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请允许我与他相见
休息日赖床的云影在收到温予发来的短信的那一瞬间,兴奋地尖叫一声,像个孩子一样在床上蹦跳起来。 出差了大半个月刚一到家的童乐跑着进了卧室,尚未看清云影的脸,便看见她朝自己飞扑过来,他接住她,她白花花的双腿圈住童乐的腰。抱着他的脖子,往他脸上,嘴上亲个不停。 “温予,小予,她,她叫我陪她去逛街……”云影开心到说话都不利索了。 童乐还愣着,云影已经落地,来到衣帽间边挑选衣服,边碎碎念:“要洗澡吗?算了,这件好吗?会冷吗?这件吧,算了,小予不喜欢的……” 童乐的心头的大石彷佛瞬间抽离了,他走到云影身后抱着她,银行卡放她手里,对她耳语:“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老公买单。” 云影转身亲了他,微笑着对他说:“辛苦了,好好休息,晚上,老婆要疼你……” 整装打扮后,云影在巷子口和温予会合。云影就像个第一次和男孩子约会的小女生,既紧张又兴奋。她静观其变,温予边开车边和从前一样噼里啪啦地说个没完。她问云影,她头发是不是长了。她想去换个好看的发型。她皮肤是不是差了。她要去做个护肤,还想化个淡妆。要给阿泽和阿树买几套冬装,她也要买…… 说话间,温予整个人都异常明亮,无一丝倦怠和佯装的感觉,眼光里还带着向往。 云影虽然和她对话,但那种想把她看穿的眼神,温予一眼便可洞察。 前方路口有红绿灯,温予慢慢减速,她眼眶发红,对云影笑了笑,“昨天我梦到林倬了。他问我,有没有代他好好爱自己,有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儿子,我答不出来,只知道哭……” “为了他,我要好好活着。” 云影的心狠狠地刺痛了一下,无语凝噎。 一起做了头发,做了美容,吃东西,逛街,购物……一切似乎都跟从前一样,两人有说不完的话,云影把在医院见识到的一些奇闻趣事跟温予分享,把她逗笑了好几次。 准备回去时,路过一家珠宝店,温予忽而停步,往里头看。 云影问:“要进去吗?” 温予静静摇头,然后把目光投向云影,“五周年结婚纪念日那天,林倬陪我逛街,我们在这买了一对戒指。” 云影点点头。 温予继续说下去:“当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就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我想给阿泽和他以后的妻子买一枚戒指。后来,我们真的买了,一对蓝宝石戒指,戒壁上刻有他们的名字。” 云影心跳加速。 温予说:“等会儿回家,我拿给你看。” 云影瞬间泪眼盈眶,心好像一面湖泊激起了水花。她上前一步抱住温予。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一直有点嫉妒你。没有你,林倬这个胆小鬼,他会把我追回来吗?不会。要比谁爱谁多一点,他不会比我多。他以身犯险的时候,似乎从来不会考虑我……” 那天回到家,温予和从前一样,检查林泽的作业,做饭,打扫卫生。不管她做什么,林泽都寸步不离跟着她。温予也没说他,不时静静地看他一眼。 晚上,祁树回到家,温予捧着一碗汤到他房间让他喝了。祁树有点惊讶,但他没多说。两人一问一答说了一会话。温予又让他试穿新买的冬装,看看合不合身。祁树依她所言,外套都合身,t恤有点长。 “阿姨明天拿去店里换一件小一码的。” “不用了,再长高一点就合身了。” “也好,你现在正在长个子。” 两人于是沉默下来。 看出了祁树的不自然,温予低声道:“那你早点休息。” 祁树点点头,对她说:“晚安。” 离开前,温予对祁树说了一句:“你的名字在我们的户口本上,我们就你的家人。你要记住,你是哥哥,林泽的哥哥。” 门关上了。 有人笑了,冷冷的。 一件沾染了墨水的t恤投进了垃圾桶。 温予来到林泽的房间时,他已经睡下了。她也躺下,抱着儿子。 林泽睁开眼睛,帮她盖好被子。 温予摸着他的头,亲吻他的面额。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哽咽的,也是平静的。 “明天,我们把爸爸放到南边那间房,锁上,每个月看他一次,好吗?” 林泽的心沉了下去,声音也低了:“mama舍得吗?” “现在舍不得,以后更舍不得。我们还要生活,不能被他折磨了。” 林泽闭上眼睛,和mama贴脸。 他说:“好。” “mama帮你办的签证,还没过期。明天我们准备一下,过两天,我们去香港吧,带你去见外公外婆。mama想爸爸mama了。” 林泽说:“好。” 房间,被窝,拥抱。 窗外,黑夜,雪花。 如同生命一体紧挨紧靠。 童乐入睡前,收到温予发来的短信:阿乐,明天陪我们帮林倬找个好地方吧。 那个晚上,温予自杀在林倬离开的那片海。 她和所有人约定明天,而她的明天只属于林倬。 没人知道她在汤里放了安眠药,林泽睡到凌晨两点就醒了。 搜救队打捞出尸体的时间是凌晨五点钟。 天寒地冻,还下着雪,这已经很有效率了。 海水浸泡过的尸体浑身发胀,僵硬无比,就连那张脸都变形了。 林泽想抱起mama,不断地使力,却如何也抱不起。再过几年,不,再过一年,他一定能把mama抱起。为什么不等他?为什么? 最后他也只是抱起了mama的上半身,他脱下衣服盖在mama身上。 他哭了。 海一望无际,天宽广无垠。 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的哭声。 从此,他是孤儿。 温予的手机有一条未发出的短信,她不要葬礼,只求安静离去。 于是,没有葬礼,也没有墓地。 那两天的林泽,脸色惨白,形容他“行尸走rou”也不过如此。童乐他们教他做什么,他在听,做起来也有条不紊。 童遇安过去握住他的手,冰凉的。 林泽看着她,竟然笑了笑。 那一笑,就像枯萎的蝴蝶被一阵风带飞,又急速坠落。 林泽把父母的骨灰融合在一起放进一个两人份的骨灰盒里,摆在南边那间房,锁上。 也在那里,找到了一张纸。 是mama留下的。 温予自幼练习书法,写得一手好字,那一页娟秀的黑体字映入他的眼帘。 这一生我是幸运的人。 父母予以我优越的成长环境,无条件爱我,我随心所欲,未曾经受苦难。 而我选择了离弃。 我最爱的男人把我娶回家,我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们给予我十二年无与伦比的幸福生活。 慢慢的,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当我一直拥抱美好,当我回头细看,当我觉悟,一切经已改变。 我是罪人。 我所欠下的,那些数不清的罪孽,上天终于向我讨还。 我既无怨也无悔。 如今的我,可以为了儿子而活,而我再也不是从前的母亲。 十年后的我,依然会使儿子痛苦。 二十年后的我,也无法接受其他男人和我亲昵。 那样的我,那样面部全非的我,是否还在思念他? 那个从不走进我的梦里看我一眼的他。 我不知道。 也恐惧。 他是痛苦的人。 我是无法窥视他秘密的人。 他爱我,我深信不疑。 我恨他,是情不自禁。 每年初雪那天,他都会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告诉我,他好冷。 请准许我与他相见。 我是自私的人,我的温暖只想予以他。 迟迟没有看见林泽走出房间的童遇安,终于忍不住走进去了。 她跌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把他揽进怀里,他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完全依偎在她怀里。 他已经没有眼泪了。她死死抱住他。 他说:“他好冷。” “冷……”童遇安嘴唇轻颤,回头,用力扯下床上的薄被,把他包裹严实。 林思家看见了,也跑进去抱着弟弟。 一阵过堂风带走了那张纸。 林止接住了,没有看,递给正在收拾东西的云影。 云影看了,童谣也看了。 大人们极力压抑的悲伤失控似的整个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