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是乌鬼要下水了。 很快,乌鬼一个猛子扎下好几米深,恰停到她面前,在水下,身形看起来比平时更大——易飒伸出手,牢牢扣住它的一只脚爪。 乌鬼兴奋地浑身颤抖,一个拐身,迅速向前方急潜而去,巨大的冲力将湖水劈开一道转瞬即合的裂缝,她几乎没怎么费力,身体像游鱼,被拽拖力带得飞快。 没多久,渔船巨大的阴影横在了头顶上方,易飒松开乌鬼,借势朝船底浮去,位置差不多时,抬起手中的水耙,将“d”字形的平直一面贴在船底,然后掰动一侧的机括。 “咔哒”一声轻微的声响,水耙在船底挂住了。 渔船还在往前走,乌鬼向来路折返了一段,浮出水面,又成了影影绰绰妖魅样的浮影。 易飒还挂在船底。 没人看得到她。 这一刻,她是水里的鬼、悬浮的幽灵。 第22章 宗杭睁开眼睛,视线里晃动着一个锃亮的半秃头。 然后那秃头一抬,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冲着他笑:“醒啦?” 宗杭愣愣看他。 那男人又笑,拿手拍打他面颊,声音像从四面八方穿透过来:“傻了,还没回神。” 发生什么了? 宗杭躺得四平八稳,但身子底下硌得慌——这床板是两张桌子拼的,拼接处开了缝,所以后腰处有一道横的空隙,凉飕飕的。 他想起来了。 蛋仔要把他沉湖,生命最后一刻,他爆发了惊人的求生欲,以一敌三,拼死反抗,但末了还是小鸡仔样被蛋仔他们死死摁住了——那三个,都人高马大,还会拳脚功夫,他失败了,也不丢人。 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拿绳子把他绑住,绑得如同粽子,跟沉重的水泥块绑在了一起,最后打了个牢固的死结。 两个泰国佬把他抬到船舷边,将抛未抛时,蛋仔走过来,对着上半身悬空的他说了几句话。 大意是:冤有头,债有主,小兄弟,哥几个是帮人办事,你日后做了鬼,报仇要找对人,别跟哥几个作怪。 然后手一撇。 宗杭扑通一声落水。 那一刻,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好像有一万种情绪一万种感受从身体深处往外迸,迸得整个人要爆掉,没了空气,冰凉湖水从鼻孔涌入喉间,涌进身体——还不如死了,这种滋味,比死难受。 他往下沉,渔船浮在水面,只剩一个黑黝黝的底,越来越遥不可及,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瞥见恐怖的一幕。 船底下,挂着个细长的东西,在水里悬漂,像海带,也像水蛇。 水下本来就够冷了,这场景,让他周身又寒了几分。 背上缚了水泥块,他很快沉底,面朝着湖面,像倒翻的乌龟,意识渐渐模糊,眼前泛起咕噜咕噜串串上浮的水泡…… 他看到船底悬着的那个东西,向着他一路潜下来。 那是个人。 *** 天已经黑了,屋里亮灯,外头传来锅碗瓢盆的碰响,还有炒菜的油烟气。 宗杭打了个寒噤。 他觉得,当时在水底,他看到的是易飒的脸。 这“觉得”很快被证明不是幻觉,因为易飒进来了。 她全身还湿淋淋的,似乎也没换的打算,头发湿得趴伏下去,发梢还在往下滚水珠,一张淡漠的脸因为镀了一层水光,居然多了几分刚硬。 宗杭赶紧撑着胳膊从床上坐起,满怀感激地看她,但她只是很不在意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宗杭立马拘束,很显然,她只是救他,并不准备跟他攀交情。 而同一时间从门口经过、朝里头看了看、又笑着离开的那个男人…… 宗杭头皮有轻微的发麻:居然是那个偷窥男,这么说,这人跟易飒本来就是认识的? 自己还自作聪明跑去提醒她,真是…… 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易飒指了指宗杭,话却是向陈秃说的:“找个机会尽快送出去吧,留在这麻烦。” 陈秃点头:“正好我要外出一阵子,办笔大买卖,明天天不亮我就走,把他带出去。” “要我跟着吗?” “不要,一切如常,我办药从不带人,你跟着,反而让人多心。” 易飒嗯了一声:“得谨慎点,就算天不亮,他也不能露面,得装个袋。” 陈秃乜了她一眼:“要你说?” 谁说话,宗杭就看谁,每看多一眼,就觉得自己瑟缩一分,像货,等人铺排。 他犹豫了很久,才小声打断:“那个……” 易飒和陈秃一起看他。 宗杭小心翼翼:“我能不能……给我爸妈打个电话说一声?我被绑了几天了,他们肯定急死了,我妈身体不好,我怕她急病了……” 易飒说:“不能。” 宗杭赶紧住口。 易飒走过来,居高临下看他:“你的事,应该惊动大使馆和警方了,电话一打,顺藤摸瓜,牵出这里,牵出素猜,我不怕他报复?我救你,是因为我能救,而且顺手,不是因为我想惹素猜。” 是这理没错,怪自己社会经验不够,考虑事情不周详,宗杭使劲点头,想让她知道,自己对她满怀感激,说什么都会一丝不苟照做。 易飒沉吟了一下,说:“这样。” 她示意陈秃:“你送他出去,把他扔在荒地,尽量偏的那种。” 又看宗杭:“接下来,你自己想办法找人帮忙。回去就跟人说,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一群喝醉酒的人绑了,他们要找人寻仇,找错人了,打了你一顿,把你扔在荒郊野外。” “你迷了路,语言又不通,在外头乱绕,耽搁了时间。其它的,什么都别提。” 宗杭嗯了一声,恨不得把她的话背下来。 陈秃斜她:“这样能行?” “为什么不行?他人回去了,对方没要赎金,不是凶杀、不是绑架勒索,对家属对大使馆都有交代,警方也好做,后头大事化小,找不到行凶的,也就不了了之了。” 陈秃嗯了一声,顿了顿,嘴巴朝外努了努:“出来聊几句,让他先歇着吧。” *** 易飒跟着陈秃走到铁笼边。 阿龙阿虎刚被投喂过,笼子周遭弥漫着一股rou腥味,易飒揪起衣角拧水,水滴沥沥溅到地上,映得阿龙阿虎突生的大眼珠子泛亮。 陈秃没问她下水之后的事,既往的经验告诉他,问了也白搭。 他压低声音,语气有点烦躁:“不该救他的。” 易飒语气淡淡的:“救都救了。” 她耗了体力,情绪也低落,不想讲话,连笑都嫌费劲。 陈秃示意了一下西南角:“我听说,素猜是码粉的,跟缅甸那头有联系。” 老金三角被捣毁之后,各股贩毒势力往更偏远的地方集中,据说在缅甸境内形成了势力最大的一股——跟缅甸有联系,意味着这人不简单,背后有靠山。 易飒说:“我做得很小心,不会找到咱们头上的。” 陈秃叹气:“就怕哪天有后患,麻烦。” 他在道上混了那么多年,见了太多屁股没擦干净、后来被反噬的事儿,越活胆子越小,什么人都不想得罪,什么闲事都不想管。 易飒不想再继续这话题:“其实你听他说的那些,跟我还是挺有渊源的,反正都救了,你就当我是人老了,心软。” 陈秃骂她:“又装老……” 这浮村里,他能和易飒走得熟,起初招来过不少流言,有人猜测他是不是看人姑娘好看,想老牛吃嫩草,还有人怀疑他是到了做爹的年纪,把易飒当女儿一样照顾。 其实都不是。 还真是因为她有着跟年龄不匹配的老成,跟他聊得上话。 但他从没问过她的来历,在这儿,交朋友不问过往,不看将来,交的就是当下,再说了,没一本子辛酸烂账,能背井离乡,流落到这混日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没点看家本领,也没法在这混日子。 印象中,只有一次,她随口提了句家里的事。 那次是喝酒,借着三分醉意,陈秃笑她长了张大姑娘的脸,揣了颗老太太的心。 易飒向他掰手指:“你看我,七个月丧母,三岁多丧姐、丧父,心里不沧桑点也说不过去。” 也是,普通人要人到中年才开始面临送走至亲这种事,她是马不停蹄,生下来三年,送走三个。 …… 算了,陈秃也觉得自己太瞻前顾后了:救都救了,木已成舟,还能长回树不成?那就抡开大桨往前划吧。 他只求尽量安全善后:“这事,就我们几个知道,阿香是靠得住的,你那个姓丁的朋友,你去提醒,记得千万关照他嘴要把严实,别……” 说到这儿,忽然皱眉,鼻翼翕动了两下,奇道:“什么味道?” 易飒也闻到了。 那是煮沸的白酒味。 *** 易飒走进厨房。 果然是黎真香在开灶头煮酒,锅里的酒气腾腾的,她手忙脚乱关掉,问边上的丁碛:“是这样吗?” 丁碛点头:“凉透了,再煮,反复三次,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