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咕!” 也许,自己看见的是一只假鹰? 手臂上的“虚”与“危”依次暗了下去。 就在这时,洞xue深处突然刮来一阵狂风,女人一个不妨,险些被风给吹倒。 片刻之后大风过去,宋丸子看着试图把雏鹰放进铁锅里的那只大鹰,终于明白了它为什么会看上自己的这口锅了。 “鹰兄,我这个锅给你家娃儿当巢可不合适!” 宋丸子走到两只鹰跟前,翻手把大锅罩着小雏鹰扣了下去。 锅边儿严丝合缝地贴在被劲风吹刮到平整的地上,大鹰用喙用爪扒拉了几下都没有把锅翻回来,只听见自己的孩子在锅里叫个不停。 “为人……鹰父、为鹰母,怎么能让你的娃儿住在这种地方呢?风一吹就翻过来把你娃儿这么扣了,吃不得喝不得,后来就成了个小rou干……还粗,还酸,不好吃。” “扑啦!”一直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大鹰急了,长翅一扇,就把宋丸子拍了出去。 灰头土脸地爬回来,女人正了正自己脸上的眼罩对着那只又开始啄锅底的大鹰说: “鹰兄,我给你消了这风,你把大锅还我怎么样?” …… 墙壁上熠熠生辉的萤石带着灵力,宋丸子索性就将阵布在了那些萤石上,箕宿好风,只要以之为阵眼就能调度清风,再佐以其他星宿导引风向,这阵便成了。 又一阵烈风从山洞中穿过,却全都只贴在墙壁上,风在萤石缝隙间摩擦碰撞的声音连连入耳,站在山洞的中间,却安稳如常。 “鹰兄啊,此阵可还不错?” “咕!” 往嘴里扔一颗烤紫麦来理顺自己刚刚引动阵法时稍乱的内息,宋丸子一手抓着自己的大黑锅,另一只手拿着一堆自己抠下来的萤石,站在洞xue口对着大鹰和善地笑着,眼睛尽量不去看鹰腿,也不去想烤翅。 “鹰兄,您能送我回去了么?” “咕!”金色的鹰眼盯着小小的人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四周。 突然,鹰翅一扇,宋丸子一个没站稳就栽进了自己的锅里,下一瞬,铁锅又被鹰爪抓了起来。 这只鹰没有什么凶性,又能听懂人言,还真像是被人豢养的。 宋丸子知道沧澜界有一种叫御兽使的修炼门派,他们与灵兽结下契约,修炼时相辅相成,不过御兽使多是与海中灵兽结伴,倒是极少见到这样的鹰。 “鹰兄,你是不是飞过了?” 大鹰抓着铁锅翱翔于密林之上迟迟不肯下落,宋丸子算算路程,她现在估计离那红熊更远了。 算算时间,那那个小孩儿也该打完熊进到光柱里了吧? 幸好提前给他们塞了吃的,现在估计是不会饿的。 即将真正回到沧澜界却出了这样的变数,女人干脆仰躺在锅里继续欣赏大鹰的胸脯和翅膀。 “鹰兄,你是运道好,遇到了我这个嘴挑的,以后啊,你这胸这翅儿都收着点儿,别一下子就把人带天上,不然烧个鹰翅膀,再做个凉拌鹰腿rou,一热一凉两个菜,你家娃儿rou更嫩,整只白煮了蘸酱料也好吃……” 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宋丸子的话,大鹰身上的铁羽完全打开,像是无数锋利的刀片。 宋丸子默默闭上了嘴。 飞啊,飞啊,密林的尽头渐渐显露,陡峭的山壁和颜色更深的萤石让那里看起来像是一面发光的镜子。 鹰飞翔的速度丝毫不减,竟然直直地往山壁里撞了过去。 黑色的巨大影子映在山壁的萤石上,迅速逼近,然后……如同穿越了一层水瀑,再不见一丝踪影。 …… “姑娘,你醒了?” 月白色的纱帐里,女人睁开自己仅剩的那只眼睛,在浑身的剧痛中看到了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 昏迷了整整七天之后,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过往,躺在床上休养了足足一个月,才再次走到明亮的阳光下。 一日一月一世界,此界非彼界,日月,仍是那日月。 从路边把她捡回来的老妇人夫家姓苏,是当朝宰相门第。 女人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每天只知道吃,就蹲守在苏家厨房的门口,蹲了三个月之后,她成了苏家厨房里的一个学徒。 苏老夫人有个孙子叫苏远秋,年方十五,女人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厨房里抓住了一只揣着酒壶找下酒菜的锦衣耗子。 “你是我奶奶带回来的那个养病的jiejie吧?嘿嘿,真巧,我也有病。” 抱着酒壶的苏家小少爷笑起来不像是一只老鼠,倒更像一只毛皮雪白的猫儿。 第12章 问道 苏家老相爷一生为国,有两个儿子:长子沉迷山水画作,一手丹青妙笔足以传世,却有避世之念,无心仕途;次子年少成名,二十四岁连中三元成了状元,却在调任回京入六部的路上坠马身亡,留下了娇妻弱子,没过两年,他的娇妻也郁郁而终,只剩了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 苏家小少爷苏远秋,就是这个可怜的孩子。 没了爹没了娘,他还有当朝宰相的爷爷,本也该逍遥富贵远胜旁人,可惜他天生体弱,几次被神医从黄泉路上生生拉回来,即使用遍天下灵药,也活不过二十五岁。 宋丸子早就听说过他,毕竟厨房隔壁另有一个小灶间,每日里药香阵阵,就是专门伺候这个小少爷的。 苏远秋抱着的酒到底没喝上,宋丸子就算身体再弱,对付一个病弱少年总是足够的,那瓶酒被她灌了醋,苏家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脸皱的像是个后厨窦二娘刚出锅的大白包子。 几天后,又是夜深人静的厨房,他们又见面了。 “五两银子一瓶的邵记竹叶青,你要是再给我倒醋,我、我……我就跟我奶奶说我喜欢你,让她把你拨到我房里。” “我就可以到处搜罗你藏起来的酒,挨个倒醋了。” 如月下新雪的那张净白脸庞又鼓了起来。 那时的宋丸子脸还是白的,玉似的白,多少油烟蒸腾都不能让她的脸有丝毫失色,可是这种白碰到了苏小少爷的雪肌,就显得不那么柔,不那么娇,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大概苏小少爷就很不喜欢她吧,那之后就再没出现在后厨房了,直到又过了几年,宋丸子才再次看见那个贪酒、爱笑又会鼓起脸的苏少爷。 跟着沈师傅学厨第五年,那口八寸又九分的铁锅被地火之精烧裂了。 沈师傅把那口锅交给了宋丸子,让她用这些铁重新把锅铸好。 看着那堆被地火之精反复锤炼过的精铁,宋丸子低下了头,她的手已经变得坚硬粗糙,成了一双厨子的手。 交出了大锅的第二天,沈大厨离开了苏家,他说他这一生已经做了太多别人想吃的菜了,现在应该去把自己的余生也做成一道菜。 守着重铸的大锅,宋丸子成了苏家厨房里的第二个沈师傅,只是她性子活泼,不像沈师傅那么沉默。 人们叫她宋大厨,也有新进府的小丫鬟不知她底细,开口就叫她宋嫂子。 是了,按照凡人规矩,宋丸子也该是几个孩子的娘亲了。也不是没有人问过,宋丸子起先不懂这种红尘俗事,后来渐渐懂了,也学会了把话圆出去。 灶间是个看真本事的地方,老相爷、老妇人、大爷,还有几个少爷都喜欢吃宋丸子做的菜,老相爷和夫人偶尔还自己来找宋丸子说话,即使在很多人看来这个年轻的女人有太多“本分事”没做,显得特别“不本分”,也不会有人敢说难听的。 有一年中秋节,老皇帝突然到了相府,吃了宋丸子做的鱼rou羹大为赞赏,甚至想招她去当御厨,宋丸子借口自己身有残疾有碍观瞻,婉拒了。 那天夜里,长高了之后还是那么白那么爱笑的苏小公子又来了,他这次来不是为了喝酒,而是为了吃螃蟹。 “他们只给我吃了一个蟹钳子!”长大了小白猫明明面无表情,却让人听出了委屈巴巴。 “你身体虚,少吃是对的。” “蜉蝣一日死生,谁会劝它多吃少吃?” “蜉蝣没爷爷没奶奶,也没有大伯堂哥围在旁边哭天抢地。” 苏小公子被怼了一脸,手上接过了一个还热着的螃蟹。 六两一个的大闸蟹拿在手里沉甸甸地,满盖都是黄,爪尖儿里都是rou,吃一口蟹黄,他长叹了一声: “这等美味,就算一年只吃一次,也值得去等了。” “螃蟹正当季,想吃就趁着当季的时候多吃几次,何须再等一年?” 苏远秋看着那个不解风情的厨子,摇了摇头,清亮的眉目在月光下仿佛莹莹有光: “人活在世,总得给自己找点盼头,这样不想活的时候想想树下的酒,未肥的蟹,去年植下的梅花,就能再捱锅过一年了。” 宋丸子不懂,嘴里咔嚓咔嚓,把蟹钳的壳儿咬碎了。 沈大厨的爷爷把锅做厚,沈大厨守着锅几十年,锅没厚也没薄,到了宋丸子的手里,她把锅越做越薄,八寸九分的锅点滴削减变薄,没有人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宋丸子就会把这口锅从灶上起出来,一点点地用刻上阵法。当锅变成四寸八分厚的时候,有人从远方来,给宋丸子带来了一个包裹,和一个消息。 沈大厨死了。 一包紫菜就是他的遗物。 淮水大涝,溃堤百里,他为了救两个孩子,被水卷走了。 那包掺着沙的紫菜,宋丸子细细地洗干净,包了素馅儿小馄饨把紫菜撒进去,吃了足足一个月。 一个月后,亲去灾区的太子殿下发了急病,还没来得及回京就去了。 皇上病了。 老相爷也病了。 病了的老相爷被抬进了宫里,看着皇上写下遗诏然后撒手人寰。 新皇登基,苏老相爷还是宰相,只是看上去又老了二十岁。 又一年中秋,苏小少爷又半夜摸来找螃蟹吃,看见宋丸子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黑了。” 想要用阵法将地火之精锁入铁锅里并不是易事,宋丸子几次火气入体,被折腾得浑身发红,白玉似的皮肤变成了淡淡的褐色,露在外面的眼睛倒比之前更加明亮了。 “你白,白嫩嫩的小少爷,最适合用油炸了之后沾酱吃,外面金黄,里面雪白。” “听起来可真好吃。”苏远秋悠然神往。 那是风雨飘摇的一年,死亡成了一团夏天里的乌云,不知何时就出现,降下雨,和无尽的泪。 十月,苏老相爷病逝。 新皇未曾遣人吊唁,赫赫相府门前一下子车马冷落了。 阖府下人跪在老相爷的灵堂前磕头,宋丸子也跪了,苏老爷子喜欢吃蒸鱼、扣rou,还喜欢吃浓汁豆腐,年纪一把,长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嘴里恋的全是厚重口味。 深夜里,宋丸子做了一碟小葱拌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