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傅煜不知她何以露出如此神情,稍觉疑惑。 便听攸桐道:“周姑,南楼内外的事你都清楚,这阵子苏jiejie如何行事,你也都看在眼里。既然劳烦夫君来着一趟,自然不能空跑。烦你跟夫君说说,我为何大动干戈,非要管教她。” 周姑站在甬道边上,躬身应是。 她从前是田氏身边的人,虽非心腹亲信,却也颇得看重,田氏过世后,便拨到了南楼。先前傅家娶亲,傅德清特意叫她过去叮嘱一番,说不管魏家女儿品行如何,娶过门来,便是傅家的少夫人。傅煜事忙,无暇理会琐碎内务,叫她多照看留心。 周姑本就行事端正,不偏不倚,先前碍着寿安堂没言语,此刻便如实道来。 从苏若兰最初的不恭不敬,到背后诋毁攸桐,再到各处搬弄是非、污蔑传谣,素日不听分派、乔张做致,桩桩件件,不添油加醋,也不隐瞒藏私,皆缓声道来。 末了,朝傅煜屈膝道:“少夫人敬重长辈,原想息事宁人。只是若兰姑娘太骄纵,放任下去,只怕旁人有样学样,坏了规矩。若闹到长辈跟前,损的是寿安堂的体面,才会在此教训。” 说罢,又行个礼,退后半步。 院中鸦雀无声,苏若兰跪在地上,虽双膝冰冷,身上额头,却不知何时渗出了细密的汗。 傅煜则岿然而立,脸色已是铁青,仿佛雕塑一般,脸上看不出半点表情。 他原以为今日之事无足轻重,只是女人间的龃龉是非,所以懒得费神深究。 谁知背后竟藏了这么多事? 搬弄是非、谣传污蔑、以奴欺主、败坏规矩……诸般恶行,苏若兰都占得齐全。而他方才懒得深问,竟险些被她蒙蔽欺瞒,以为是魏攸桐旧病复发、小题大做。他冷沉着脸,看向攸桐,便见她神情从容,仿佛满不在乎,然而眼底里,那点挑衅都余韵犹在。 一瞬间,错怪误会的尴尬、被蒙蔽欺瞒的怒气,皆汹涌而来。 傅府皆笑魏家教女无方、惹人不齿,甚至有人暗存轻视之心,就连他,最初都存几许轻慢。可他堂堂节度使府,以军纪严明统帅十数万兵马,内里的规矩又严到了哪里? 傅煜瞧着攸桐,眼底暗潮翻涌,有些狼狈,满藏愠怒。 片刻后,他才将目光挪向苏若兰。 像是积聚的黑云压城,阴郁得叫人连呼吸都不敢。 苏若兰胆战心惊,只觉万钧重石压在胸口,几乎要窒息。她自知藏不住,忙低头垂首,伏身哀求道:“将军……”两只手伸向地面,仓皇慌乱中不慎触到那身黑底滚了深紫云纹边的衣角。 傅煜垂目而视,只当她是要来碰腿,眉头霎时皱紧,下意识抬腿弹开。 这一动,强压的满腔怒气亦如洪水些闸,随抬脚之势倾泻而出,苏若兰一声闷哼,顿时被他腿脚带得扑倒在地。甬道旁枯枝散落,甚少做重活的手掌捂上去,划出几道轻浅的血痕,她连呼痛哀求都不敢,死命咬着嘴唇,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院中死寂,满地丫鬟仆妇,大气都不敢出。 空气凝滞一般,还是攸桐打破沉默,将旁边丢着的书卷捡起来,向周姑道:“就按夫君说的,如实跟朱婆婆禀明,请她发落吧。” 周姑恭敬应是。 傅煜瞥她一眼,阴沉的眼睛扫过众人,沉声道:“魏氏是明媒正娶的南楼少夫人,再有人颠倒尊卑、妄议是非,从严处置!这人——”他指了指苏若兰,“往后不许再进南楼。” 说罢,目光落向攸桐,带几分尴尬狼狈的歉意,沉声道:“进屋吧。” 夫妻俩并肩进门,待帘帐落下,那股沉闷阴郁的氛围才为之一松。 提心吊胆的丫鬟仆妇大气都不敢出,听攸桐吩咐将厨房新做的菜色取来,忙应命去办。 剩下苏若兰瘫坐在甬道旁,最初的心惊胆战过去,抬头瞧见周遭投来的目光,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她出自寿安堂,又是老夫人亲自挑来伺候,众人心知肚明,格外高看几分。这两月之间,她也沾光张扬,污蔑怠慢攸桐之余,气焰日益嚣张,颇有几分准姨娘的架势。 谁知今日,竟会栽这么大的跟头! 若说傅煜进门时那一声“跪下”的厉斥是毫不留情地揭开她卑微的身份,最后那满含怒气的抬脚,便如巴掌重重扇在她脸上,将先前的万般幻想、自得,皆击得粉碎。 在自鸣得意许久后,她终是意识到,在傅煜眼里,她仍只是个卑微的丫鬟,连他的衣角都不能碰。傅煜说尊卑颠倒、陪着魏氏进门,摆明了是给魏氏撑腰,让院中众人认清彼此的身份。而周遭那些丫鬟仆妇,也都将前后情势瞧得清清楚楚,敬畏之余,不知心底里,正如何嘲讽嗤笑于她。 苏若兰脸上火辣辣的,整个人像是被炙在火上烤,又像是丢入冰窖,难堪极了。 周姑与她并无私怨,看着寿安堂的面子,叫小丫鬟过来扶了一把。 苏若兰脸上涨红,神情却是灰败,低垂着头,两只手微微颤抖。 周姑叹了口气,带头往外,“走吧,若兰姑娘,去朱婆婆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蟹蟹东成西就的地雷mua~! 第13章 陈情 攸桐的美食没能抚平傅煜的怒气。 自家院里闹出这种事,他大抵觉得有失颜面,闷声不语地尝了几口菜,便起身走了。临行时,脸色仍是铁青。当晚,他没过来留宿,只将周姑叫到两书阁嘱咐了几句。 周姑回来后,将满院丫鬟仆妇召齐,特意敲打警戒一番,叫众人务必牢记府里的规矩,须以苏若兰为戒,万不可做悖逆之事。 众人皆老实应了,待攸桐更添几分敬重。 被傅煜盛怒责备的苏若兰则被留在朱婆婆那里,当晚没露面,次日清早便有人来取她的衣衫箱笼之物,据说是老夫人亲自开口,责罚惩治了一顿,不许再留在南楼伺候。至于责罚后如何安置,老夫人却还没说。 消息传到南楼,攸桐听了,也只一笑。 苏若兰毕竟是寿安堂出来的,昨日傅煜之所以盛怒,一则苏若兰确实举止不端,二则险些被苏若兰欺瞒糊弄,在攸桐跟前丢了面子,便更增几分恼怒。换到见惯内宅龃龉风波的老夫人那里,这就算不得大事了。 且老夫人对攸桐心存偏见,惩治是看着傅煜的面子,若严惩不贷,又显得太看重攸桐。 恐怕等风波过去,苏若兰洗心革面,在寿安堂认了错,还是能留在府里的。 对攸桐而言,这已算不错了。 千里远嫁,她在傅家势单力孤,所求的也只这一方清净天地而已。经这番周折,眼前得了清净,南楼也暂时没了乌七八糟的事,足够她栖身。但也算不上高枕无忧——以苏若兰的性子,吃了这顿亏,未必会善罢甘休,防不胜防。 看那日傅煜离开时的神情,对她想必仍存误会,若要相安无事,还是说清楚得好。 攸桐拿定主意,趁着傅煜还在府中,便做了四道美味,分开装入两个食盒。 一份送到住在西楼的傅澜音手里,算是为那日的事稍作弥补。 另一份则由她拎着,送往傅煜的书房两书阁。 …… 初冬的齐州草木渐凋,满府的老柳银杏皆剩下枯枝,倒有几株老槐尚存几片霜冻后浓绿的叶,小旗帜般孤零零飘在风中。绕过曲折回廊,穿过一片凤尾森森的修篁,朱楼临风而立,描金窗扇,彩画梁栋,冬日里明朗敞亮。 攸桐进府至今,还是头一回来傅煜的书楼。 负责守在书房门庭外的是位十八岁的小将,名叫杜鹤,是傅煜的牙内亲将,随使府邸内外,即可帮傅煜cao劳军务、递送文书卷宗,也能为府中之事传递消息,行军在外,还可护卫值守,为人机灵敏锐,身手也极了得。 他也是无根漂泊之人,被傅德清看中培养,因常在府中,对傅家内务颇为熟悉。 杜鹤没见过攸桐,却认得她身边的周姑,见两人走来,便迎过去抱拳道:“少夫人!” 这般亲将,必是傅煜格外信重之人,职级不低,本事也不小。 攸桐颔首回礼,问道:“将军在里面么?” “在里面,容卑职通禀。” 傅煜这书房既藏闲书,也是他处理军务的所在,外围有节度使帐下的亲兵把守,周遭不许闲人轻易踏足,除了隔壁起居的小院留两位仆妇照顾外,内外都防守得颇为严密。 攸桐知道轻重,道:“烦告将军一声,我说几句话就走。” 杜鹤应了,入内片刻,才推门而出,“将军请少夫人进去。” 攸桐遂留了周姑在外,自拎着食盒进去。这书楼防火隔音,门扇也紧实沉重,抬脚进去,入目是一把锈了斑驳铜绿的残剑,锋刃缺了半幅,锈迹之间依稀夹杂暗沉的血迹,那剑柄上镶嵌了一枚玉,像是被火燎过,烟色颇深。 剑长五尺,宽厚沉重,那斑驳痕迹像是无数鲜血染就叫人触目惊心。 无端叫人想起沙场烽火,浴血厮杀。 攸桐只看了一眼便挪开目光,也没敢再看底下横架着的剑鞘,往里一瞧,宽敞的外厅陈设简单,内间门扇紧闭,里外隔得分明。 她那位夫君傅煜正负手站在黑漆长案跟前,目光越过窗扇,侧影挺拔。 冬日阳光和暖,不似春光明媚柔和,也不似秋日灼目,惨淡淡的铺在他身上,刀削般的侧脸笼出点阴影,倒冲淡那股冷厉肃杀的气势,添些许平易之感。只那身衣裳仍是黑沉沉的,印着极浅的暗纹,布料稍觉粗糙,也不知是为深色耐脏,还是他本就酷喜这般色调。 不过这人常年习武,身板修长魁伟,不阴沉怒目的时候,还算仪表峻整,风姿出众。 攸桐与他数番往来,只觉此人脾气难测,倒还算讲道理,稍收忌惮之心。 而今男色悦目,难免多瞧两眼。 傅煜就跟耳边长着眼睛似的,目光远眺窗外,随口道:“看够了?” “……” 攸桐赶紧收回目光,只当没听见,将食盒搁在案上,开门见山。 “今日来搅扰夫君,是有几句话,说完就走。” “嗯。”傅煜瞥了眼食盒,却没多问。 攸桐遂道:“还是为先前南楼的事。那日搅扰夫君亲自走了一趟,看你含怒而去,我心中常觉不安,怕夫君心存误会,以为我是爱寻衅滋事、小题大做,揪着点小事就得理不饶人,闹得天翻地覆的。” 傅煜觑她,竟自勾了勾唇角,却没说话。 ——那日南楼盛怒,听苏若兰避重就轻地蒙蔽时,他还真这么想过。 毕竟魏攸桐在京城的行事他打探过,不信她能换了个人似的,忽然变得乖觉。 攸桐瞧得出来,自笑了笑,解释道:“从前在京城时,年少不懂事,兴许有过这样的事,不过往事已矣,既进了傅家,女儿家娇气的毛病就得收起来。毕竟,离家千里,寄人篱下,哪怕想娇气也没那本钱。” 这话颇带自嘲,却无自苦之意。 傅煜眉目微动,语气带了几分揶揄,“有那么惨?” 攸桐嫩唇勾起,眉眼弯了弯,浮起笑意,“认清境况总是好的。不过那日管教苏姑娘,却非全为私心。苏姑娘的作为,周姑已经禀明,我容忍按捺许久,当着众人的面管教,原因有二。其一是为私,毕竟人非草木,哪会真的任由诽谤,我管教她,是忍无可忍,也是杀鸡儆猴,免得不懂事的丫鬟也跟着胡言乱语。” “嗯。”傅煜颔首,“那其二呢?” “其二,是为夫君。” “哦?”这倒在傅煜意料之外,声音微抬,“为我?” “夫君说过,我住在南楼一日,便一日是少夫人。苏姑娘轻慢于我,便是轻慢于少夫人,若一味纵容,传到外头,旁人怕会说将军的夫人软弱无能、没法弹压仆从,到头来,损及夫君的威名。在其位则谋其政,我既占了这位子,总不能太过连累夫君。那日闹出动静,是事出有因,还请夫君别介意。” 说罢,双手笼在身前,又行了个相敬如宾的礼。 傅煜琢磨她这言语心思,那张素来淡漠疏冷的脸上,竟自浮起点笑意。 “你今日特地过来,就为说这个?” “于夫君,这些话无足轻重,于我,却很紧要。攸桐才德浅薄,既到此处,只盼能安稳度日,不生是非。夫君事务繁忙,胸怀抱负,无暇理会琐事。只是人言可畏,容易颠倒黑白,往后再有这般麻烦事,还望夫君能兼听而明,不因旁人的言语妄下论断。” 这便是怪他最初处置轻率了。 傅煜固然心高气傲,却是凭真本事养出的傲气,绝非蛮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