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
反正是被一只鹅抢了先。 他刚说完这句话,被扔飞出去的白鹅便沿着原路反了回来, 就在它将要坠落, 再度砸进沈五渊怀中同一个位置之时,沈五渊倏而往后退了一步,于是来不及转弯的白鹅便直愣愣得头朝下, 疾速砸进了海中。伴随着“哗啦——”的一声巨响,海面上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解决完白鹅, 魔修眼含调笑上前靠近孟亦, 趁孟亦不备忽然搂住他的腰身,转头便往岸边飞速掠去。 沈五渊此次闭关, 原本有些不稳的境界再次稳定在了渡劫后期,比之如今的孟亦依旧高了两个小境界, 在威压与气势上便强了孟亦几分, 难以挣脱。因此孟亦被他揽着,并没有刻意挣脱,怠于浪费气力。 魔修同样使出缩地成寸, 周身生风,不过几息之间,他便带着孟亦来到了海岸边,又是须臾过后,二人落在一处青山的山顶之上。 山顶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平坦地段,魔修一抬手,一座雕梁画栋的亭台便出现在了那里。亭子正中摆有石桌石凳,桌上放有一套精致齐全的茶具,不多时,亭台四周升起袅袅烟雾,雅然地很。 这魔修该是惯于享受,孟亦如是想道。 “招待你的,即便不是最好的,也还是最精致的,”魔修说着,将孟亦稳稳地安置在了还散发着阵阵温热的石凳上,自己则坐在了他的对面,“来,坐,你我好生叙叙旧。” 孟亦坐下,看着沈五渊泡好后放于自己面前的清茶,心想自己这几日似乎总是坐着与人喝茶喝酒。 沈五渊召来白鹅,让它在亭子中随意走动,这才问孟亦道:“小亦儿,你我多日不见,如今重逢,可有何话想说。” 孟亦执杯敬他:“真巧。” 魔修摇头:“这可并不是巧,我可是专门为你而来,找到你的位置还是很容易的,不然留那只蠢鹅在你身边有何用处?” 孟亦看那鹅,道:“用来逗趣儿。” 白鹅无声抗议。 魔修闻言畅快大笑:“小亦儿,你可是真的变了。” 孟亦默然喝茶,并不言语。 魔修笑罢,盯着他眉眼,良久,道:“不过只表现于身体与修为境界上,性情还是如之前一般。” 孟亦道:“哪般。” “冷淡啊,”魔修故作夸张按了按自己心脏的位置,“每每都能伤到本尊的心。” 言罢,沈五渊从储物法器中拿出一壶酒,为自己倒了一杯。 倒完这杯酒,他看了眼自己的烈酒,又看向孟亦杯中清茶,道:“我本想着你身子弱,若是平日里想清闲取乐,恐怕也只有饮茶了,于是便专门带来这寒山雪莲泡的茶。不过如今,似乎没了必要。” 盖因一别多日,孟亦便已经寻回了元婴,摇身一变2成了渡劫期的修士,再不复昔日羸弱。 孟亦闻此,忽然想到什么,抬眼看向那魔修:“你还在寻找吗。” “何物?” “神药无念。” 魔修诧异:“怎么,你有消息?” “自然。” 得到准备答复,沈五渊反而不那么着急,而且习惯性地调笑孟亦道:“怎么,小亦儿,是你专门为了打探了消息?” 孟亦坦诚摇头:“并不是。” 魔修叹息:“心伤。” “你看起来并不着急。” “自然,”沈五渊笑道,“寻找神药无念,哪有此刻与你饮茶喝酒聊天来得重要?” 孟亦放下茶杯,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神药无念,就在这里。” 沈五渊微愣,随即盯着孟亦胸口,皱眉道:“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孟亦说话时的语气风轻云淡,仿佛他指尖指着的,是什么无关紧要的野花浅草,“神药无念,替换了我的心脏,存在于这个位置。” 沈五渊眉头皱的更深,思绪翻涌:“玄温所为?” 孟亦点头。 “那元婴……” “也在他那里。” 一瞬间,沈五渊理清了思路,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测了个七七八八,他连声道:“难怪,难怪当时我拿来的天地之源欲为你重塑元婴,却发现那天地之源无法进入你的身体。原来一是因有神药无念的排斥,二则是你的元婴本就完好尚在,它游于你的体外,却因为没有伤势,蓬勃生长,更没有移植到别人身体内,所以它其实仍是你的一部分。” 即是有元婴,又何必重塑,因而当时孟亦无论如何都吸收不了那颗天地之源。 这事之后掩盖的恩恩怨怨,似乎越发牵扯不清。 魔修道:“我来寻你途中,听闻鸿衍宗大师兄宿歌重伤闭关,凌霄剑宗少宗主柳释疯癫自残。” 孟亦执杯:“与我何干。” “那你下一步,意欲何为?” 孟亦饮口清茶,声音淡薄:“渡劫,杀玄温。” 或被其所弑。 言罢,孟亦继续道:“那之后,神药无念归你。” 孟亦即是没了心,那失去无念支撑以后,时日也将无多。 魔修闻此,拿下孟亦送至唇边的茶杯,为他倒上新的清茶,恢复了如常的消息:“小亦儿,我说寻找神药无念,不如与你坐着喝茶饮酒聊天,是真的。” 沈五渊倒好茶,避开孟亦伸过来接杯子的手,将茶杯亲自递至孟亦唇边,杯沿触碰到他温软下唇的刹那,沈五渊倏而想起,那年日九曲峰下,烟雾缭绕,松柏苍翠,孟亦曾拿着水壶小口小口饮着水,他唇被润湿,神情慵然,半掩着那双淡漠眼眸。 那一日,沈五渊曾问他:“你想报仇吗?” 孟亦闻言,面色情态不曾有分毫变化,只是一如既往地淡声道:“我打不过他们。” 平淡到仿佛世间万物,诸事皆不关己。 然而,那日他说,我打不过他们,却未曾说,我不想报仇。 心中无念无恨,无悲无喜,不惧困苦疼痛,却依然可以报仇,只因天道本就是如此——亏欠了需要归还,得益了心怀感念,因果循环,从未更改。 他似乎总是如此,看似随遇而安,却处处自有章法。 孟亦避开杯沿,仍是自己接过了茶杯,魔修则思索着,始终凝视孟亦唇边。 孟亦起先不觉不妥,片刻后才抬首道:“可是有何想问之事。” “没什么。”魔修摇了摇头,收起了一贯调笑的语气,“只是突然有些遗憾。” “嗯。” 听来既是与自己无关,孟亦便不再多问,垂眸饮茶。 魔修直盯着孟亦看了许久,发觉他确实对自己为何遗憾,不由得无奈勾唇,他瞧着孟亦下掩的眼睫,眼中不觉盈满柔意。 “只是遗憾,没在早些时候遇见你。” “遇到又能如何。” 魔修闻言,勾唇笑道:“若是早些时候遇见你,我便在你还是个顽童小豆丁的时候用糖葫芦把你勾走,那时候你会多大年岁?” 他说着,自问自答,掩饰不住眸中柔意:“约莫是三五岁吧,瘦小稚嫩,头上扎个小髻,面上还沾染了灰尘,可怜巴巴,用力踮起脚尖欲来抢我手中的糖葫芦,也不过只扒在了我膝盖的位置。而后我将你抱起问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你傻呵呵地便应了我,从此以后我教你修行,带你入魔。小时候的你定然还很乖,会哭会闹会笑,红着眼睛拽着我衣角怯生生地叫‘师父’,后来某日你会和我一起在南陆景星域的莽原上捡到这只愚蠢的鹅,你对它虽然嫌弃,却还是欢喜的,于是我们便日日带着它,逍遥修真界,踏遍无尽山河,直到有日共同飞升。” 于是你便不会遭受剜心之痛,剖腹之苦,几十载辗转蹉跎,不得安生。 孟亦闻言抬眸,两人相视。 听到魔修提起自己,白鹅挥动翅膀落在了两人之间的石桌上,飞动过程中还掉了一根洁白的羽毛。 孟亦看了眼那根羽毛,将它抚落,白羽飘飘摇摇,颤颤巍巍,落在地面上。蠢鹅呆叫一声,便跟随着自己的羽毛飘落的轨迹跳了下去。 孟亦终于开口说话—— “故事不错。” 所有以“假如”起承,开始缓缓讲述的故事,都能有完满的结局。 因为是假。 魔修闻此轻叹一声,叹息中带着少许笑意:“听闻小亦儿如此一说,本尊忽而有些嫉妒啊。” 嫉妒你涉过的秀丽山水,看过的烟火人家。 嫉妒你亲手斟满的酒,与相伴饮酒的人。 而最嫉妒的,是曾被你仰视过的背影。 “啧啧,幼时的小亦儿一定非常惹人怜爱,该要好好宠上一宠才是。”那时他还没有像现在这般遭受许多苦楚。 沈五渊心中自嘲,活了千年,也恣意不羁了千年,像是虚耗了一般,乏而无味,全然不如九曲峰上匆匆几次回眸。 甩开心中思绪纷纭,沈五渊举起酒杯,笑道:“这杯敬你。来日不论各种光景,自仗剑随行。” 言罢仰头饮尽杯中烈酒。 今世不要神药无念,也不需凌驾众生,唯愿看你自在。 第68章 孟亦自失了心,又与无念相容, 便极少有情绪上的波动, 对于人在特定时刻深刻复杂的情感, 他可以解读理解, 却无法感同身受。 总是调笑着的魔修正经起来严肃的不像话,他一番言语极尽赤诚,今人信服。 孟亦无法动容, 却心怀感激。 他想这魔修应当是将自己引为知交的,因此才相助若此, 但是他又不明晰究竟是在哪个节点, 魔修有了如此转变。 然而真诚不应该被质疑,因此孟亦即便疑惑,也没有问出口, 而是道:“没有神药,你的修为可还能进益。” 何止无法进益, 只怕日后境界倒退, 便再没有了阻止的方法,唯有眼睁睁看着自己修为一直跌落, 直到无法承受。 然而沈五渊话到嘴边,说的却是:“小亦儿是在担心我吗。” “是。” 沈五渊被他的坦诚惊得一愣, 而后摇头失笑:“我最欣赏的便是你这一点, 从来坦然磊落,怪道被人叫做风光霁月。” “不过你无需担忧,”魔修半真半假地不正经道:“我确实不一定要神药无念, 它并不是我唯一的选择。不过毕竟缘分一场,小亦儿,你可要替我保管好它,这便是我们两人的定情之物了。” 孟亦闻此,立刻道:“那你还是现在就拿去吧。” 沈五渊昂首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