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玉嬛回府后,便认真考虑此事。 她固然有为韩家伸冤的心思,本事毕竟有限,这样短的时日,也还没理出很清晰的头绪来。不过有一点却是明确的,这案子是皇帝钦定,想翻到明面,绝非易事,父亲谢鸿生性温和,不爱与人争斗,淮南的老太爷又对韩家避之不及,不能将他们卷进去。 而梁靖却稍有不同,能跟永王斡旋纠斗,他的能耐她也见识过。 何况太子与永王夺嫡,看梁靖的行事,是跟永王不对付的。当年打压韩太师最狠的萧家是永王最大的靠山,梁靖借此来剪除萧家,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若他愿意相助,何乐而不为?两人协力,总好过她独自尝试,无从下手。 更何况两人的婚约是长辈在十几年前就定下的,就算梁靖行事叫人捉摸不透,诓过她两回,对她也还不错,若是成了她的夫君…… 她靠在窗边,想到这茬时心跳有些乱,唇角却不自觉地牵起。 待想清楚后,玉嬛便给梁靖递了个消息,说她愿意携手。 梁靖看罢,随手将那极简短的纸条烧了,赶去夷简阁。 老侯爷那日见着故人遗孤,精神头好了许多,这会儿还起了兴致,拿了把大银剪,在修理花圃。见梁靖过来,便先丢开,拿了软巾擦额头的汗。 祖孙俩入屋说话,梁靖提起婚事,老侯爷脸色便有些黯然。 当年那冤案是何情形,他是清楚的,韩太师行事耿直,触动世家利益,几乎是被萧家煽动各处世家大族围剿讨伐,连皇上都没能保住。 如今十年过去,萧敬宗在朝为相,有永王这个外甥,两位萧贵妃又盛宠后宫,声势正隆,连东宫都不能压住锋芒。景明帝年轻时还有点振作皇权的念头,损了韩太师后便消沉许多,如今上了年纪,在后宫里美人香软、丝竹旖旎,怕也未必惦记旧日的事。 想重翻旧案,谈何容易?梁家身在其中,真闹起来,怕也得自损几分。 那孩子啊,脾气真是跟她祖父一样执拗。 老侯爷叹了口气,原以为梁靖会说韩太师的案子,谁知他只字不提,只道:“那日玉嬛的担忧也有道理,不管她以哪个身份嫁进来,爹娘那边都还没对沈家死心。这事还得祖父出面,打消他们的念头,否则玉嬛即便嫁进来,怕也会受委屈。” 这话倒也是,梁元绍夫妇盯着沈家那姑娘,老侯爷是知道的。 他慢慢颔首,道:“她那边呢?” “我来安排,力求稳妥。” 茶杯递过来,香气氤氲,老侯爷随手接着,忽然笑了笑,“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这份心。娶她进门是我的心愿,往后麻烦恐怕也不少,你可都想清楚了?” 梁靖唇角动了动,微微点头。 前世宫中一晤,虽说匆促,他却始终记得那场景。甚至往后数年征伐,她的娇丽容貌、那双灵动眉眼,仍旧刻在他脑海里,不经意间便会浮现。那枚玉扣回到手里时,心底有闷重的疼痛,说不清是遗憾、惋惜,还是旁的情绪。 他只知道,她是祖父给他定下的娇妻,平生阅人无数,唯有她的音容眉眼留在心底。 既然能重来一回,他定要将她寻回来,不叫她再入歧途,香消玉殒。 对面老侯爷觑着他神色,眼底笑意愈浓,皱纹都堆得更深了—— “你看上她了,是不是?” 祖孙俩天南海北的都聊过,却还是头回说这种话。 梁靖微愕,对上祖父洞察的目光,莫名想起她的眉眼浅笑、盈盈身姿,软声娇语、淡淡体香,乃至胸口红线、桃花般的小痣——甚至有回夜里,他还梦见过,只是没能触到。 他心里猛地一跳,旋即垂眸,“就只是觉得不能废了婚约。” “哦……”老侯爷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徐徐将茶饮尽,道:“放心,这把骨头虽老了,却还不是没半点用处。你父亲那里我来说,想来薛氏也不敢再违拗。只是玉嬛那里,你得说明白,不管往后的路怎么走,都不能叫她存芥蒂。” 梁靖笑而颔首,“祖父放心!” 老侯爷叹了口气,“那孩子命苦,能走到今日不容易,你须好生待她。” “只要她愿意嫁我,我必倾尽全力,护她安好!”梁靖神色微肃,声音虽轻,却是一字一顿,笃定坚毅。 第27章 第27章 梁家的事自有老侯爷安排, 谢府这边,冯氏则惦记着带玉嬛出去走走。 自打出了秦骁刺杀的事后, 玉嬛除了赴宴外,甚少出门。先前谢鸿坦白身世, 玉嬛为怕爹娘担心, 每日里瞧着波澜不惊, 晚间却常深夜难免,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白日里虽也常笑,那憔悴却掩不住,眼底笑意也不似寻常清澈照人。 冯氏留意这边动静, 从孙姑嘴里得知这些, 又是心疼又是担忧。 趁着最近天气晴好,便有意带玉嬛出去散心。 这日清晨玉嬛起身, 因觉得屋里闷热,还没梳洗呢,便先推开窗扇, 就着外头苍翠的竹叶吸了口气。日头还没升起来,这会儿还算凉快, 草木清香盈满肺腑, 威风拂过面颊, 只觉浑身惬意, 令人精神稍振。 跨院里左右开两道门, 西边的垂花月亮门连着正院, 素白的墙壁上,爬山虎枝叶碧翠。 小丫鬟金灯恰好进来,蹬蹬跑向石榴。 “石榴jiejie,夫人命我送来一套衣裳,给姑娘骑马用。”脆甜的声音,随风送到窗边。 石榴正吩咐玉嬛婆子准备盥洗的东西呢,赶紧接了,“夫人要带姑娘出门了?” “是呢,说用过早饭要带姑娘去丹桂湖散心,叫姑娘穿得利落些。” 两人在院门口说话,玉嬛隔着参差树影隐约听见,心里登时欢喜。拢着松散的头发,还没走到屋门,石榴就已小跑着到了跟前。她手里是套骑马的劲装,海棠红的上衣色泽鲜丽,看着就叫人觉得明快。 里头孙姑已带人收拾完了床榻,出来瞧见,也觉意外。 “姑娘新裁的秋衣不是还没做好吗?” “是骑马用的,怕是先赶出来给姑娘穿。”石榴觑着玉嬛,低笑道:“姑娘这些年闷闷不乐,金灯儿说,夫人要带姑娘去丹桂湖那边散心,用了早饭就走。姑娘,咱们快点梳洗?” “赶紧呀!”玉嬛许久没出门,近来也确实觉得憋闷,当然迫不及待。 匆匆梳洗毕,因玉嬛想在湖边骑马,发髻也梳得格外紧实,累赘的钗簪一概不用,只点缀两朵堆纱宫花,满头青丝拢入高挑的髻中,利落又别致。那衣裳也裁剪得合身,料子柔软单薄,袖口收窄,被廊下的风一吹,轻飘飘的。 她一脸欢快地跑去正院,冯氏瞧着那笑靥,也觉欢喜。 母女俩用过早饭,便乘了马车出城,由几个得力的家丁护卫着,直奔丹桂湖去。 …… 丹桂湖在魏州城东边,碧波万顷,烟波浩渺,因沿湖有数里桂树得名。每年深秋时节,橘红色的桂花缀满枝头,香飘十里,远近闻名。 这地儿湖光山色,春日能沿湖踏青、夏日里避暑泛舟、秋日折香赏桂、冬日雪亭煮茶,是阖城百姓钟爱之地。官府因此管得格外严,地皮价值千金,不许人轻易圈地,除了梁家这等树大根深的世家大族、沈家那般金银如粪土的富商巨贾,旁人休想建别苑。 年深日久,沿湖便开了许多茶肆酒铺客栈—— 北边离桂花林最近,又有侯府别苑,多是贵家高门的人踏足,湖边几处馆舍,园林般错落有致,里头茶酒俱全,亦有上等客舍可供过夜。南边儿也是样样俱全,只不及北边精致贵丽。 两边茶酒的价钱悬殊,无形中也将游人分开。 如今天气尚且炎热,虽无桂花的馥郁香气,湖面凉风仍叫人惬意,引得不少人出来散心。谢家的车马直奔北边走,途中也碰见不少高门富户的车马,络绎不绝。 谢鸿在魏州为官不久,便没在湖畔办别业,只遣了家仆早些过去,定好客舍。 待玉嬛母女抵达,便先安顿歇,待后晌日头没那么毒时再出门。 离客舍不远便是圈出来的马球场,里头也养了百余匹好马。谢家除了出入的马车所用外,没养过马,玉嬛便从中挑了一匹瞧着温驯的,撒着欢儿跑出去。 这一带地势开阔,碧草茵茵,因是圈起来的,也没旁人打搅,就算玉嬛马术平平也不妨事。几圈儿跑下来,远山近水尽收眼底,心胸为之开阔,先前那些憋着的闷气也都吐尽,原本闷闷不乐的眉间,也变得明朗起来。 冯氏在旁瞧着,甚是欣慰。 过后一道回客舍,偶尔碰见相熟的,也都笑着和气招呼。 谁知临近客舍,却碰见了对不那么和气的。 ——许久不曾露面的秦春罗母女。 先前秦骁被关押,她母女俩被梁靖捉了当筹码困着,着实叫秦家兵荒马乱了一阵。之后秦骁被押送进京,母女回府,也忽然低调安分起来,甚少露面。 哪料冤家路窄,竟在这里碰上了? 谢鸿险些丧命在秦骁剑下,秦骁如今身在牢狱,两边碰见,哪有好脸色? 秦夫人率先别开目光,眼神刀子般剜过,见女儿仍盯着玉嬛,便用力拽了一把,目不斜视地匆匆走过,险些让脚步没跟上的秦春罗一个踉跄。 冯氏也是笑意微敛,视若无睹。 倒是两个姑娘各自回头,目光撞在一起。 秦春罗目光如刀,落在玉嬛身上,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恨意,跟个刺猬似的,在玉嬛看过去时试图掩藏,却严实得拙劣。玉嬛则哂笑了下,在确信她没看错后,便收回目光——是秦骁行凶刺杀在先,如今阴谋败露绳之以法,秦春罗她哪来的底气迁怒? 不过秦春罗此人心胸刻薄,做事蛮不讲理,玉嬛是知道的。 是以傍晚沈柔华身边的仆妇递来请帖时,玉嬛特地留了个心眼。 帖子是沈柔华亲自写的,端方工整的楷书,不露半点锋芒,跟她待人接物一样的圆润。上头说她昨日碰见田家姑娘,才知道玉嬛也来这边散心了,正巧她那边有筐才送来的赤甲蟹,听说春晖阁最会做蟹,有意明日在春晖阁设个小宴席,请过来避暑的几位姑娘尝尝,顺道办个雅会。 特地邀请玉嬛过去,人多了热闹,也更增情谊。 这事儿倒是常有的,魏州城里有名有姓的姑娘就那么些,沈柔华做事周全端方,常会带头办些雅会,先前有几次打马球、踏青赏花,玉嬛都去过。 不过这回么…… 玉嬛把玩着请帖,问道:“春晖阁是在哪里?” 那送帖的仆妇很老实,道:“离客馆有四里地,到了湖边往南走,招牌很显眼的。姑娘放心,若怕迷路,我家姑娘会派人来请。” 玉嬛点了点头,“我前晌还得去别处,你等等,我回去问问是否顺路。”说罢,叫石榴招呼着仆妇坐着,她自回内间,跟冯氏问了春晖阁的底细。 这一问才知道,那春晖阁似乎是秦府的家业,只是藏得颇深。 这就蹊跷了,玉嬛心里不由迟疑。 沈柔华在魏州的风评一向很好,沈父是梁元辅的副手,许多事上还牵制着谢鸿,没必要平白得罪。且那边特地下了帖子,理由又冠冕堂皇,言辞诚挚,按理该卖几分面子,不好推拒。 可昨日秦春罗那恶意太露骨,春晖阁又是秦家的地盘,谁知会不会出岔子? 玉嬛大难不死,这条小命要紧得很,想了想,还是觉得稳妥为上,遂出门笑道:“实在不巧,家母要带我去的地方有点远,怕是赶不过去。烦请代我跟沈jiejie告罪,多谢她美意,等有空了,我亲自去谢她。” 仆妇听了,便客气告辞,回到沈家别苑,如实转述。 …… 已是暮色四合,沈家别苑临湖而建,曲折游廊伸入湖面,连着一座建在小渚的八角亭。 沈柔华靠在鹅颈椅上,旁边是秦春罗和另外两位常来往的姑娘。 听仆妇说玉嬛没法来赴约时,沈柔华面露遗憾,只摆手道:“既如此,便算了。”说罢,睇向秦春罗,那位正闷头剥莲子,虽然低着头不动声色,那指甲却掐进了莲蓬,声音也是冷嗤的,“她不来啊。哼,沈jiejie亲自下帖都请不动么,可真是矜贵。” 这分明是挑拨了,沈柔华摆弄团扇,笑而不语。 旁边便有人劝道:“不来也好,免得你俩见面尴尬。” “尴尬什么。”秦春罗强自掩饰,“我跟她又无怨无仇。况且是沈jiejie设宴,看的是沈jiejie的面子,她来不来与我何干。” 这话倒让劝解的姑娘尴尬,念着秦家仍是巨贾,没呛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