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节
于是每日每夜,她就像个禁脔一样活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直到她最后苟延残喘,奄奄一息时,黄玉洛看不过眼,觉得自己这侄女太可怜了,弄了好大一泡阿芙蓉膏,一口便把她送上了西天。 而陈姑对外,只说她不知跟谁有了孩子,此时正在养胎了。 如此偷桃换李,黄玉洛身为太后之尊,把那腹中的孩子竟还真就给生了出来。 如今,那孩子作为黄爱莲的遗腹子,一直以来就养在宫中道观之中。 孩子出生之后,到如今已经有四个多月了,生的修眉阔目,面貌朗朗,竟有几分的肖似于陈淮安。 可惜了的,黄玉洛心说,那孩子生的竟有七分肖似于陈淮安。若非没有及早谋划,让陈淮安作了那孩子的爹,多好? 毕竟淮南一派,陈澈老了,陈淮阳能力不济,而陈淮安,才是其中最关键的那个人。 陈淮安默了片刻,忽而又道:“毛壳麝香价值千金,以冰片而代之,怕是不行吧,这可是爱莲姑娘的主意?她似乎于药理上,研习颇多。” 黄玉洛仍是一脸的哀戚,显然,侄女的去世让她极为伤心。 她虽仍是一国太后,但是哥哥死了,侄女没了,家里剩下的亲人也早叫黄爱莲伤透了,便她贵为太后,也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这简直算得上,锦衣之后的夜行了。 她道:“爱莲与药理还有研究?此事哀家端地是不知情的,不过,哀家这些年一直研习药理,徜若这药方有何需要改进的地方,还请陈卿记得来信,咱们于信中一起研习,如何?” 陈淮安道:“自然。” 所以,毛壳麝香换成冰片,黄爱莲没有那个脑子,真正干这事儿的是黄玉洛。 两辈子,无论嗣育丸,还是害锦棠八月落胎的毛壳麝香,其实都是黄玉洛的手脚。 黄玉洛再是一笑,又道:“当年在秦州初见,陈卿虽说只是个少年,哀家就看你品貌不凡,今后必有一番大作为,如今看来,果真是。” 他算不上俊美,太过粗犷魁梧,通身上下凌厉的男子气,正义,热忱,满腔热血。 这世间,男子如牛毛过眼,但陈淮安屹立在那儿,仿如一座丰碑,有着他独特的魅力。 这种魅力,非是华服锦衣,也非高官厚爵而妆饰出来的,他就是他,质朴热忱,胸怀坦荡,世间万千男子,独他可以肩扛苍天,顶立于天地之间。 陈淮安还未接话,太后已经站了起来:“也罢,本宫也该回宫去了,陈卿自去救灾吧。” 雨夜疾奔至河北一回,浓密的黑夜,浓密到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大雨,太后黄玉洛的钦兵与侍卫们将她迎入车驾,年愈五十的恒国公刘鹤亲自伴驾,陪伴着太后娘娘离去。 雨越来越疾,没有要停的迹象。 陈淮安矗立在暴雨之中,望着太后离去的身影,一直的看着。 骡驹持着火把走了来。 火把照在陈淮安的背上,背似幕布,只纺线般飞速坠落的雨滴就在那幕布上不停的往下坠着。 “骡驹,你见过从不把宫禁当回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地之间任其逍遥的太后吗?” 骡驹叫雨打懵了,却也断然摇头。 “我从来不是那种,认为是女子就该困于闺阁,足不出户以示清白,以护闺誉的男人。”陈淮安抹了把脸上的雨,忽而将粗劲有力的大手伸向骡驹,待骡驹递过佩刀来,他又道:“但我最讨厌的,就是德不配位,野心比不上胸怀,谋略比不上狂妄的王八蛋们,无论男女。” 骡驹听出来了,陈淮安这怕是要去给黄玉洛个痛快。 当初杀黄爱莲的事儿就是他干的,但那时候黄爱莲不过一个人而已,就那样都没能干得成功,此时黄玉洛有大军护着,陈淮安又怎么能杀得进去? 是以,骡驹断然道:“二爷,嘉雨还病着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既求得了药方,就回吧。” 陈淮安回过头来,将怀里的药并药方悉数交给骡驹,自下摆撕了半片黑布来下遮到脸上,给骡驹也蒙了一片,蒙上他的脸,挑了挑眉:“不过一刻钟的事情,二爷要你瞧瞧,什么是个惊弓之鸟,再叫你瞧瞧,什么叫作败走麦城,再接着,你二爷来一回痛打落水狗,咱们就回!” 第163章 痛打落水狗 大雨漂泼如注,马车在泥路上行走本就艰难,又还是如此又闷又热的七月。 恒国公刘鹤伴驾于车旁,气呼呼说道:“旱灾之后又是强降雨,又还瘟疫横生,太后娘娘万金之躯,送药方这种事情,何须您亲自前来?” 黄玉洛坐于车中,淡淡回道:“无论贫富贵贱,皆我大明的百姓与臣子,哀家受点子苦没什么,只要百姓安乐就好。” 事实上她如此辛苦的来一趟,还是想向陈淮安证明,自己和黄爱莲,甚至是和皇帝也不一样。 她待这万里江山,以及天下所有的子民们是虔诚的,如他一般。 不出她所料的话,太后不远百里,冒雨赠药,陈淮安当很感动吧。 总算离开了泥泞之地,但两旁高山耸立,如此漂泼大雨,山上时有危石滚落,所有的侍卫们俱皆紧紧簇拥着太后娘娘的车驾,生怕有巨石滚落,要砸中太后娘娘的车驾。 偏偏就在这时,左侧山头上哗啦啦滚下来一块巨大的石头。 若非侍卫们躲避及时,必得有人要被这石头砸死。 披着雨蓑的刘鹤于是高声喊道:“护驾护驾,护好太后娘娘的车驾,敢有退缩着,本使斩无赦。” 黄玉洛坐于车中,也是暗暗叫着阿弥陀佛。 而就在这时,右边一处灌草从中仿佛有人在跑来跑去,间或还会有人沉声喊上两句,听起来竟是鞑子的声音。 刘鹤于是又吼道:“分一队人去右边查看,若有人埋伏,立刻杀之。” 立刻有一队人分出来,往右侧而去。 队伍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左边又有一处丛林中出现了异动,刘鹤拨剑在手,再派一队人出去。 但此时,两旁山上时时有碎石滚落,就仿佛山上有人盘踞,一直在暗中尾随一般。 本来雨就大,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前后左右,仿佛处处皆有埋伏,但等侍卫们追过去看时,又处处无人。 黄玉洛时时出宫,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情,吓的在车中攥紧了佛珠,不停的念着阿弥陀佛。 恒国公刘鹤也越来越怕,总觉得有人布下天罗地网,正在步步逼近。 无赖之下,他道:“娘娘,您披上一件雨蓑,弃车吧,臣护着您逃出去。” 于是,黄玉洛弃了车,于雨中换趁了匹马,跟刘鹤两个作普通侍卫打扮,将车放在前,俩人却是跟于队伍的后面,继续往前走着。 谁知,再往前走不过百步有余,忽而后面射来几支冷箭,直冲黄玉洛的马屁而来。 黄玉洛此时已经吓坏了,大叫:“刺客,有刺客。就在哀家身后。” 她座下的马着了箭,扬天一声长嘶,还不及刘国公来拉,黄玉洛已重重摔到了马下。 地上全是泥泞水浆,啪的一声砸入其中,闷到黄玉洛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 侍卫们于是重重围了过来,将摔倒在地的黄玉洛给扶了起来。 我明敌暗,刘鹤索性与黄玉洛共趁一骑,叫侍卫们紧紧簇拥着,缓缓往前,不敢再轻举妄动。 但谁知偏偏就在这时,侍卫队中忽而有人一声高喊:“你是谁,为何会混在咱们骁骑卫的营中?” 昏天黑地的,火把都打不着的夜晚,刘鹤仔细去看,果真是个蒙着面,身材五短的黑衣人,此时混水摸鱼,居然眼看就要靠近太后了。 可以想象,若是叫他靠近,暗中偷手,只怕黄玉洛的命都要没了。 就在被人发现的那一刻,于高处忽而飞来一支冷箭,奔着刘鹤而来。 刘鹤避箭的同时带着黄玉洛从马上坠下,脚下恰是一汪子的污水,俩人砸入水中,呛了个唏哩哗啦,而队伍中那蒙面的矮子仿如一支陀骡一般,长刀挥着,转眼之中杀出队伍,已不知去向。 黄玉洛披头散发,蓬头垢面,与泥浆相搏,与雨水相斗。 一群侍卫们,恒国公刘鹤,所有人都在水里捞她,她叫年轻的侍卫们踩了一脚又一脚,蹬着头踹着肩,一口口污水往肚子里灌着,直到最后晕过去,也不知是谁把她从污水泥潭之中给拖了出来。 仿如一只被从水里捞出来的落汤鸡,黄玉洛惶惶然一路,悬提着一颗心,等看到京城那高高的城阙时,仿如死过一回又活过来,简直是奔命一般的,奔回了京城。 这一回河北之行,是黄玉洛有生以来的最后一回出京,从此之后,说起京城之外的地界儿她都两腿发软,遂再也没有出过京城。 * 陈淮安为御史,不比别的御史们只是督办,调兵遣将。 他留着葛青章镇守正定都司,自己每日亲自率着官员,差役们四处巡逻,开堰塞湖,疏泥石流,解救被困的百姓,烦有灾情,总是冲在最前面。 这才是一番载入史册的暴乱能够消弥,百姓能够存活,历史最终被改写的原因。 暴雨如注,他回来的时候,已是半夜了,都司大堂中再无旁人,就唯独葛青章一人坐在空荡荡的角落里,正在翻着本子书。 “嘉雨怎么样了?”陈淮安冲了进来,径直就问葛青章。 他最疼爱的三弟,小嘉雨不幸也染上了瘟疫,此时还在高热昏迷之中,陈淮安自己烧的唇皮焦青,走路都颠三倒四的,三更半夜赶回来,还得来照看嘉雨。 葛青章自来注重清洁,见陈淮安这就要往里冲,连忙道:“先把药吃了再进去,否则 你们俩交叉感染,他死,你也好不了。“ 陈淮安一口灌了药汤,这才冲到后院。 如今这种时疫,最主要的是混身肢节作痛,发高热,人渐渐糊涂,昏言澹语,持续高热褪不下来,就会于梦中死去。 陈嘉雨已经连着烧了将近七八天了。 这时候他已经唤不醒了,混身烫的就跟焦炭似的,嘴唇干裂,面色蜡黄,牙关紧咬水都喂不进去。 陈淮安掰碎了天宫牛黄丸,掰开这孩子的牙关,缓缓儿的拿水顺了下去,这才拿着药方出门,请来如今正定都司的官员们,叫他们连夜配药,制丸,并分发给染了瘟疫的灾民们。 上辈子这个时候,流民们已经四处起义,战火纷飞了。 陈淮安身在大理寺,简直要急白了头,四处灭火救灾,而林钦能够将兵权总揽,一大部分的基础,就是从这一回叛乱而累筑起来的。 他这辈子别的没干,光抢林钦的先机,就不知道抢了有多少。 天宫牛黄丸果真有效,嘉雨服过之后,到次日一早,烧就褪了。 只是这孩子似乎被烧傻了,目光呆滞,便醒来之后,也虚弱的几乎坐不起来。 陈淮安将他扶了起来,哄着就要给嘉雨喂粥吃。 他一个大男人,搧着炉子熬了两个时辰,也知道嘉雨七八日滴米未进,此时肠胃极弱,只能给他喝点儿清汤,米是不能下肚的。 嘉雨不肯喝粥,没力气推碗,只是拒不肯张嘴。 陈淮安于是劝道:“嘉雨,如今你可是翰林院最年青的庶吉士,皇上都说了,此番回去,往后你就在御前行走,他要亲点你做六科给事中,快好好儿喝了汤,把身子养起来,好不好?” 嘉雨瘦脱了相,脸只有巴掌大,唯独两只小鹿似的眸子格外的大,嗫嚅了半天的唇,道:“回家。” 陈淮安以为他是想要回渭河县,柔声道:“待我和你嫂子作主替你娶了亲,等到明年春节,咱们风风光光,一家人一起回乡,此时回去真不是时候,快吃吧。” 嘉雨再摇头:“木塔巷……” 淮安这才算明白,出来半年多,他是想回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