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再有便是东边稍间一柜子的兵书古籍,墙上高悬宝剑,炕上铺着许是安锦南从前猎回的白虎皮垫子。 屋内简单得不像一个侯爷的居室。 可这就是安锦南。 这屋子,这陈设,无不与他孤高阴沉的形象相贴合。 他从不喜热闹。 嘉毅侯府最钟鸣鼎沸之时,也不曾有过烈火烹油的喧闹。 一为他天命犯,满门亲眷皆故。 二为他天性冷傲,不喜为人簇拥。 丰钰淡淡扫一眼屋内,便垂下了眼帘。 安潇潇与丰钰打个手势,示意她自己进去。 门从外阖上,安锦南睫毛颤了下,依稀闻见那抹熟悉的冷香。 他没有动,没有睁眼。感觉那轻不可闻的脚步,正在一点点凑近。 她先去洗了手,微微挽起一截袖子,从手腕摘下一对紫玉镯子放在榻边。 然后就在他耳畔,低低喊了声“侯爷”。 微凉的指尖,轻柔地散去他束起的长发 过程沉闷漫长。 奇怪的是,他竟不觉厌烦。 任时光漫漫流逝,直待她指尖酸软。 安锦南不曾睁眼,丰钰却似乎知道他并未睡着。 因她在他头顶幽幽地开了口。 “我知上回客天赐一事,乃是侯爷出手相助。” “谢侯爷不罪,没有拆穿我那点小聪明。” 这话她说得没头没脑,可她相信,安锦南能听懂。 特地将人引至安锦南地界,也是抱着拼死博一回的决心。如若不能逃命,心想还可不要脸面地冲上小楼去求一求安锦南。 原只以为靠他的人手吓退客天赐便罢了,不曾想过,安锦南还将人审的清清楚楚并送了官。 安锦南这人见惯风浪,什么阴谋是他想不明白的事后不仅没加刁难反而还叫安潇潇过府赴宴替她长脸。 丰钰心内是极忐忑的。 她本不愿欠了这天大的人情。可如今是不得不欠了。 不愿攀附权贵让自己变得毫无尊严,如今却也不得不重新cao起奴婢的伙计,将什么世俗眼光凡尘礼教暂放,服侍于他。 她何尝不知,自己的手艺实则抵不过那人情怕是这一生但凡他有何要求,她都不得不勉强为之。 因此她才烦恼。 本不该如此纠缠的关系,偏生变得让人尴尬起来。 但丰钰并非是个纠结忸怩之人。她索性将话敞敞亮亮的说开。 与其不清不楚的来往,不若纯纯粹粹就只当做是相互利用的交易。总比说不清道不明又令人不安的不停猜疑试探下去要好的多。 丰钰静静地等待安锦南的回应。 他闭着眼。适才,在她指尖抚上来,将冰凉清苦的味道渐渐在他周身铺开后,他竟真的睡去了一会儿。 这对安锦南来说,在人前沉睡,简直是太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他一世小心防备,才能安度至今。 连他自己也不明,为何这个平凡的宫婢能带给他这样的安心。 她开口说上面那番话时,他才清醒。没有睁眼,静静的听着。 低沉不带一丝感情的声调,绝不温柔的一个女人。样貌寻常,虽也清秀,却比不得冷雪柔那等娇俏,亦不及他在京中拒绝过的那些美人惊艳。心机深沉,自私凉薄,绝不可爱。 可冥冥中,那么多年过去,他回到盛城。又遇着她。 无数次的梦境里,那个总在他意识纷乱时给他带来几缕慰藉的梦中人。 安锦南徐徐睁开眼睛。 丰钰注意到他长睫毛张开,狭长明亮的眸子里,第一次在其中看到的不是冷冽和阴郁。 他双目清明,面无表情,仰头凝视了一会儿。 就在丰钰张口想说些什么时,安锦南抬起手腕,轻轻地、按住了她犹停留在他额角的手。 他掌心干燥,温暖,指头修长,指节分明。 将她微凉的指尖,一根根的,握住。 第28章 不知是体质偏寒还是什么, 她总是手脚冰冷。从前给关贵人揉腿捏肩, 总要先用热水浸过手,然后又用香炉烘一会儿,才敢隔着衣裳碰触贵人。 安锦南肌肤guntang,他喜欢这种凉沁沁的感觉。 一冷一热的两只手,握在一处只是一息之间。 丰钰眸子猛缩,下意识就要甩脱钳制。 “不必按了。” 安锦南淡淡地开口,将她手指松开, 然后缓缓坐起身来。 丰钰退后两步, 朝他微微屈膝,补足了礼数。 安锦南扫了一眼榻前的椅子“坐。” 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 丰钰点点头,挪过去坐了。 光线在她背后,透过窗纸弱弱地渗入进来。屋中光线昏沉,他长发披散,遮住半张脸, 只余一抹微弱的光,在他幽深的眼底闪烁。 “今年的巡盐御史人选,定下来了。”他说这话时, 一直注意着丰钰的表情。 丰钰望着他, 沉默了两息。 神色从意外到了然。 段家所谋之事, 原她还不懂, 如今听他此言,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抿了抿嘴唇, 低低“嗯”了一声。 “你不好奇, 是谁”安锦南挑了挑眉头。 丰钰有点气闷。段家巴结安锦南的目的,正是为这消息,他愿意透露也好,瞒住也罢,直接与段家去说便是,何苦当面消遣她 是想她如何,当面感激涕零,下跪致谢 “我不感兴趣。”丰钰垂下眼,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 安锦南见她有点气恼的样子,莫名觉得挺有意思,凌厉的眸子都跟着变得柔和起来。 “罢了。”本就没准备透露,安锦南自己也说不清,如何就突然跃起这捉弄心思,想知道从来波澜不惊沉稳持重的人,喜悦或焦急时会有何种不一样的表现。 嗯,似乎略失望。同时也觉自己这般,委实太过无聊了些。 屋中气氛突然尴尬起来。安锦南抿了抿唇,想要再说点什么,视线落在丰钰沉静的面上,又觉说什么都显多余。 默了许久。 他不言,她亦不语。 安锦南站起身,负过手越过她走向内室。 丰钰跟着站起身来,听得安锦南低沉磁性的嗓音传来。 他说“去吧。” 她垂头曲了曲膝盖“是。” 他背对着她,立在镂刻吉祥如意纹饰的窗下,黑发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芒。高大身躯一如过往她见过的那些巍峨殿宇,纵她踏足其中,置身其间,亦知,中有一道永不可越的鸿沟,将低微如尘沫的她,远远隔离。 走出安锦南的院落,丰钰才觉舒了口气。 安锦南自未闭合的窗隙觑见她匆匆而去的背影,张开手掌,似乎适才那抹微凉的温度还遗留在掌心。 他握紧指头,试图将那抹沁凉留住。 崔宁适时进来,立在外间厅内躬身回报“侯爷,打点妥了,那边传话过来,丰郢已经启程。” 丰钰接二连三地被嘉毅侯邀请,不仅丰家诸人知道,慢慢消息渗遍盛城。 只是消息走向比较迂回,竟至许久以后,才传入侯府隔院安二太太的耳中。 窗外桂香馥郁,窗内炕上,安二太太裴氏斜斜歪在大引枕上,身边坐着个穿道袍的婆子,炕下还陪着两个别家的太太。 “丰家这几年虽说势大,也就是在咱们盛城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丰凯且不论吧,他那弟弟是个什么东西谁人不知当面捧他两句,也是瞧他兄长面上,背着人都传他刻薄亲儿亲女。” 说话的是炕下绣墩子上坐的妇人,穿着锦缎衣裳,满头珠翠,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提及丰庆颇为不屑,续道“换做谁家,能给自己儿子娶个商户之女明摆着为钱不要脸面,为人不齿至极” 炕上那身穿道袍的姓武,闻言笑道“不单他儿子婚事如此,他那宫里出来的闺女亦是。前儿我在观里听某家夫人说起,丰庆那填房的,还曾收过郑家的茶礼钱,要将他那大闺女说给郑英。” 下首另一个一直没言语的李太太叹了一声“就这样的人家,能教出什么样的闺女且还不论如今他小舅子还押在大牢里头,听说犯的可不止是命案,另有旁的许多牵扯。” 转头看向炕上的安二太太“太太,您可不能眼瞧着咱们五姑娘被带坏了名声,那丰家嘴脸难看的很,如今四处张扬说他们闺女是咱们侯府的常客。咱们侯爷向来行事公允,远避着各路官员,如今这消息一出,不少人都暗里猜测,是不是那丰家欲再进一步。” 安二太太守寡多年,平素深居简出,甚少与人往来。屋中这三人,陈太太、李太太、武道婆乃是她的牌搭子,常常上门来与她说话解闷,谁想这几天围绕一个姓丰的姑娘,絮絮叨叨说了这许多,安二太太不自觉地蹙了蹙眉“侯爷已经不理外事许久,丰家进不进的,与我们侯爷何干旁人乱嚼舌根,你们可别跟着瞎传。” 转头就吩咐侍婢“去把五儿喊来,说我有话吩咐” 那李太太忙劝“太太别气,我们和太太说起这事儿,也是不想姑娘给别有用心的人骗了。那丰大姑娘我虽不识,可她家如今官司缠身,不想着避讳一二,还有闲心整日来侯府闲逛,这能是什么好人儿五姑娘再怎么聪慧过人,毕竟年小,这世道人浮于事,心眼阴沉的人可多了去了,咱们侯府又简单清明,可没见过那许多下作功夫。” 安潇潇从屋外走来,远远就听里头几个妇人你言我语,她攥了下衣摆,垂头迈入屋内,规规矩矩行了福礼,喊“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