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历史小说 - 我欲为后在线阅读 - 第36节

第36节

    此刻那小孩子的哭啼声低了许多,仿佛知道自己有救了似的。

    和玉缓缓转头,清冷的目光看向那襁褓中哭泣的孩子,仿佛想过去瞧一眼。

    可最终仍是低头道:“走吧。”

    和玉转过身,她的身量纤弱,北风将那宽绰的袍袖鼓起,衣袂飞舞,看着整个人犹如菱枝临波,随时都会随风而去一样。

    青年道士挑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说:“小师姑留神脚下。”

    两人往回而行,青年道士便是陶玄玉的首席大弟子,名唤萧西华的。

    萧西华陪着和玉缓步而行,几番犹豫终于忍不住说道:“小师姑,你方才所说的‘天仙子’,又名‘莨菪’,味苦性温,虽然有除腹痛风湿的功效,但也有小毒,且从来没有听说过能够下乳,且各种典籍也没有记载,小师姑这副药……可妥当吗?”

    《本草纲目》里记载:莨菪又作“浪荡”,人服用其子后,就会狂浪放荡,所以得名。而且虽然有定痫止痛的功效,却也有毒。

    至于能够催乳,却是闻所未闻,毫无记载,所以萧西华忍不住出声询问。

    和玉说道:“你所看的都是医书,自然没有记载,我所看的是《史记》,传说是扁鹊公的一个法子。不过到底有没有用,也是听天由命罢了。我没有十足把握。”

    萧西华愕然,看了和玉半晌,一笑了之。

    两人回到县衙,陶玄玉已经自绿云冬月处得知了和玉不见之事,却也并不惊慌,两人自后门入内,西华自去回禀师父,和玉自回房中。

    ***

    关了房门,和玉把道冠摘下,上榻盘膝而坐。

    此刻门窗都关的十分严密,北风虽大,只有风声,那婴儿的啼哭却也仿佛停了,没有再传过来。

    但是在和玉的心底,婴儿凄厉的哭声,却无法停息。

    只不过,她所听见的不是那棚户里的贫寒饥儿,而是在京城之中那最为煊赫的九重宫阙里,曾经还不足一岁的她亲生的小公主。

    从在贵溪龙虎山上醒来,薛翃不知道先前经历的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一场梦境。

    如果可以,她真的愿意自己只是“和玉”,先前经历的一切,都是她在闲暇打盹,所做的一梦而已。

    幸而和玉所修行的宁心诀,大有佐助,但虽然如此,薛翃仍是用了几乎一年时间,才让那种犹如附骨之疽般的痛缓慢消失。

    在这期间,她也听说了来自京城的种种消息。

    譬如皇帝立后。

    譬如在薛翃给凌迟处死后,不到一年的功夫,她所生的小公主就也“夭折”了。

    除此之外,曾经显赫一时、为皇帝股肱的镇边将军薛之梵,也就是薛翃的父亲,突然间兵败失利,病故而亡。

    薛家,也算是覆灭了。

    苍山翠竹,山泉甘洌,云卷云舒,日出日暮。

    第36章

    薛翃回头, 从慌作一团的众人里越步而出走到木板前。

    小宫女的双眼瞪得大大的,薛翃想起在偏殿里那一双慌张灵动的眸子。

    前一刻, 还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

    薛翃伸手掀开白布,目光一寸寸往下扫去。

    此刻有内侍扶着太子赵暨,嚷嚷说:“快带太子离开此地。”

    又有负责运送尸首的内侍过来:“快, 赶紧抬走!”

    薛翃闭了闭双眼,抬手在小宫女的脸上轻轻抚过。

    给她柔软的手掌缓缓抚过, 死者那原本大睁的一双眼睛, 终于慢慢地合上了。

    薛翃望着面前终于显出一点安详的遗容,耳畔响起小宫女曾说过的:“多谢仙长救命。”

    “抱歉, 还是没能救了你。”薛翃把白布一点点拉高,遮住这张稚嫩的脸。

    薛翃回过头, 内侍正扶着不能动弹的太子赵暨, 要离开此处。

    赵暨脸上毫无血色。

    少年毕竟从未亲眼目睹过这样的场景, 又是遽然不防地跟尸首对面, 躬身垂头欲呕。

    这幅受惊过度的模样, 此后的一场大病是在所难免了。

    梧台宫。

    因为就近,所以太子被送了过来。

    何皇后本来等着薛翃的,见赵暨给太监抬了进来,吓得丢了魂魄, 一时也顾不上薛翃了, 只连声叫着“暨儿”, 陪着赵暨入内, 又有嬷嬷喝道:“还不快传太医。”

    薛翃立在殿门口, 听着里头杂乱的声响,并无动作。

    那小宫女死不瞑目的脸在眼前浮现,这就是宫廷,哪怕前一刻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下一刻,就有可能给生生掐折,萎落尘埃。

    梧台宫内的雪已经给打扫的干干净净,只有琉璃瓦上的积雪不能清除。今日的阳光甚好,积雪受暖,渐渐融化,一滴两滴,断线的珠子似的从屋檐上滴落。

    薛翃敛袖而立,打量着梧台宫内的景致,跟她“离开”的时候相比,这宫阙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墙角原先还只有一人高的松柏,已经郁郁盛盛,宝塔似的顶尖在北风里微微摇晃。

    阳光斜照,金色的光芒照透薛翃的道袍,她微微眯起眼睛,竟有种一切都恍若昨日的错觉。

    殿内的一声略高亢的呵斥,唤回了薛翃的心神。

    是何皇后的声音:“没用的畜生们!都是怎么做事的!青天白日里,为何竟让太子撞上那种东西?”

    太监颤声道:“娘娘饶命,奴婢们也没想到正好给太子撞见,原先明明是听太子走了后才抬了出来的。没想到太子居然又折了回来。”

    当然没有人料到,赵暨因为遇到了薛翃,少年心性,故意又陪着她返回梧台宫。这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皇后怒不可遏:“还敢狡辩,你们惊吓了太子就是办事不力!”

    “娘娘饶命!”众人惊慌失措,纷纷求饶。

    此刻,梧台宫外两名太医疾步入内。

    太医院的众人几乎都跟薛翃认得了,见她立在殿外,有些诧异,却来不及寒暄,就给皇后宣了入内,给太子看诊去了。

    不多会儿,大概是太医有了决断,何雅语才又出外,望着地上跪着的太监们,咬牙道:“若太子有个万一,你们一个个的脑袋都别想要了。现在滚出去,各自领二十板子。”

    “多谢娘娘开恩。”

    内侍们弓着腰,战战兢兢地退了出来。

    其中先前负责抬尸的太监缩着脖子,走的飞快。

    薛翃正在打量,有皇后身边的小太监出来道:“和玉仙长久等了,皇后娘娘请您入内叙话。”

    却在这时候,外间安嫔,鲁婕妤两人相伴而来。

    三人入内的时候,殿内皇后已恢复了往日那种温和的样貌。

    安嫔跟鲁婕妤上前行礼,何皇后赐座,安嫔道:“臣妾跟婕妤meimei才去含章宫探望过了庄妃娘娘跟三皇子,走到半路,听说太子突然晕厥,不知是怎么了?”

    何雅语说道:“没什么,只是给一帮不长眼的奴才冲撞了。已经请了太医。说是受了些惊吓,没有大碍。”

    鲁婕妤道:“娘娘向来宽厚待下,最近那些奴才们只怕就散漫了,娘娘也该好好惩治惩治他们才是。”

    何雅语道:“太后跟皇上向道,本宫当然不愿意多动干戈,但凡能看得过去的,就轻轻放过了,只是今日竟把太子也连累了,着实可恨。”

    说到这里,何雅语才看向薛翃:“听说先前和玉道长是跟太子同行的……可也受惊了吗?”

    薛翃道:“并没有。”

    何雅语微笑叹道:“和玉不愧是修道人,本宫听奴才们说,那尸首骇人至极,才把太子惊吓了,和玉你却并不为所动。”

    “不瞒娘娘,小道之前在乡野间走动,为人诊治,多曾见过诸如此类的往生者尸骸。不比太子金枝玉叶,娇生惯养。”

    何雅语叹息:“你说的是。太子从小哪里见过这种东西?唉。”

    安嫔道:“臣妾也听说是个小宫女突然死了,倒不知为什么。”

    何雅语道:“这件事才有人来跟本宫回禀,是一个使唤的小宫女,因为做事不力,给嬷嬷们训斥了,谁知她气性大一时想不开,就自缢身亡了。”

    安嫔才要回答,薛翃道:“娘娘,小道看来,这宫女只怕不是自缢。”

    何雅语一怔,眼中泛出锐利的警惕:“和玉,你在说什么?”

    鲁婕妤看一眼皇后,跟着问道:“和玉道长,您怎么知道那宫女不是自缢?”

    薛翃淡淡道:“方才小道走近看了一眼,虽然没有仔细检查,但是宫女的颈上勒痕很深,是给勒死无疑,不过她的双手指甲上有血渍,娘娘觉着,上吊的人手指甲上怎么会有血?”

    何雅语脸色一变。

    若是单纯自杀的人,手指甲自不会沾血,但如果是给人谋害,这被害者拼命挣扎之中,或许会伤到那凶手,手指甲里才会带血。

    安嫔流露受惊之色:“什么?指甲里有血?难道、难道真的不是……”

    话音未落,就给何皇后瞪了一眼。

    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安嫔突然后悔来的冒失,本是要来“雪中送炭”,慰问皇后的。没想到居然有马屁拍在马腿上的架势。

    片刻,何皇后才轻描淡写道:“和玉,本宫知道你身份非同一般,但这是在宫内,你可要留心,万万不可信口雌黄。一个想不开自杀了的宫女罢了,又什么血迹不血迹的?”

    薛翃道:“我只是把自己看见的说出来而已,娘娘不信,叫人去查就是了。慎刑司的人最有经验,是不是自缢,还是另有原因,一看便知。”

    何雅语眉头一蹙,继而叹道:“这个嘛,只怕是不能够的,因为方才那些奴才们来报,说是自杀的人不吉,所以已经送去烧化了。”

    两个人目光相对,薛翃看出皇后眼中暗藏的锋芒。

    皇后做事,真是滴水不漏。

    薛翃淡淡道:“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办法了,不过,既然小道亲眼目睹了,以后有人问起来,自然也得实话实说,其实不瞒娘娘,小道是见过那宫女的。”

    何皇后的眼神愈发尖锐:“和玉……”

    她想问问薛翃是在哪里见过那小宫女,但是安嫔跟鲁婕妤在场,却又让她有些不敢轻易开口。

    皇后之所以传薛翃前来,无非是想敲打敲打她,别叫她胡说在偏殿内的事,谁知道太子又撞见死尸,横生枝节。

    如今皇后见薛翃竟有寸步不让的意思,心中又惊又怒,又有点怯意。

    因为“贵不可言”的传说,皇后自然忌惮才出生的三皇子,所以不想太子出丁点儿的纰漏,不料前脚才说这话,后脚就捅了漏子出来,若是这件事传到正嘉而中,以皇帝那神鬼莫测的心性,且不知降下的是雷霆万钧,还是冷风过耳呢。

    假如现在跟和玉针锋相对,逼得她把偏殿里的故事说出来,只怕迟早晚给皇帝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