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张庆心中明白,暗叹了一声。 在得知苏姑娘出了意外后,一向端重沉稳的云将军连笔都拿倒了,任谁都瞧得出他心急如焚,而他也一直准备前往明镜局一探究竟,却不想将军将自己关在书斋近半日之久,出来后却对此事一字不提,而是直接去了一趟睿王府。 一天后,睿王派人送来了线报,据说是苏姑娘此次遇险,是柳贵妃怀疑她是将军的心上人,想将她的死嫁祸给皇后,以此来策反轻衣司支持逸王夺嫡。 张庆知道,他如此隐忍,是在自责,也是为了保护她。 迟疑了片刻,他还是问道:“将军难道真的相信睿王的线报?可末将却觉得此事蹊跷,无论柳贵妃是否是幕后主使,好像都与尚宫局脱不了干系。” 云宣缓缓睁开了眼睛,略染血丝的眸子清冷如霜:“待此事平息后你在暗中调查,不得让任何人知道。” “是。”张庆应下,正打算告退时又想起一事,道,“今日清晨肖子卿去了一趟末将那里,明里暗中地想询问春水榭走水的案子详情。” 春水榭是春水河畔的私人庄园,虽然位处京都城郊甚为偏僻,却清幽十分雅致非常,雕梁画柱亭台楼阁有若仙境,原本不过是个富商用以藏娇的金屋,后来被来历不明的一个神秘人重金买下,更让晋安城中的平民贵族心神向往。 两日前的夜里,春水榭突然失火,大火肆意蔓延,让沉寂在传闻中数年的春水榭又重新出现在了在街头巷尾的茶余饭后。 更重要的是,一次走水,几条人命,却惊动了轻衣司。 很快,京城中便有传言说,那春水榭住着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已经被太子休掉的前太子妃顾凝。更有甚者,说太子休妃其实是被皇权所迫,他与前太子妃虽然没了夫妻之名却一直藕断丝连,时不时便在春水榭恩爱缠绵。而春水榭走水的那一夜,太子也在,所以轻衣司才会怀疑有人蓄意谋害储君而奉了皇命插手此案。 有些胆大的,甚至还推测说太子虽然恭顺温良,对当今皇上亦是百依百顺,但唯对休妃一事心不甘情不愿,所以一直想寻机与前太子妃破镜重圆,而皇上得知他与前太子妃私自相会后勃然大怒,甚至决定痛下杀手命人放火暗杀前太子妃。 民间传言向来不足为信,毕竟大都半真半假,但虽然纵火者身份不明动机不明,那夜也没有太子在场,但春水榭中的确住着前太子妃顾凝。 巧的是,不久前太子已经决定与顾凝冰释前嫌,甚至请皇上下旨召她重入东宫,皇上因此大怒,下旨将太子软禁于东宫数日。 这场大火,显然并不简单。 皇上虽然不喜前太子妃,始终认为以她的卑微出身不配母仪天下,但却还是命轻衣司详查此案,在明面上也算是安抚太子。 右手食指轻轻敲打着书案,云宣沉默片刻后开口道:“既然他想查,那这件案子便交给他吧。” 张庆有些惊讶:“可是,那场火源起太子妃……顾小姐的寝居,显然是有人欲加害于她,而且纵火者很可能便是她身边的人,若是详查,定然能找到顾小姐身边的细作,倘若交给肖子卿,只怕不妥吧?” 云宣抬眼:“这么说,你认为春水榭中有逸王的人,而那场火也与逸王有关?” “这……”张庆不敢妄言,但沉吟片刻后还是如实道,“末将认为,有人想将顾小姐的死嫁祸给皇上,从而挑拨太子与皇上之间的关系。众所周知,太子虽然仁孝,但对顾小姐却是一往情深,几乎是他唯一的软肋。而太子倘若误认为皇上欲夺其命,必定会心生怨怼,那始作俑者便可趁虚而入。” 他虽未指名道姓,言语之间却直指逸王。 从表面上来看,倘若顾凝葬身火海,太子的确很容易会怀疑皇上为了让自己断绝与顾凝复合的念头而斩草除根,如此一来不仅会影响他们的父子之情,更有可能动摇太子的东宫之位,最大的受益人自然便是逸王。 云宣不置是否,只淡然道:“逸王是聪明人,他若是想要挑拨太子与皇上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要保证不会惹火上身。” 张庆一怔,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连他们都能猜想到此案有可能是逸王想坐收渔翁之利,皇上生性多疑,又怎会想不到。 逸王并非昏庸,不会不明白此中道理。皇上向来对太子宠爱有加,就算因此与太子疏远,只怕也会将这笔账算到他的头上。 难道,此案另有内情? 他不敢再多言,只好道:“将军所言极是,是末将疏忽了。” 云宣神色平静:“把案子交给肖子卿,倘若逸王当真是幕后主使,定然会指使他做些不可告人的事,不经意间总会露出马脚;倘若此案与逸王无关,那他比任何人都想早些查出真相摆脱嫌疑。” 张庆恍然大悟:“将军高见。” 云宣默然片刻,突然问道:“现在顾小姐可还是住在睿王府上?” 虽然不明白云宣此问何意,但他还是答道:“是,据说睿王在皇上与太子之间两处奔走后才将顾小姐接到了睿王府,现在住在王府的紫凌轩。” “顾小姐曾是药香谷的掌门人,身边的人都是追随她多年的女子,若是其中有不可信之人,只怕她也难以辨认,”云宣微眯了双眼,沉吟道,“给睿王捎个口信,想办法让明镜局协助查办此案。” 第102章 破镜重圆(六)夜会 睿王亲访明镜局的时候, 苏蔷和李大衡她们正在后花园中看花赏月。 晚风清爽枝叶繁茂,湖水涟漪阵阵,被大片荷叶托起的白莲花娇俏秀丽,如此静谧的夏夜在皎皎月光下让人心神安宁。 张思衣没好气地穿过石道走了过来, 对苏蔷道:“你这会儿不都是在镜书房看书吗,怎地又跑到了后花园,害得我白跑了一趟。快点去前厅, 胡典镜和睿王殿下还等着呢。” 睿王的贴身侍卫程斌守在明镜局会客厅的门口, 见她过来,拱手作礼, 请她入内。 厅中很静,洛长念一身轻易便装, 正坐在厅中悠闲饮茶。 胡西岩侍候在侧, 面色有些局促不安, 见她来了, 立刻松了口气:“苏蔷, 你跑到哪里去了, 殿下可是等你许久了。” 待她行了礼, 洛长念慢悠悠地侧目, 向胡西岩道谢:“多谢胡典镜。” “此乃下官分内之事, 殿下不必客气。”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儿, 见他笑而不语,胡西岩突然恍悟,忙屈身退下, “下官先行在殿外等候。” 待门吱呀一声被关上,隔绝了门外的月光,洛长念才站起身来,担忧问道:“怎么样,病可好些了?” 苏蔷垂眸道:“多谢殿下关心,已无大碍了。” “本王听说此事后着实震惊,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人向你动手。”他短叹一声,语气沉了几分,“虽然本王碍于身份不能前来探望,但也实在担心你的处境,所以特地命人将此事查探了一番。但苏姑娘向来聪慧,想来心中也自有主意,是不是?” 思量片刻,苏蔷平静道:“殿下过誉了,后宫中本就时刻都教人生死难料,奴婢力单势薄,能保住一条性命已是大幸,如何能凭一己之力查探其中内情。” 他默然片刻,深不可测的眸光在烛光下掠过一丝惊疑,但很快便恢复了平日里的如玉温润:“虽然江芙的口供不足为信,但你此番意外应该与云宣有关。” 她眉目微动:“王爷此言,奴婢不明白。” 洛长念浓眉微蹙,束在身后的手紧攥了几分,唇角浮起的笑意渐冷:“多日不见,苏姑娘似乎与本王生疏了许多,本王也不明白。” 他的语气真切,竟让她顿生几分愧疚。 “遥想当初,在琉璃别宫时,苏姑娘与本王也算是生死之交,在竹苑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的那段日子总让人记忆犹新,即便是在重回宫城后,本王也未曾有一刻忘怀。”他轻叹一声,抬脚走到窗边,望着天边挂着的圆月道,“本王生于长于这危机四伏的深宫,母后早逝父皇不喜,就连兄长也想要置我于死地,早已见惯了尔虞我诈人心难测,从不敢轻信于人,也不能如此。但在琉璃别宫中,苏姑娘虽与本王非亲非故,却竭力相救,不仅让本王感念不已,更让本王相信这世间仍有良善。那时,本王以为苏姑娘已然是我的知己良友,所以希望你能常伴身侧,不仅是为了守护姑娘周全,也是希望那一段时日的温暖能延续到这冰冷的宫城。但后来本王力不从心,无意间将你卷入这里的风波之中,虽然也与你偶尔相见,却犹如陌生人,再无当初的默契与灵犀。而自从得知你遇险之后,本王更是愧疚难安,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的一意孤行。倘若你此时还留在琉璃别宫,至少会记得曾与本王患难与共吧,可如今……” 他的幽叹声在偌大而空荡的厅堂中清晰可闻,让人不由得悲伤了几许。 苏蔷怔怔听着,心中亦是凄然。 虽然在宫中也见过睿王几次,但的确正如他所言,虽然如今他仍是皇子,她也仍是宫女,但却再也寻不回当初在琉璃别宫随意自在的感觉了。 在竹苑那段与世隔绝的日子里,虽然短暂,却在惊心动魄中不失闲适悠然,难以忘怀的自然还有她。 倘若甫入宫时,她能一如他所愿,也许现在早已在睿王府当差,无论是否能与睿王当真能成为至交好友,也会像在琉璃别宫中竭尽心力扶持于他,毕竟奴婢与主子的立场别无二般。只可惜,如今再相见时,已然相对无言了。 她收起了自从踏门而入后便带在言语之间的戒备,道:“往日虽不复,但奴婢也不敢忘。当初奴婢不知世事险恶,只凭心而为,也是为了自身安危。如今在宫城中虽不满一年,却见了太多人心诡谲,想回初心却是难了。” “本王明白。你一心只想分明善恶,不愿卷入夺嫡之争,认为唯有如此才能让你心志坚定不受所惑。”他转过身来,温柔的眸子里映着烛光闪动,“但如今的形势你也看在眼中,几个月来你几乎得罪了宫中的各方势力,敌在暗你在明,倘若不能借他人之势来保护自身,莫说要罪凶犯慰无辜,可能最后连你自己也会成为这宫中的孤魂怨鬼之一。就算云宣与本王都有心护你,可若是连这种保护也能成为敌人杀你灭口的缘故,岂不是更让你深陷险境?” 最后一句,自然是指她此次遇险的真相,苏蔷心下一凛,虽然不愿承认,却也明白了他所言句句为实。 虽然柳贵妃曾荐她入明镜局,但却并未将她视为自己人,更因沈熙一案认定她知恩不图报,而皇后从始至终都将她当做眼中钉,倘若她死得其所,那两方自然都有可能置她于死地。 “本王知道你志向高远,希望出淤泥而不染,若是你如胡典镜一般无所事事左右逢源自然无妨,如卓司镜一般根基深厚能过且过也无大碍,”洛长念向她走近几步,温声劝道,“但你不是她们,你想在明镜局有一番作为,便不能不顺势局势倚墙而立,这不是妥协,而是良策。人这一生,有时候看似在低头,却是在上行。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 她抬眼看着他,目光却有些虚无,显然是在深思。 “你在宫中也有些时日,应该听说过太子殿下和逸王的为人处世。太子殿下生性温良,他朝登基后定是爱民如子的英明君王,而逸王却不是。虽然夺嫡之争向来惊险,死伤也在所难免,但东宫乃是正义之师,不会滥杀无辜,更不会让你为难。”他字字诚挚,耐心道,“这,也是云宣的意思。” 听到最后一句,她茫然的目光蓦地清冽了几分。 “不知你是否听说了春水榭失火的案子,就在你于宫中受伤的同时,有人欲烧死前太子妃顾凝,很可能是想挑唆皇兄与父皇之间的关系。”见她已然心动,他道明了来意,“如今,劫后余生的顾凝住在本王府中,本王希望你能陪她一段时日,查出潜伏于她身边的细作,也助她与太子破镜重圆。当然,只要你接下这桩案子,无论成功与否,所有人都会认为你已投靠东宫了。所以,本王不会强迫于你,也会给你时间考虑。”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默然半晌后点头答应。 见她同意,洛长念似乎松了口气,柔声道:“明日清晨,本王会派人来此接你,倘若你同意,便随他到睿王府。但即便你不同意,本王也会尽力护你周全。” 苏蔷道了谢,送他出了明镜局,挑眼望着天边的圆月许久后才默然转身回去。 那一夜,她辗转难眠,却早已知道了自己的答案。 正如他所言,如今的自己其实已经别无选择。 当初,她以为只要不偏不倚便能独善其身,可事实上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众矢之的,在越来越融入明镜局的同时却也被卷入了漩涡之中,不得退,不可躲,唯有面对。 每个选择都不可避免地让人左右为难,但这世间的祸福总是一言难断,放弃了什么,可能也就在收获另外的什么。 她仍旧无意于依附东宫,即便成为太子眼线又如何,在这个人人猜忌的深宫中,刀和剑不知何时就会指向曾经的挚友。 可她不愿让云宣与睿王为难。 人活在世,倘若一定要被敌人虎视眈眈,那她希望自己能站在他们的身边,而不是对立面,毕竟此生能与她共生死的人也许真的没有几个。 更何况,她愿意帮太子与前太子妃再结连理。 传闻中的那个女子,不过是王孙贵族所不齿的江湖漂泊人,无倾城美貌,无显赫家世,无盛世之名,却能让太子魂牵梦绕念而不忘,甚至冲破千难万险终究成为了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太子妃,即便是被休之后,也还是被太子牵挂于怀,成就了大周朝最传奇的一段风月佳话。 她敬仰着那个叫顾凝的女子,佩服她的勇气,羡慕她的缘分,倘若能助她续写那段良缘,自是求之不得。 见多了这宫中的爱恨两难,结束了太多相爱不可守,她希望自己能见证那一段美好的姻缘,想来,那必然能给人希望,让人想往又难忘。 第103章 破镜重圆(七)意外 一夜之后, 苏蔷虽然已有决定,但其实还是未能劝服自己,这样的结果似乎只能算作不得已之后的妥协。 但无论如何,她终究还是要去睿王府的, 所以一大早便起了床,准备稍加收拾后去一趟百花苑,看看能否碰上浣衣局的人, 也好给织宁捎个口信, 毕竟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可让她意外的是,她刚与值夜的吴篷打了招呼出了门, 一眼便看见两个小内侍神情焦虑地站在外面,似在等着明镜局开门, 为首的那个听见大门响后慌里慌张地便迎了上去, 见出来的人是她脸上不由一喜, 但神色立刻又布满了阴云:“苏jiejie, 我可算见到你了!” 来人正是司苑局的内侍全和, 听说他因整顿盆景园有功已被提拔为掌苑, 毕竟他是皇后曾亲口夸赞的人, 能有这样的成就也是早晚的事。只是自从她被调入明镜局后, 已经叙旧未曾见过他了。 “全和?”她惊喜, 但见他似有忧虑, 也来不及与他寒暄,疑惑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织宁姑娘可能闯了什么祸事,苏jiejie最好做个准备。”全和有些欲言又止,招呼了他身后的那个年纪约有十三四的小内侍上前,道,“今日清晨阿冲去柳贵妃的白瑜宫送花草,无意间撞到了一件事,我听到后觉得此事不妙,所以再三思量之下觉得最好还是让jiejie知道。” 听到他突然提到织宁,苏蔷心下一紧,不由将目光转向了那个叫阿冲的小内侍。 阿冲倒是伶俐,不待她开口问便道:“回禀jiejie,今日我与另外两个兄弟去白瑜宫送花,那时天色尚早,路上恰好碰上了去给柳贵妃送衣裳的两位浣衣局的jiejie,便与她们一路同行,也顺便结识了彼此。到了白瑜宫的门口后,大门还没开,我们便都在外面候着,不多时门开了,正要去上早朝的皇上出来了,但他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那两位jiejie面前停留了片刻,并让她们抬起头来,后来皇上便命人将那位叫许诺的jiejie调到乾坤宫伺候,只留了那位叫织宁的jiejie在白瑜宫了。” 乾坤宫是皇帝寝宫,皇上突然将一个浣衣局的宫女调到自己寝宫伺候,是个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这宫中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遇竟当真被许诺给撞上了,看来她朝思夜想的飞黄腾达总算是来了,可这又与织宁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在得知此事之后,柳贵妃将所有怒气都撒在了织宁身上? 阿冲解释道:“织宁jiejie穿的衣裳有一种很特殊的香味,十分好闻,我们在路上就闻到了,皇上也正是闻到那种味道才停下来的,贵妃娘娘误以为她有意要勾引皇上,却因姿色不够被那位叫许诺的jiejie抢了机会,所以十分恼怒,当场便命人将织宁jiejie给扣在了白瑜宫中。” 苏蔷心下一凛,脸色蓦地煞白。 若是被扣上勾引皇上的帽子,织宁定然凶多吉少。 “柳贵妃去年曾悄无声息地处死了两三个宫女,据说都是有意要勾引皇上的,所以织宁姑娘的确处境艰难,”全和在一旁扶住了她,劝道:“但jiejie切莫心急,或许事情还没有那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