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历史小说 - 宠妾灭妻在线阅读 - 第132节

第132节

    “叮——”极清脆一声,瓷器相击的声响突兀地响起,在静谧的一更夜半,偌大的空旷内室间,不知是不是白嬷嬷的错觉,竟一时听到了回音。

    瓷勺叩击在瓷盅内壁上,小几上溅起几点晶亮的汤渍,锦甯一时竟没了胃口,良久,低柔道了句,“不怪你。”

    要说锦甯虽知姒琹赟于天花这般重中之重之事不可能放任不管,却也没能想到他竟能舍得下那般大功夫便是为了查得一个水落石出,若不是她做事向来不敢抱有一丝侥幸,这回可不是便要教人揪出小辫子了?

    可此事暂且不必多费心思,司寇延休的态度却着实令她不好拿捏。

    锦甯纵使自谦也能笃定自己不会露出半分马脚,可即便她深知司寇延休此人城府深沉难摸透,也未曾想他竟会那般怀疑到她头上。

    若说有嫌疑之人定然不止她一个,出入淮中的更不是她本人,要怀疑到她头上少说也是该为次的,更遑论姒琹赟是显而易见的从未将矛头对上过她,可司寇延休却直愣愣便盯准了她……

    思及至此,锦甯嘴角笑意淡了淡。

    又来了。

    当日太后寿辰五皇子舍身也愿为禾锦华尽那么一二分绵薄之力,最后为的竟是可笑的一句“欢喜”。

    蒋湘元说出这句话后锦甯一开始自然是不信的,她甚至忍俊不禁,只以为这人实在是口风紧得很,可待她一点点将思绪理平,却不得不头一次恍然承认,自己先前的设想是全然错的,而蒋湘元说的,确实是真。

    世上没有无解之事,撇去万众不属实,余下的那个可能纵使再荒谬可笑,也是真的。

    锦甯从来自诩冷静理性,便是她再如何觉着荒谬到极致,也会淡然地说服自己去接受事实。

    《孝经·谏诤章疏》曰:爱者,奉上之通称。

    她本以为是爱一字着实令人醉生梦死神志不清,竟能使得五皇子甘愿奉献一切只为心悦之人,尽管她丝毫不以为凭她那天可怜见儿的蠢meimei竟能勾得堂堂五皇子神魂颠倒,可偏偏不该发生的事,现下出现了第二回 。

    司寇延休不该怀疑她的,便是该,也只应是一星半点儿。

    可他偏偏怀疑了。

    虽说亦有可能是他直觉异样敏锐,亦或是他向来于她有甚么偏见所致,但…如此怪异,便是从不信蛇神鬼怪一说的甯和郡主也难免多想那么两分。

    便好似是有一只无形的手,默默推动cao纵着什么,极力在将步入邪道的轨迹扭正。

    这种感觉……

    她喉头微微泛起生硬干涩,不适感近乎要溢了出来,却在濒临窜出的那一刹那被压抑住,化作一声柔得似喜非喜的轻笑。

    真是令人作呕。

    **

    禾锦瑟同崔府三公子合离一事几日后便公布于众了,当日便可谓是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要知晓合离虽说为律法,可自大珝推翻前朝建国以来,真真合离的女子别说一只手,便是一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换而言之,禾锦瑟便是当今大珝合离第一人。

    虽说崔尚书也依着先前约定的将罪过都揽到其子身上了,可大珝百姓哪管得了那么些,合离是什么,他们哪里在意这个,与他们而言不过是名声好听些,追根到底不也还是被休弃?

    加之此为大珝头一遭儿合离的大事,禾锦瑟还因此彻彻底底传出去了名声,不过这名声到底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只消一去酒楼里头听听那延绵不绝的冷嘲热讽,说书人家的暗喻鄙夷便该知晓了。

    崔尚书哪里猜得出这等风向?原以为今此一遭他们尚书府的名声是要败上不少了,谁知晓百姓们根本愚钝至极无知至极!所谓愚昧便是如此了——他们非但不在乎那合离所义,一时间脏唾沫还竟往禾锦瑟身上吐,他们尚书府反倒未被殃及池鱼,甚至安然无恙洁身自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崔尚书自然喜上眉梢,心中暗笑那甯和郡主也不知是不是脑子不好使了,纵使要求合离又如何?却不成想万千百姓根本不在乎那点所谓的好名声!

    也不知他当时怎竟还被这区区合离唬住了,为了保命揽下罪过竟还杞人忧天了起来,其实何故如此!这世道男子为天,这无论是被休弃还是合离的女人,不便是人人谩骂的贱妇?不便是过街老鼠?!

    禾锦瑟也被这声势阵仗吓到了,她惊慌失措却又迷茫怨怼,不可置信于这铺天盖地的鄙弃,却又心中恐慌的厉害,不知是该怨恨还是后悔。

    她合离这日禾府也无人来接她,怕是羞于见她这个嫁出去的女儿,也没脸被众人嘲弄。

    可偏偏自此事传出,好事的百姓早早便在崔尚书府前围坐一圈,无不嬉笑嘲讽地盯着她瞧,不时还窃窃私语,吵吵嚷嚷声音嘈杂,禾锦瑟心中慌得厉害,正当她不知所措之时,却见渐行渐近一辆马车驶来,熟悉得厉害。

    禾锦瑟怔怔看着那马车在她面前停下,直到锦甯下了马车,仍怔愣地盯着马车瞧,回不过神来。

    “锦瑟。”锦甯见她面色憔悴得消瘦,当下细眉一蹙,三步并两步便上前握住她的手,“锦瑟,阿姐来接你啊。”

    “阿姐……”禾锦瑟恍惚地动了动眼珠子,目光自马车移到她脸上,忽然鼻头一酸,“阿姐!”

    “欸,欸。”锦甯心疼得厉害,眼眸不禁便漫起湿漉的水光,紧紧握着她的手,“阿姐来了。”

    “阿姐……”禾锦瑟喉头哽咽,仿佛被棉花塞住了嗓子眼儿,近乎发不出声来。

    阿姐。

    她记着幼时,她同锦绣总是这般唤大jiejie的。

    她怎么也没能想到时至今日,能来接她,带给她最后一分体面的,是大jiejie。

    禾锦瑟控制不住地呜咽出声。

    “莫哭。”锦甯拈着丝绢给她拭了拭眼角,重重地拍了拍她的手,轻声安抚道,“三meimei不怕,阿姐接你回府。”

    禾锦瑟只觉泪不停地流,不再在乎围观看热闹的百姓,温顺地被锦甯牵上马车,直至坐上了马车,才肯松开紧紧压制着哭腔的喉咙,趴在锦甯身上放声大哭了起来,“阿姐!锦瑟好难受啊…锦瑟好生委屈……”

    锦甯长叹一口气,她轻柔地拍着她的背,“锦瑟莫哭。”她不停安抚道,“莫哭…有阿姐在……”

    “分明是尚书府有错在先…分明…分明是崔三郎先负了我!”禾锦瑟泣声,泪流满面,“可凭什么,凭什么这不好的全往我身上泼!我何其无辜!”

    锦甯轻叹,低声嘱咐车夫驾车,只待马车动了才有一下没一下顺着她的背,“锦瑟,这便是当今世道。”

    “可是阿姐……”禾锦瑟缓缓直起身,苦笑一声,那灿烂灵动的眼眸布满了复杂,不再肆意跋扈,“这世道,何其不公。”

    锦甯却并不再安慰她,而是捏着手绢替她拭泪,又替她理了理微乱的发髻,“是啊。”她抿开一抹婉婉的笑,眉目间满是包容,“可不公又待如何呢?自荆棘林中开辟大道,还是被那数不尽的刺扎得头破血流?”

    禾锦瑟瞳孔骤然一缩,她望进锦甯的眼,在那之中她仿佛看见了自己,又仿佛看不见自己,但是在这刹那间,她只觉那满身脆弱的丢盔卸甲没有被接纳,没有被抚平,而是化作了一股不一样的力气,在她心头横冲直撞。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有没有宝贝猜出来什么郡主是用什么方法躲过东厂大搜查呢

    其实挺简单的,但也挺巧妙的(反正蠢配角们是都猜不到的

    蠢配角众:药泥寡

    第124章 破而后立

    马车一路颠簸, 禾锦瑟却再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她神色怔然,目光直愣愣地望向窗外, 又似乎透过窗外在看什么旁的。

    窗外的景色被放下的纱帘遮掩着, 光自细细密密的缝隙中透了出来,能勉强拼出个模糊不清的市井景像, 吆喝的叫卖声, 飞快略过的小贩摊铺, 五光十色间渐渐安静下来, 变换成气派端庄的高门贵宅。

    “吁……”马车缓缓停下,车夫恭谨道, “殿下, 李府到了。”

    锦甯由着宝念同珠忆搀扶下了马车, 再候着禾锦瑟和贴身丫鬟出来, 才笑着启步,“走罢。”

    “且…且等等。”禾锦瑟手足无措地拉住锦甯的手肘,近乎语无伦次道, “大…大jiejie……”她轻微地吞咽了一下唾沫,“这李府可是…可是李芳围老先生贵府?”

    锦甯莞尔颔首,一面拍了拍禾锦瑟放在她袖管上细微地颤抖着的手安抚,温声道, “正是。”

    虽说先前心中便有了计量,可待禾锦瑟真真听了答复后却还是又惊又慌,她仍如何也未曾想锦甯竟会将她带于李府来, “可…可……”

    “无事的。”锦甯眉眼轻柔带笑,似是知她心中所想一般宽抚道,“李先生为人高洁且目光明断,同他相处久了便知先生是个和蔼之人,你更不必担忧太多。”

    “本宫知晓的,禾府你约莫是难回去了。”

    禾锦瑟面色微僵,不自在地侧了侧脸却竟恰巧对上了锦甯的眼,倏尔便顿住了,那双雾霭般和婉的眼眸是出了名的绝色,可待禾锦瑟头一回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冷不丁竟发觉那眼似乎是黑白分明的,仿佛能洞明一切般,将她全身上下都剥开看了个透彻。

    她头脑忽然便有些发懵,猛地眨了眨眼再看便只当自己是一时间看错了,那眼分明是和婉的,带着悲天悯人的善,温柔而包容地望着她,难怪,难怪被称绝色,连她一个女子都陷了半截身子进去。

    锦甯坦荡大方一笑,仍泰然自若地落落道,“便是回去了也少不得有一肚子气受,你也不愿回去,可对?”

    她见禾锦瑟难免生出几分怨,便轻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此事本宫也未曾料到,可百姓无知,明眼人再如何也难将他们拗过来,父亲同母亲也不愿刻意难为你,但…经此一事,想必你也该知晓世间难事,禾府做出此态,也是迫不得已,望你勿怪。”

    禾锦瑟动了动喉头,终是点头低声道,“我知晓的。”

    锦甯这才又生出几分笑意,为她整了整珠钗,温声细语道,“李老先生为人正派清廉,加之李府又是人人皆称赞的好名声,你待在此处,定会好过当初。”

    禾锦瑟猛地抬首,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喉咙干涩得厉害。

    何止好过当初?!

    原本她便没那资格去怪罪禾府,自合离之后便是独身一人了,可大jiejie却仍是一力担待,以一己之力助她成功合离,又深知她不愿回禾府,虽说现下万千骂声难熬,但她却替她将后路打理得一应俱全……当初她们二人做的交易早在合离时便结了,她何德何能,又凭甚么受她照拂庇护?

    李老先生的名声整个大珝都人人敬之,甚至都传出了大珝,她只要在李府落户…哪怕只是小住,便是如今事态是一筐子臭鸡蛋往她身上砸,届时也能借着李府的风头洗清一切污名。

    岂止…岂止好过当初啊。

    禾锦瑟眼中湿润得厉害,她用力咬紧牙关,抑制住下一刻便要流出的泪,“多谢你。”

    锦甯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无事。”

    她说着便一路领着禾锦瑟进了门,到了李府晟堂请了李老先生出来将此事先后细细同他讲了,李老果真大怒,他原本对此事便略有耳闻,对万千愚众更是气怒不已,现下听了锦甯叙述更是连连叹气,既是叹禾锦瑟可怜,又是叹愚民可悲,自然是应下了锦甯的请求,允了禾锦瑟留府下榻。

    禾锦瑟自然是感激涕零,连连向李老同锦甯大拜道谢,锦甯只侧了侧身避过,目光顺势不着痕迹地掠过李老,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眼中便带了三分笑意。

    若说李老这般痛快应下还需多亏锦甯将他的性子拿捏得十成十,她整日混迹于文人sao客中,对这些自诩清高的名士的了解可谓是比他们自个儿都只多不少,李老更向来是个“忧国忧民”的高士,对此番景态不满为其一,其二他只需动动手指头便能做这为人伸张正义的大善事,又何乐而不为呢。

    更遑论……若是他有本事将这愚昧无知的人们给掰直咯,李老先生这顺手一助禾锦瑟的姿态又何止仅仅为大善事?

    “先生德馨,今日之事甯和谨记于心感激不已。”锦甯俯身朝李老先生拜了拜,满面崇敬告退道,“那甯和便先行拜别先生了。”

    李老先生点点头,又问,“今日才来了不会儿便要回去?”

    “是。”锦甯面色微带赧然,笑着应道,“平素鲜少回禾府探望父亲母亲,今日便想着定要回府一趟的。”

    李老先生哈哈大笑,年过七旬笑声倒仍是中气十足,“也好也好,快回禾府罢。”

    “先生。”禾锦瑟小心翼翼开口,起身拜了拜,“不知锦瑟可否一送长姐?”

    李老先生自是点头,慈和道,“自然,待你回来我便差人领你去上客堂,老夫已命人去收拾打点了。”

    禾锦瑟又是一拜,“是,多谢先生。”

    锦甯向李老颔了颔首便同禾锦瑟一道出了院门,李府的弯弯绕绕不少,却比之忈王府同禾府皆是少多了,锦甯一路教禾锦瑟认了认府中的几位先生又给她指了指路,不一会儿便出了府。

    守门的小厮朝二人作揖,锦甯笑着点了点头便同禾锦瑟道别。

    正临上马车,身后却突然传来禾锦瑟一声唤,“大jiejie!”

    锦甯闻声回首,细眉不解一蹙,“锦瑟?”

    禾锦瑟忽而笑了,她嘴角轻弯竟连带着眼中也盈了笑意,是今日最明快的笑,“大jiejie,锦瑟想过了。此生太过漫长,又太过跌宕起伏,这般的侮辱谩骂我受了,却又有了破而后立的机遇,何故再强忍那数不尽的不公?”

    她笑得敞亮,仿佛豁然开朗一般,“自荆棘林中开辟大道,又有何难?”

    锦甯怔松片刻,将那“破而后立”四字在嘴中过了又过,终是抿嘴笑开,“破而后立,本宫当真颇为欢喜这字。”

    她低眉笑了笑,同禾锦瑟对上眼又毫不停顿地划过,转身上了马车。

    锦甯有种感觉,禾锦瑟是悟到了什么的,倒也不辜负她一番伸手拉人。

    **

    锦甯先前同李老先生说的回禾府探望禾致远同安常静虽是胡诌,但去禾府一趟确确实实是她的本意,若说原因便要归咎于她当日同禾锦瑟做的“交易”,她帮她成功合离,而禾锦瑟则需在合离后不得再嫁,以及…告知她某个“贵人”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