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
傅侗文笑着,倚在门框上:“你且先收拾,我去看看餐厅。” “你不怕危险了?”她停了手中的活。 “三哥我一个爱国商人,有什么危险?”他轻描淡写道,“顺路去问问周礼巡,有没有新电报来。” 不止他担心那个参事,她也是同样的心情。 沈奚走到他身边,小声说:“那你去吧,记得回来吃药。” “好。”他低声道。 傅侗文去了头等舱里,几个套房房间门都敞开着,笑声频频传出,皆是乡音,听得他也微笑起来。等进了总长房间,客厅堆满文件箱,让人完全无法立足。 周礼巡和一位参事笑着倚在箱子旁,见傅侗文进来,把电报塞给他:“正要去找你,你先来了。是虚惊了一场,报纸谣言。” 电文简短,是那个参事亲自发出的:报载杰在西京受惊,全系捏造,知念特文。 又是新闻捏造。 傅侗文笑着,人彻底放松了。 总长接了夫人递过去的热毛巾,笑着指挥他们:“侗文来了也好,帮着挪一挪箱子。” “三爷是少爷身子,怎敢劳烦啊。”参事打趣他。 傅侗文摇头一笑,挽起衬衫袖子,直接动手干活。 这堆文件箱从北京城的陆宅运出,就一直存放在总长和夫人身旁,是紧要文件,箱外全部贴着英文的中国外交部字样。夫人是个小心的人,每回搬运都要核对,她手握着一个文档,挨个检查箱子的编号,从头到尾,不发一言。 等查看完,在傅侗文他们喝茶时,才低声道:“丁字号木箱不见了。” 众人皆怔。 总长原本拿茶壶,在给傅侗文他们倒茶,听闻这句,立时搁下茶壶。 “怎么会,再核对一次,”总站接过详单,“我自己来。” 房间里除了总长的脚步,还有挪动箱子的摩擦声,再无其它声响。 总长很快核对完,握着清单,不动,也不说话。 丁字号木箱,装得是有关东北、山东、蒙古、西藏的绝密外交文件,全都是和日本联系最密切,也只有日本才会真正关心的文件。 就在途经日本后,整箱文件都不翼而飞了。 偷得如此精准,而又没有丝毫的痕迹。 总长沉默着,再次清点了一遍文件箱,最终确认了这个事实。 他摘下眼镜,靠在墙壁上,右手按住自己的双眼。 许久后,他重新戴上眼镜,严肃道:“代表团有两方政府的人在,关系复杂,此事万万不能声张。等到了纽约……再想办法。” 第69章 第六十七章 青山依旧在(1) 丁字号木箱的失踪,本该是个隐秘。 可消息却不胫而走。 等代表团抵达巴黎,关于文件的丢失,已经有了数个版本的传言。有说是总长途经日本时,被日本间谍买通了身边随从,盗走文件;有说是在游轮行驶到半途中,遭遇了偷窃;也有说总长在横滨时,曾有御医前来诊病,是总长意志薄弱,把文件送给了日本人……报纸谣言漫天,日本人也在逼着总长辟谣,说是有人要蓄意影响中日关系。 流言滋生,无法遏制。 一场舆论战,在和平会议开始前就拉开了大幕。 而对于这个文件箱,傅侗文在游轮上,甚至到了纽约也没对她提到过。沈奚是在巴黎租住的公寓里看到报纸,才获知了这件事。 …… 而现在,沈奚发现,这份去年十二月中旬的报纸竟又出现在傅侗文的书桌上。 窗外,已是初夏六月。 沈奚握着那份报纸,心像浮沉在水里。 自从租住了这间公寓,书房里到处可见报纸,英文、法文,还有日文和中文的报刊。傅侗文和谭庆项曾给她讲过,报刊是一个战场,能够引导舆论,博取民心。 所以一到巴黎,代表团电报回国,要的第一笔钱就是舆论资金,用来打点巴黎大小报社,为中国争取更多的舆论支持。傅侗文也投了不少钱,打点日本和国内大小报纸,所以他收到最多的包裹,都是报纸。 沈奚挪开十二月的,下边一份就是五月的,在讲国内的学生运动。 傅侗文走进书房,他穿着白衬衫和西裤,肩上却披了件中式的长褂,灰白色的。 他一直不穿旧时的衣裳,这件还是沈奚私下里问驻法公使要了一位华人裁缝的地址,特意让人缝制的。西装过于拘束,也重,还是长褂轻便。 傅侗文初见长褂,很是意外,虽不习惯,但也照沈奚的建议,披着御寒。 久了,反而觉出沈奚说的好处来。 “报纸上说的话看看就好,都是旧新闻,”他走近,把一顶巴黎正流行的帽檐翻转的钟形女帽递到她眼下,“你要迟到了。” “我很快回来。” “不用急,”他说,“难得你在巴黎见个朋友。只是不要到天黑。” “嗯。” 沈奚接了女帽,在手中握着,若非要紧事,她是一秒也不想离开他。 沈奚并没和他说见谁,只说是大学同学,傅侗文也没追问过。 她临走前和谭庆项交代了两句,把自己要去的餐厅地址和电话号码都留给谭庆项,这才放心出了门。 到了圣米歇尔大道,她找到那间咖啡馆。门外坐满了人。 全是一个个的小圆桌,桌子直径不过二十厘米,摆上几个杯碟就占满了。反而是圆桌周围的藤编座椅,每一把都比圆桌要大。十几个桌子放置很随意,绅士小姐们也坐的随意,享受午后咖啡。椅子抵着椅子,是城市里最常见的、拥挤的午后聚会。 绅士们只能把握着报纸的手尽量放低,避免边角蹭到身旁的陌生人。 阅报者十有七八,沈奚不懂法语,但也猜得到,其中半数会在关注和平会议。 她又想到家里堆积成山的报纸。 …… 在角落里,难得有个圆桌,只放了两杯咖啡,坐着一位先生。 沈奚看着窗边圆桌旁坐着的男人,脚步停驻,对方从玻璃反光中看到了她的影子,偏头回视。两位好朋友,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竟然还是老样子。”陈蔺观亲自起身,想为她拉开对面的座椅。 “这里人多,你不要假绅士了。”沈奚拦他。 她把帽子搁到腿上,喝了口咖啡。 陈蔺观以手肘撑在桌边,笑意满满,等她喝。 沈奚去年12月离开纽约前往巴黎,在游轮上就给他发了电报,但不巧,陈蔺观刚启程前往纽约,进行学术交流活动。两人在海上,彼此错过。 直到前几日,陈蔺观返回巴黎,才算促成了这次的见面。 当年沈奚离开纽约,没来得及和他告别,这些年他们虽然恢复通信,可一直无缘相见。 真到面对了面,看到对方的脸,和通信又是不同的感觉了。陈蔺观不由记起在纽约读书,两人你追我赶,学到入魔的岁月。 沈奚是他从心底佩服的人,也是他认定的最好的朋友。 “为什么挑在和平会议来?”陈蔺观笑着问,“在信里还故作神秘,不肯告诉我?” 沈奚抿嘴笑。不方便答。 幸好,陈蔺观知轻重,见她的笑容,就识相地不再问了。 “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很多年了,你后悔吗?”陈蔺观突兀地问。 后悔?她奇怪:“你指什么?” “你在纽约最感兴趣的是心脏外科,也有天分可以成为最优秀的心脏学医生,你后悔吗?突然回国,毁了自己的前程?” 从两人恢复联系后,陈蔺观就不遗余力地劝说她来欧洲读书,当听说她放弃去英国的机会后,毫不留情地在心中指责她目光短浅,荒废天分。 他对她昔日放弃心脏学的事一直耿耿于心,难以释怀。到今天仍是如此。 沈奚摇头:“不后悔。” “你是在逞强。” “是真心的。这几年我在国内,单单是救活的人就有上千人,救治的病患早就数不清了,还有——”她笑起来,“我还给蔡将军的军队送过钱。你看,我也做了不少的事。” “你本可以有更高的成就。” 也许吧。她放弃争论,不在意地喝咖啡。 沈奚放了杯子:“我想求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就说了,你是个功利主义者,”陈蔺观仿佛识破了她,愉快地说,“找我总是有事情的,不会仅为叙旧。” 沈奚又一次没反驳。 两人在念书时就是你来我往的谈话方式,从没人肯示弱。接连两次的沉默,让陈蔺观很不适:“我和你开玩笑的,没有你的资助,我走不到今天。只要我能帮的,你只管说就是。而且,千万不要用‘求’这个字。” “我想……让你为我推荐一位心脏学医生。” 陈蔺观恍然:“你是想找我的教授?为你的朋友吗?” 她停了会,才道:“是为傅侗文,我想为傅侗文找一位主诊医生,他心脏不好。这半年来因为和平会议的波折……情况……” 笑容在陈蔺观眼中散去。 “我咨询过许多的人和同学,都说你的教授是临床上最好的医生,最适合他的医生。” 沈奚盯着他,“我想恳求你……” 陈蔺观摇头,以最温和的方式表示了拒绝。 当初在纽约公寓外,情绪激动的少年长大了,他学会了控制情绪,学会了尊重朋友,可不代表他能忘记自己家是如何落魄的。 “抱歉。”沈奚轻声说。 “不必抱歉,”陈蔺观说,“窦婉风告诉过我,他是你丈夫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