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对面的三个小年轻皆露出不忿的神情。 甄度这人虽然看着不着调,但该有的生意人本性却是分毫不缺。 人是死是活还没有定音呢,就开始另觅贤能了。 “哟,来啦。”眼角余光瞄见陆惊风一行人走近,甄度站起来挥手,招呼人坐下后又热情地推过茶水单,“想喝什么随便点,我请客。” “不用了,一杯咖啡的时间太长,我问完话就走。”陆惊风拒绝了甄老板的好意,直奔主题,“各位平时都跟费离费先生走得很近吗?” “当然,我们一起搞乐队,几乎天天待在一块儿。”回答的是染了一头荧光绿的缺心眼小伙儿,他朝陆惊风抬起下巴,“贝斯手,tom。” “嗯……汤姆。”陆惊风很想顺口问一句你们乐队是不是还有个叫杰瑞的,硬生生忍住了,清了清嗓子,“那你们知不知道费离有个同住的室友?” “室友?没有吧,这小子爱清净,一直一个人住。” “不对哦,我们在他家发现了另一个人的生活用品,而且对方应该是个女人,因为从牙刷到拖鞋,一律是粉红色的,衣柜里还有一些女士连衣裙。”茅楹用手指卷着自己的大波浪长发,提出最合理的推测,“他是不是背着你们交女朋友了?” 话音一落,对面三人同时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想率先回答这个问题。 “说话。”林谙没什么耐心,用指节警告性地敲了敲桌面。 他面无表情紧盯人的时候,有种与生俱来的锋利威严,兜头压过来的时候令人倍感压力。 这回开口的,是鸭舌帽几乎压过鼻梁的那位阴沉的少年,少年上来就先自我介绍:“鼓手杰瑞。” “咳咳。”陆惊风一口免费的凉白开呛了喉咙,喃喃自语,“果然汤姆杰瑞不分家。” “费离没有女朋友,那些粉红调调的东西都是他自己的。” “他自己的?”茅楹一脸匪夷所思,“一个大男人,穿蕾丝波点的连衣裙?” “嗯啊。”最沉默寡言的那位成员全程只说了这一句话,“felix的内心住着位梦幻小公主。” “你是想说他有双重人格?”林谙把他诗意的描述转换成冷冰冰的通俗说法。 “没有,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真实性别是女人,男人的身体只是他暂时的伪装。”阴沉少年看上去年纪最小,跟费离的关系似乎也最好,“再过两年,等攒够了钱,他就去做变性手术。” 闻言,其余两名成员皆露出惊讶之色,随后又了然。 “他还是想去做这个手术。”绿毛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断根啊,想想都疼。” 默默围观的甄老板啜着咖啡,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裤裆,夹紧了腿。 亲疏立判,陆惊风接下来的问话基本只对准了那位叫杰瑞的鼓手。 交流过后,有几处足以引起重视的点:首先,费离在心理上无法认同与生俱来的性别,是一名跨性别者;二来,他每个月都会去参加一个同城聚会,他跟鼓手小弟说,聚会上都是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到底是什么样的志同道合,令人存疑;三是最近费离显得很暴躁,常常会无缘无故地发火,问他怎么心情不好,他的措辞是有人背叛了组织。 “听上去像是被拉进了什么邪教团伙。”回去的路上,茅楹跟张祺语音通话,开着免提共享实时信息。 张祺语气平淡,并没有特别意外:“我这边也去调查了其余四位的社会关系网,跟家属深入沟通了一下,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两男两女,都是跨性别者。其中一位男士前不久刚刚成功地更改了身份证上的性别。”张祺说,“显而易见,这不是巧合,失踪案的目标群体就是市内的跨性别者。” “张队。”林谙在旁出声,“那个同城聚会你着手查了没?我怀疑这五个人彼此认识。” “没有,同城聚会是你们挖掘出来的新线索,我这就去查。” “你可能要加快速度了。”林谙跟陆惊风对视一眼,“慢了,说不定明早又多出五起失踪案。” 说完,对面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想必是争分夺秒地出动,前去调查了。 眨眼间太阳就落了山,三人饥肠辘辘,随便挑了一家街边面馆钻了进去,屁股还没坐热,还在纠结是吃牛杂面还是吃番茄鸡蛋面,陆惊风的手机铃声就催命般叫唤了起来。 接完电话,他嘎吱嘎吱磨了磨后槽牙,抹了一把鼻尖上的汗,站起身,“你们吃吧,我得先去接老顽童。” “老道士咋了?”茅楹捂着饿得反酸的胃,“回来才一天又闯祸了?” “说是打架斗殴,整进派出所了。”陆惊风烦躁得很,下意识想揪两把头发,抬起手发现没头发可揪,只好转而挠了挠耳朵,“多大岁数了,还是这副腔调。” 说着,他转身往外走。 林谙跟着出来,一把拉住他胳膊,横竖不由人地往自己的座驾走去:“我送你。” 事出有因,也没啥好矫情的,陆惊风从善如流。 直到坐进车里,他才发现事态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范围,以前也曾经在车厢这种相对狭窄的空间里跟林谙独处过,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坐立不安过,不安得甚至有点可笑,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处摆。 陆惊风心里明白,一切都是从昨晚那通没头没尾的视频通话开始的,视频里林谙半阖着眸子唱的那首英文歌,虽然听不懂具体的每一个歌词,但只要不是情感白痴,都能做到起码的意会。 成年人的世界里,心思即使没正式摆上台面,涌动着的暗流足以撩动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使人心旌荡漾。 车厢里愈安静,暗流愈激越,陆惊风愈难受,一侧头就能看见那张侧脸,他按下车窗透气,看着沿街不断往后飞逝的路灯杆子。 他忽然想起他人生里唯一一段算得上恋爱的恋爱,说起来挺不像话的,他全程被不情不愿地推着往前走,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一切好意,却吝啬于付出哪怕一星半点的真心,那个女孩临走前说的最后那段话使他醍醐灌顶。 她说:“惊风,我给你讲个故事。某天晚上,有只灯泡出了故障,不管主人怎么按开关,它就是固执地不亮。主人就问,你怎么了?灯泡回答,等会儿,有个飞蛾在窗外看我好久了。主人说,那不挺好的,有人看得上你。你猜灯泡怎么说?” “灯泡说,我不是火,别让她看错了,辜负人家一片痴心。惊风,我是蛾子,你却不是火,你该像灯泡那样,从一开始就别亮起来给我希望。” 是啊,我不是火。陆惊风在心里默想,我就他妈的只是个灯泡而已,你可千万别不管不顾地扑上来。 第51章 第 51 章 吃晚饭的钟点, 汉南派出所热闹得跟商场大促销一样,小片儿警吆喝的声音此起彼伏,可媲美拿着大喇叭叫喊空前绝后大减价的摊贩。 “我问你呢大爷!今年多大岁数了……啊?呼吸不畅胸口闷?要不要给你拈根烟呐?红塔山还是红双喜?” “老太太,您看您这头发都白一半儿了,怎么还脾气这么大呢?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非得拿裹脚布勒人家?行行行,不是裹脚布, 天蚕丝天蚕丝,您说啥就是啥。” “哎?这这这,这八卦镜是谁的?过来认领一下。哟, 背面还贴着‘急急如律令’?说了,破封建扫迷信才政治正确!都什么时代了,还搞这些精神鸦片呢?太上老君怎么不保佑你打架斗殴别被抓呢?” 戴着眼镜的小片儿警简直快把头顶挠秃噜了,叼着笔哐哐砸着键盘, 嗓子都快冒烟儿了。 他一只眼睛盯着左边全须全尾优哉游哉的三位老人家,一只眼睛觑着右边鼻青脸肿的一排年轻小混混, 怀疑自己两只眼睛都出了问题,是不是把看到的事实情况给对调了。 不然三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是怎么把这些已然是派出所老面孔的青年揍趴下的呢? “警察同志,您怎么就不信我们呢?是, 没错,体型儿上看咱们哥儿几个确实占优势,但您看我额头上这包,您再看我兄弟这脖子上青紫的血印儿!嘴巴扯得了谎, 这伤势可明明白白着呢!仨神神叨叨的老不死虎着呢,冲上来就劈头盖脸的把我们往死里揍啊……不和解!坚决不和解!老子要告他们!这他妈是蓄意谋杀!” 为首的小混混得理不饶人,全然忘了往前干得那些个偷鸡摸狗的勾当,逮着人民警察就像攥住了救命稻草,扯着嗓子要求法律法规替他们伸张正义。 坐在最边上的、穿着还挺讲究的老头抬头朝他微笑:“小伙子,老头子的年纪比你们随便拎出来仨加起来都大,我老胳膊老腿儿身无二两rou的,咋可能把你们整成这样嘛?碰瓷讹钱可不是什么正经职业哦。” “警警警察同志!就是他,刚刚就他揍得最狠最悍!娘希匹!”混混急了,伸长了脖子要跟他理论,被那双闪着精光的老眼一瞪,气焰顿时矮下去五分,“你你你,你瞅我也没用!围观群众那么多,雪亮的眼睛可都看着呢!谁揍谁,随便找个人问一声就知道了!” “他这伤,真是你打的?”做笔录的同志摊开手,例行公事地问。 “天地良心,你看我,像吗?”陆老道伸出双手,那双覆着星点老人斑的枯手悬空着,剧烈颤抖起来,“我这帕金森,好几年了,别说打拳了,筷子都握不住。” “你骗人……” “唉,我这风湿腰腿痛,也跟了在下有大半辈子了,腰腿都抻不直,拿什么跟你们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火拼?”八卦镜的主人也佝偻着腰,愁眉苦脸,老年人的灰败和萧索,从他脸上层层叠叠的褶子缝儿里争先恐后地透出来。 “胡说……” “咳咳咳!”与此同时,揣着裹脚布上阵的老太太突然剧烈呛咳起来,喘气声骇人,活像是肺叶上破了个大洞,呼啦呼啦灌着风,直咳得她脸红脖子粗,舌头伸出来,腿一蹬眼一翻,抽搐着四肢就要往后仰倒。 她的两位老哥哥眼疾手快,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赶在她落地前一把薅住其衣领慢慢放平到地上,一个连忙哭嚎着去翻她身上背着的时髦古驰包。 “唉呀老妹儿诶!你这老毛病怎么又犯了!别激动别激动,顺口气儿!你这包里的药瓶瓶罐罐的,到底是哪个?” “怎么回事儿?” “卧槽,人怎么晕过去了?” “让开让开都让开!” 陡变横生,在场所有人都吓得脸色发青,七手八脚地围上来,斗殴滋事是一回事,闹出人命又是一回事,不管是这派出所的小民警,还是那伙急赤白脸的小混混,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给吓懵了。 “老太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叫救护车?” “她心脏不大好。上个月新添的毛病,医生说了,只要受刺激,随时都有可能厥过去,一不小心就撒手人寰。” 小混混们豁的一声,集体后退一步:本来吃了亏想趁机讹一笔,看这样子像是要被反讹!果然老奶奶都碰不得! 这时,门口箭矢一般飞奔而来一个身影,冲到跟前猛然一顿,那人是个俊秀的年轻人,先是观察了一番目前手忙脚乱鸡犬不宁的架势,只听陆焱清轻咳了一声,年轻人立马跪下,强行握住老太无力垂落的手,石破天惊地喊了一声:“妈!” “妈你怎么了?谁干得?” 全厅鸦雀无声,小混混们又集体后退一步:完犊子,气死亲娘,儿子上门讨债了! 陆焱清托着老太太的腰,朝门口努嘴示意:“大侄子,喏,就他们。不分青红皂白,非说你妈打人!还要告咱们!” “大侄子”倏地抬头,眼眶通红,怒火烧得他目光瘆亮,沉沉的声音里淬了冰,森然诘问:“我妈都这样了,还能打你们?” 兔子急了还咬人,把人妈气昏了儿子不得提刀来砍? 小混混们哗然后退至门口,左脚踩右脚阵脚全乱,“不不不,没有没有,误会,都是误会,我们这伤全是自己磕的。” . 小四川饭馆儿,三老两少围坐一个小圆桌,一边等菜上桌一边大眼瞪小眼。 “说说呗,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事打起来了?”陆惊风假装看不见那三个老不正经的正用眼神彼此间疯狂暗示,啪一声用筷子尖撬开了啤酒瓶盖,依次给在座各位斟上。 斟到林谙的时候,他顿了顿,瓶口抵着玻璃杯口,倾倒酒液前低声道:“林少难道不有事先走一步?喝酒了可就不能开车了。” 林谙笑着按下瓶口,“没事,可以叫代驾。”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陆惊风也不好再硬生生赶人,点了点头给他的杯子倒满酒。 “这回可不怪我们冲动,是那几个小娃娃太没教养,我们替他们家大人好好给上上规矩罢了。”开口的是刚刚还厥过去不省人事、此刻却已经生龙活虎的老太太,魏菁菁,老年铁三角中唯一一位女士,“小风,好长时间没见着了,可把阿姨想死了!” “阿姨什么阿姨?论岁数,他该叫你奶奶。”陆焱清翻了个克制的白眼,“这回把事闹大了,都怪你。” “怎么就怪我了?我不就路见不平说了一句么?到底是谁一打起来就兴奋得跟条老狗似的,拉都拉不开?”魏老太反驳。 “嘿,谁是老狗?” “姓陆的风流老狗。” “魏灭绝!你不要得寸进尺!” “得了得了,你们俩,在小辈面前成何体统!”铁三角中唯一的正常人,黄正奇,连忙和起稀泥,“都少说两句,大声嚷嚷什么?跟人小年轻打架是光荣还是怎么的?” “不光荣,但是解气!”魏菁菁傲娇地一扭头,哼了一声,“谁让那些臭小子左一个老不死,右一个老棺材。今天就得给他们个教训,尝尝被棺材板抽嘴巴子是什么感觉,疼是不疼。” 陆焱清附议:“菁菁说得对。” 黄正奇张了张嘴,摇摇头终究没说出来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