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这一去长安少说得一个来月,这会儿春天才堪堪结束,等你回来估计都盛夏了。”姜亓温声道:“我前几日托了商队去南方给我捎几坛桃花酒回来,等你回来了陪叔一起喝一盅。” “好。”商青鲤应道。 姜亓又道:“在酒肆里总是听来往商人提及长安如何繁华,丫头,你去了回来可得好好给叔说说。” “好。” “叔今年的生日你陪叔一起过吧,丫头。” “好。” 姜亓突然伸手一揉商青鲤的头发,长叹了口气,道:“丫头啊,不知道为什么,叔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商青鲤握住姜亓揉她头发的那只手,捏了捏他的手掌,道:“没事的。” 翌日。 她收整好行李,与姜亓道了别,带着那只山狸,离开了天枢城。 出了城门,商青鲤瞧着不见尽头的官道,低头对抱在怀里的山狸道:“小家伙,再不要往人多的地方跑了。” 她将山狸放到地上,转身准备上马,山狸晃了晃尾巴,抬起一只爪子搁在了商青鲤的鞋面上。 爪子刚刚在晨间尤带水汽的泥泞路上踩过,在她以银线暗绣了云纹的红色鞋面上印出一枚精致的棕黄色梅花。 “……”商青鲤伸手将山狸抱起来,点了点它的鼻子:“跟我?” “喵~”山狸亲昵叫唤。 “嗯。”商青鲤跃上马背,笑道:“你就叫酱油吧。” ☆、零四。风涛但愿无。 商青鲤抵达长安已是半个月后。 长安城中,八街九陌。她在漠北生活多年,见惯了边塞野云万里无城郭的广袤,入了城乍见这软红香土,有片刻失神。她突然想到,上一次来长安还是在四年前。 牵着惊蛰,抱着鞭伤近乎痊愈的酱油,商青鲤身处闹市之中,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她一身风尘,清清冷冷站在大理石铺就的街道上,似是与这繁华都城格格不入。 长安城为长安道十城之首,长安道又称京畿道,而这长安城,便是北楚国都。放眼望去,长街十里,商铺林立,其兴盛程度,可见一斑。 驻足了一刹,商青鲤握着缰绳,转身拐进了主道一侧的一条巷子里。顺着这条长长的巷子走出去,便远离了城北闹哄哄的商市,直接到了城西。 城西与城北一样也是商市,但相对城北而言,城西倒是雅致清净的多,一来城西的铺子多是些卖古玩字画的,二则城西的酒楼食肆都是些达官贵人好去的地儿,普通百姓大多消费不起。 商青鲤在一家酒楼门口停下了脚步。 这座酒楼处在城西主干道的一个拐角上,上下三层,碧瓦朱檐,朱红色雕了几株缠枝牡丹的门大开着,门口左右各站了个小二,两人年岁看起来差不多大,都生了一张讨喜的圆脸,穿着一模一样的藕色上衣,腰间一条同色宽腰带,下着长裤步履,一人在左肩一人在右肩搭了条白色长帕子。 两人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凡是有人抬步欲进酒楼,他们便冲那人一躬身,齐声道:“欢迎观临。” 若是有人出来,他们也一躬身,又齐声道一句“谢谢惠顾”。 商青鲤看着觉得有趣,轻轻一挑眉。她抬眼向挂在屋檐下的那块匾额看去,见它以黑檀木为底,上书“缕缕炊烟”四个描金大字,这四字似是执毫之人一笔写就,从起笔到落笔一气呵成浑然一体,笔锋苍劲有力,字迹清峻却不潦草。 好字,商青鲤心下不禁感叹了一把。 她的视线扫过这四字,落在匾额左下角的烫金花纹上。花纹简单却古怪,两条歪歪扭扭的线,中间由上而下画了两个看不懂的符号。 这样的花纹商青鲤并不陌生。四年前她在沈为君抱古斋的匾额左下角见过,而她扣在腰间的银色袋子里躺着的那枚小小的青金石令牌背后也有着同样的花纹。 “客官可是需要饮马?”见商青鲤直直盯着匾额看,站在门口左手边的小二笑眯眯的凑上前道。 “嗯。”商青鲤把缰绳递给他,道:“嫩草。” 小二笑弯了圆圆的眼,双手接过缰绳,看了眼惊蛰,赞叹道:“好神气的马。客官您放心,保准给您用最好的草料喂养。” “有劳。”商青鲤取下包袱与刀囊,摆手阻止了另外一个小二要躬身的动作,带着酱油进了大堂。 饭点还未到,大堂里人不多。商青鲤选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小二递给她一本精巧的册子,又提了壶热水将桌上的茶具烫过,将茶壶里注满水,取过白色薄胎细瓷杯为她倒了杯水。 商青鲤把册子摊在桌上,翻开封皮,见是一本画册。只不过画的不是锦绣河山,也不是如花美眷,而是一盘盘珍馐美味,每一幅画旁边都用蝇头小楷标注了名称与主要食材,看得出画这画的人手法极好,笔触细腻而真实,观画便觉色香味浓,勾人食欲。 “……” 商青鲤哑然。 小二见商青鲤对着册子发呆,便在一旁笑道:“客官可容小人推荐几道菜给您?” “不用。”商青鲤将整本册子翻到尾,修长的指尖在画册上随手点了几下,道:“羊方藏鱼、群虾戏荷、酥卷佛手,就这些。” 小二在心中重复了两遍菜名,道:“好嘞!客官您稍等。” 言罢收了册子,躬身退下。 酱油从商青鲤怀里跳到桌子上坐下,舔着爪子洗了下脸,喵喵直叫。 商青鲤用手指搔了搔酱油的腮帮子,取下覆在脸上的纱巾道:“有趣的店。” 酱油一偏头,抱着她的手指用牙齿轻轻啃了啃,甩了甩尾巴。 它腹部的伤口已经愈合,结了厚厚的痂,伤口周围的毛发被商青鲤修剪干净了,远远看去从背脊到腹部禿了一大块。商青鲤抽回手指,掏出帕子将沾在指头的口水擦掉,伸手摸了摸那层痂,心中思忖着她用的药应当不会留疤,等痂脱落了过段时间约莫就会长出新的毛发。 商青鲤早前观察了酱油一阵儿,见它体型娇小,远远不及成年山狸的体型,想来应该是刚出生不过几月的小猫。当初从水凝碧手中救下它不过是心生恻隐,临时起意,没想过会养着它。此时见它坐在桌子上睁着双淡绿猫儿眼看着她,样子实在是乖巧,心中倒是真的生出些喜欢来。 细看它棕黄色的毛发上点缀着或大或小的铜钱似的黑色斑点,前额到颈部有四条深黑色的纵向条纹,胸腹部、四肢内侧以及下巴上的毛发却是白色的,两眼内缘上也各有一条白纹。它耳朵小而尖,眼睛大而圆,淡绿色的瞳孔直立。尾巴很长,超过它身长的一半。 生来就是野性十足的模样,比不得家猫的温驯。 商青鲤伸手拿起桌上装了水的杯子,摊开另一只手的手掌,掌心朝上,五指并拢向掌心微蜷,将杯子里的水往手心倒了些,凑到酱油嘴边,酱油吐出舌头舔了舔。 水顺着她掌心的纹路淌下,一滴滴砸到桌子上。 小二很快就把她要的菜呈了上来。她拍了拍手,将酱油从桌子上抱下来放到腿上,小二把菜摆到桌子上之后便退下了。 商青鲤第一筷子探向了那道羊方藏鱼,羊rou酥烂味香,内藏鱼rou鲜美,她眉间舒展出惬意的弧度,吩咐小二取了个空盘子送来,把鱼头拨到空盘,又将盘子放在了桌子左边的那条长凳上。酱油蹭了蹭她的腰,从她坐的这条凳子上跳了过去,张嘴咬住鱼头。 用完饭以后小二把桌子收捡干净,她又叫了壶碧螺春来喝。小二给她换了套精致的茶具,她一手握着茶盏,一手从扣在腰间的袋子里摸出那块青金石令牌把玩。 蓝紫色的石头上溅了点点金星,如夜空璀璨。石头被打磨成了三角形,正面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层层鱼鳞,背面雕刻的是却与这家酒楼匾额左下角一样的古怪花纹。 她指尖把玩着令牌,想起《石雅》中有云:“青金石色相如天,或复金屑散乱,光辉灿烂,若众星丽于天也。” 色相如天,自古天为上。 因此这青金石多为皇族所喜,在民间甚少得见。 四年前商青鲤得了这枚令牌,看了两眼便随手收在了袋子里,虽觉青金石难得,也并未生出太多想法。一个月后偶然在抱古斋的匾额上见到那古怪的花纹,觉得眼熟,掏出令牌瞥见背后花纹,两厢对比竟是一模一样,心中觉得奇怪,便收了令牌进了抱古斋,然而她上下溜达了一圈儿,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反而因此认识了沈为君。 今日又在这家酒楼的匾额上发现了同样的花纹,商青鲤虽然看不懂这花纹的意思,但也隐约明白了这花纹应当是一个印记。凡是商户匾额上有这花纹的,背后应该都是同一位东家。 思及此,商青鲤眸色微深,看来……当年赠她这枚令牌的人身份并不简单。 她指尖轻叩桌面,转而又想到她常年生活在漠北,中原之事与她向来是没什么干系的,那人究竟是何身份,她是没有必要去深究的,至于这令牌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她一试便知。 喝完一壶茶,商青鲤拧了行李,抱起窝在她腿上睡着的酱油起身去柜台结账,结账的时候她刻意将令牌掏出来看那掌柜的作何反应,果然见到掌柜的脸色一变,说什么也不肯收她的银子。 走出酒楼,小二已经把惊蛰牵到门口,又殷勤的接过她的行李替她挂在了马鞍上,商青鲤抱着酱油,翻身上马,坐在惊蛰背上,她盯着手上那枚青金石令牌看了一会儿,将它重新塞进腰间袋子里。 “老板曾说过,凡是手持青金石令牌之人,在老板名下所有产业里的一切花销都由我们承担,实在不敢收您的银子。” 当年救人一命,得赠这枚青金石令牌。却原来,这令牌是给她……白吃白喝的? 商青鲤握住缰绳,驱马而行,不再停留。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想着得先寻个客栈住。 今晚稍作修整,明日恰好二十四,正是赴故人之约的日子。 想到故人,商青鲤不知为何心中陡然生出一丝不安。 远处城墙巍峨,一片乌云笼在天空,像是要吞噬整座长安城,拂面而来的风里带着些湿气,有大雨将至。她举目一扫街道两侧,选了家客栈打算入住。 一步踏入客栈,她回首再看了眼乌压压的天色,心中暗道,这趟长安之行,但愿没有什么风涛吧。 ☆、零五。生死两茫茫。 入夜,大雨倾盆而至。 商青鲤把笼纱灯罩取下,挑亮了烛火。从刀囊里把她随身带的那柄刀取出,横放在膝上,烛光下乌压压的刀鞘上有银光迸溅。 星星点点的银色在黑沉的刀鞘上闪烁,如繁星映衬在夜空之上。商青鲤指尖触摸上刀鞘,顺着刀鞘掠过护手,落在了刀柄上。 她的手略一停顿,握住了刀柄,“噌”的一声拔刀出鞘。 这柄刀全长一尺九,刀身长一尺三,护手长两寸,刀柄长四寸。刀的护手被雕刻成了龙头的样子,厚三寸,宽两寸。龙头雕刻的极精细,龙须纤毫毕现。整个龙头看起来面目狰狞,似是要吞云吐雾翻江倒海。龙颈连着刀柄,龙头朝下,龙口大张,从中吐出刀身。刀身头尖尾宽,衔接龙口的最宽处一寸七,至刀身三分之一,前半段便开始呈渐细渐弯之势,整个刀身像是从龙嘴里吐出的一枚獠牙。一指半宽的手柄上用黑色暗绣了银纹的布密密匝匝缠了起来,只露出刀柄最末出衔接着的一枚极秀气精巧的圆环。 刀身乍看与刀鞘一样都是乌压压的,看不出材质。但与刀鞘对比便可看出,刀身不像刀鞘在烛光下会闪烁银芒,甚至刀身颜色比起刀鞘来要更沉一些。细看整柄刀,从刀柄到刀尖,都有暗红色的纹路半隐半现,透出一股子的妖异来。 商青鲤用来装刀的刀囊长一尺七,宽两寸二,长方形。这把刀平日收在刀囊里,只堪堪露出了一截刀柄,看不出形状。只有从刀囊取出,才能见到它狰狞的龙头护手,和与刀身一样头尖尾窄形似獠牙的刀鞘。这刀不出鞘时已让人觉得森冷,此时出了鞘,只寒光乍现已让人觉得杀气四溢。 若是有旁人在此,只一眼就能看出此刀气势汹汹,杀伐之气过重,透出让人心惊胆战的不祥之感,常人难以驾驭。 就着烛光,商青鲤用棉布沾了酒将它细细擦拭了一遍。而后还刀入鞘,把它收进牛皮缝合的刀囊里,只露出一小截刀柄和那枚刀环。 她把刀放在枕下,褪去了外衣,掀开被子在床上躺下。酱油趴在她枕头旁边蜷缩成一团睡的正香。 自从四年前从漠北到南诏万里追捕,终于将何君问的头颅斩下以后,商青鲤再也没用过这柄刀。 今夜听着窗外雨声,她自己也不知为何突然想要擦刀。 盯着床顶发了一会儿呆,商青鲤忽然抬手灭了烛火,翻了个身,收起心思,缓缓闭上了眼。 第二日清晨,她抱着酱油去了沉香居。 沉香居二楼的雅间里,她要了一坛梨花白,给自己斟了杯,边喝边从腰间袋子里掏出在漠北时收到的那封传书。 将信笺摊开,她的目光落在了“枇杷”二字上,眸中有温柔掠过。 她想起那年在国子监里听见教书的夫子摇头晃脑的念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小小年纪的她听闻此言,想到的却是流华宫被大火吞噬的那棵枝繁叶茂的泡桐树。 忆及往事,心中不免有些难过。忽然听见耳畔有人笑道:“我说怎么不回我话呢,原来在发呆呀。你盯着这句话作甚?莫不是馋嘴了想吃枇杷了?” 她回过神来,见到身旁那人的明媚笑脸,随口道:“我只是在想,若有幸得此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