裙角一路小跑着,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忍不住追上前扯住他的袖角,借着说话的当口停下来歇歇。 “练武场。”侯誉风缓下脚步,回头见她攥着了自己的袖子,虽极力掩饰,但还是让他听出了她气息不稳,看那光洁的额头上似乎也蒙了层薄汗,于是顺口问道,“很累?” 练武场?去哪儿做什么…… 侯苒边心里疑惑,边摇摇头:“不累,就是……大哥哥可以走慢点儿吗?苒苒跟不上。” 相处数日下来,她已经大致摸清他的脾性了,跟他来婉转那一套不管用的,有什么事直说便可,只要要求合理,不触及底线,不坏了规矩,大多时候他还是挺好说话的。 ……当然,像方才主动给她剥鸡蛋的事情,在他心情好时偶尔也会有的。 侯誉风不明所以,垂首跟她大眼瞪小眼片刻后,终于意识到两人的身高差距实在悬殊,难怪说跟不上他,于是一抬手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扯了出来,在侯苒还愣愣的时候,将那只定在半空的小手收入掌中握住,心道还是这样稳当,拉着她走总能跟上了吧,而且不小心绊倒时还能提她一把,拉衣袖管什么用。 “走了。” 侯苒没回答,被他牵着就木木地往前走了,不知是否错觉,感觉他的步子也放慢了些,像刻意是照顾她走不快似的。 侯苒仰头看他,拉着她走的少年依旧面容冷淡,目不斜视往前走着,手里牵没牵个人于他而言并无不同,可此刻,侯苒的心里却有点儿受宠若惊。她原以为,像侯誉风这样的人,胆大心粗不拘小节,从来不会花心思去顾及一个不识事的半大孩子,却不料……他与她想的并不一样。 似乎少些冷漠,又多了几分温情。 明明一点儿也不可怕啊。 侯苒悄悄收回视线,跟着侯誉风穿过了七弯八拐的雕花长廊里,心思百转。 其实吧,这大腿还是挺好抱的,所谓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人才最难对付的,她本来都做好要打拉锯战的准备了,如今看来,怕是没必要太过紧张了,毕竟人心都是rou长的,只要她安分守己,时不时讨好一下他,假以时日,还愁他的心不往她这边长吗? “……呀。” 侯苒这如意算盘打太过了,连侯誉风停下来都没发现,一不留神就撞了上去,忙捂着鼻子退后两步,这才找回了被他遮挡的视线,朝前方看去。 曾听闻侯家男儿是出了名的情种,一生只娶一人为妻,已故靖国公侯百川也是在发妻去世多年后,才娶了位姨娘进门延续香火,偌大府邸的后院基本成了空置,早些年侯老爷子便做主将这豢养姬妾之地给拆了,改建成一个练武场,平常供侯家子弟习武之用,偶尔也邀些世交子弟来切磋比武。 四方开阔,偌大的练武场中央正有个人在练拳,一身轻便的短打衫子被汗水浸透了大半,牢牢贴在背上,那人却浑然不觉,依旧不停变换出拳招式,孔武有力,有板有眼,半点儿不见往日里畏畏缩缩的影子。 第13章 若说在府里三载,有什么地方是侯苒不曾踏足的,这练武场便是其中一处,盖因它建于后院之地,与许姨娘所居兰苑相隔不远,只消过来必定会经过她的门前。侯老夫人是一向不允她与许氏母子多接触的,她自然不会闲着无事去触老人家的逆鳞,再者她又非好武之人,也并不打算习武,故而对此地兴趣缺缺,连偷溜过来的劲儿都省了。 侯家世代从军,历任家主不说青史留名,至少也都是战功赫赫之辈,圣上恩宠,当年扩建成国公府便暗中多划了些地,于是侯老爷子也请匠工将原本的练武场扩成四方状,背临院墙,三面大敞,左侧半人高的铁架上插满了刀剑枪戟,铁架两端挂了箭袋和木弓,右侧竖着一排箭靶,兵家之器一应俱全,瞧着就比别家的要气派许多。 侯誉风并不出声打断,负手站在原地看场上人练拳,侯苒仰头看了看他,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可惜她一个门外汉,半天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转开眼去看风景。不过练武场大虽大,地处开阔,周边除了树便是草,连朵小花苞的影儿都没有,她目光慢悠悠逡巡一周,最后还是回到了练武场上。 “嗬!” 而场上大汗淋漓的少年收了拳,俯身撑着膝盖喘气的空隙间,终于也看到久候于场外的两人,其中一个还是他最为敬畏的大哥,登时气也顾不得喘了,“腾”地一下站直身抱拳行礼:“大……大哥,禹弟方才不觉,失礼了。” 侯苒也很懂礼貌地问了声二哥哥好,但不知是她声音小,还是侯禹太紧张了,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 “嗯。”侯誉风倒不在意虚礼,况且都是自家人,摆摆手便让他起来了。 侯禹应了声是才站好,依旧垂着头,低眉顺眼不看人。 ……与其说是谨小慎微,倒不如说他有种骨子里的自卑,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似的,抬不起头,连旁边的侯苒看了都想叹气,心道这孩子被他娘亲养得太歪了,一副挺不起腰杆子的模样,哪像是堂堂侯家的二少爷,乍一眼下去,还以为是府里打杂役的小厮呢。 她尚且这么想,侯誉风就更看不惯了,然而这些根深蒂固的东西非一日之功,不能急于一时,他扫了眼弟弟身上那粘乎乎的湿衫,被风一吹冷得直哆嗦,没说别的,只道:“去换身衣服。” “是。” 侯禹不敢慢待,匆匆回兰苑擦了把身,拣干净的衣衫换上后,立马又快步回到练武场,杵的还是那块地儿,端的也还是那副奴才样儿,低声下气:“不知大哥找我何事?” 侯苒也正想问这话,扭头望向身旁的人,却见侯誉风不知何时冷下脸的,淡漠的眉眼看都不看那低着头的少年,冷冷丢下四个字:“脖子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