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陈星沉吟片刻,而后笑道:“是呢。” 冯千钧带了些补药,此刻说:“既然醒了,咱们就改日再约喝酒,你们在会稽诛龙的事迹,现在整个江南都在说呢,你且先好好歇着……至于项兄弟呢……” 冯千钧朝房外看了眼,又说:“别人照顾了你这么久,你就别气他了。” 陈星郁闷道:“我当真没想气他。” 冯千钧又说:“那是我大金主,你就稍微哄哄他罢。” 陈星会不会哄人另说,冯千钧倒是很会哄人,几句话下来让陈星很受用,他告辞之后,陈星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和项述说话,刚醒来时,他看见项述,便觉得无比的心安。自从师父去世后,这世间只有项述会这么担心他的安危,令他既难过又感动。 陈星几次使用心灯,一次比一次效果更强,也更全力以赴,这个过程令他渐渐明白到,他是将自己的魂魄力量,当作天地灵气在用。譬如将心灯注入项述体内,注入他的剑中,在万法归寂的局面下,使用自己的魂魄来替代灵气斩妖除魔。 代价就是每一次施法,无论是净化法宝还是唤起项述的护法力量,都在燃烧他的魂魄。而岁星离去的那天,陈星不禁开始怀疑,是否就是项述手持不动如山,将重剑刺入魔神心脏的那一刻? 未来仿佛变得渐渐明朗起来,这也许,不,一定就是他们的结局。在面对魔神之时,将自己的三魂七魄燃烧殆尽,注入镇邪之器不动如山里,协助项述诛戮神州大地这唯一的变数。 这么一个光芒万丈的死法,不得不说,陈星自己是很满意的。 但项述一定会很难过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长安到敕勒川,再到江南,这一路走来,陈星约略感觉到,他们已渐渐变得像自己读到过的史籍记载一般,心意相通。尤其在郡守府高台上,项述飞来救他的时刻,分明是感觉到了陈星的求救。 肖山也好,冯千钧也罢,陈星落寞地站在走廊中,回想起结识的伙伴们,一直以来,他都从来不敢与他们太过亲近,更未曾将自己的宿命宣之于口。只因他们终有一天要分开,如果没有太深厚的感情,在自己离开时,大家是不是也不会太难过? 唯独项述不一样,虽然陈星也说不清楚不一样在何处,就像在敕勒川中过暮秋节时,看着项述,那明明没有用心灯,却如揪心的感觉一般。 陈星加快脚步,突然很想看到项述,初醒来时未曾好好地想清楚,现在想来,对自己而言只是睡了一觉,对项述来说,却是提心吊胆地等了很久很久吧,他终于感觉到了项述想和他说说话的心情。 秋日晴空下,项述坐在卧室前,面朝庭院,低头看着一份竹简。 陈星停下脚步,端详项述。 “你怎么又跑这儿来了?”陈星问。 项述仿佛又恢复了一贯以来若无其事的表情,并未抬头看陈星,说:“这是我的房间,你既然醒了,我就回来了,有问题?” 陈星沉默片刻,感觉到项述生气了,正想着怎么把话说开,项述的反应却让他有点费解,项述似乎又没生气,只是认真地说:“我在看不动如山。” “不动如山,”陈星想了想,说,“嗯,如果天地灵气还在,只会更强。” “不动如山可化作六种法器,”项述说,“降魔杵、捆妖绳、大日金轮、蚀月弓、金刚箭,以及最初的形状,智慧剑。张留为它做了一个剑鞘。‘生死羂网坚牢缚,愿以智剑为断除’,说的就是智慧剑。” “生与死,”陈星说,“就像一张网般,是这个意思吧。” “嗯。”项述的语气异常平静,答道,“身在凡尘中,大家都看不开生死,所以张留觉得,这把智慧剑,能够帮人斩却执念。” 陈星笑道:“那你既然是不动如山的执掌……” “你昏迷的这三个月里,”项述说,“我读了不少项家留下的古籍,谢安还替我找来了衣冠南渡时,被带到江南的,以前驱魔司里的记载。” 陈星:“有什么发现么?” 项述终于从简牍中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陈星,眉头微皱,仿佛早知道说到驱魔之业,陈星便也会认真起来。 “我知道了一件事,”项述说,“每次当我在用不动如山时,甚至感觉到被你唤醒全身法力的一刻,其实这法力是来源于你。” 陈星心想你终于也发现了,却硬着头皮说:“是这样不错,但是驱魔师与护法,也有着冥冥中的联系……” 项述却打断道:“原本若天地灵气没有消失,心灯、不动如山都能借助灵气来发动。可现如今,你却是在燃烧自己的魂魄,来为不动如山注入法力,也即是说,每次降妖的时候,我所用的,都是你的性命。” 陈星不说话了。 项述又说:“斩向魃王、妖邪的剑,同时也是斩向你的剑。” 陈星忙解释道:“别说得这么严重,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恢复,我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你不会好起来!”项述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你的昏迷一次比一次严重了!在敕勒川下,你被车罗风抓走时,尚且只是内伤,会稽这一次,你足足昏迷了三个月!” 陈星本想反驳项述,但迎上他的目光时,他反而觉得最难过的,这时候应该是项述才对。如果被他知道自己的余生尚不足两年,陈星甚至不敢想象项述会有什么反应。既然想通了这一点,他就再也不想和项述因为这些事而争吵了。 两人相对沉默。 那一刻,陈星感觉到了自己对项述的某种奇异的心绪。就像那天他以一敌万,杀进阴山中救出自己后,背靠大树坐着时的落寞表情。他很想把自己所有的都给他,以表示他明白项述待他的心意——但他又有什么呢?他什么都没有,连自己也没有。 陈星竭尽全力,堪堪按捺住自己的冲动,即使那冲动转瞬即逝,他却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看着项述,不知为何,想凑过去,轻轻地吻一下他的唇,以示我并非从来没想过。 就像千万只飞鸟掠过山峦的最高处,与那万丈之巅擦身而过;就像千万条闪光的鱼在月夜下跃出海洋,在那一刻背脊掠过夜空。 陈星终于朦朦胧胧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情——老天竟然在这最后的四年中,在他的命运里画出了如此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他一路走来如何躲闪,都无处可逃,将项述推到了他的面前。 “你说话!”项述怒道。 “你真好啊。”陈星在那短短瞬间,心中如惊涛骇浪骤起,却又归风平浪静,勉强笑道,“人也好看,心也这么好,项述,我真的好喜欢你,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说着复又黯然,“就是认识了你,找到你这样的护法,我只觉得比起历任大驱魔师,我都幸运多了。” 项述:“你……” 项述马上起身,将竹简扔到一旁。陈星想通之后,便说:“你说得对,是这样的,可我也有话要告诉你……项述,我、我其实……我……” 项述一摆手,示意陈星不用再说。 “是不是只要我找到了定海珠,”项述说,“让天地灵气恢复,你就不用再冒这样的险?” 陈星一怔,却道:“也许,可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 项述:“明天我就出发,冯千钧会照顾你。” 陈星惊讶道:“你要上哪儿去?” 项述说:“回敕勒川,定海珠既然与我娘有关,一定还有什么蛛丝马迹,我要重新调查,找到这东西,把那害死人的张留做了些什么,全部挖出来!” 陈星耐心道:“敕勒川已经毁了!项述,你现在去也没有用,万一尸亥再来江南,我怎么办?而且你这一去,要什么时候才回来?!” 去沿着项语嫣生前的行踪调查,未尝不是一个办法,但陈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分开,尸亥的身份未查明,而且定海珠也有极大概率不在敕勒川,否则尸亥以克耶拉的身份两次前往塞外,他所掌握的信息,一定比他们更清晰。 想到这里,陈星便有了说服项述的理由。 “现在想来,克耶拉会出现在敕勒川甚至卡罗刹,就是为了寻找定海珠,”陈星说,“当年他也是知情人之一,你觉得我们会比他更清楚吗?” 项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陈星伸出手,有点胆怯地、轻轻地碰了下项述的手背,那纯粹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项述却翻转手掌,握住了陈星的手,那动作坚定而有力,仿佛下一刻就想抱住他。 陈星忽然心脏狂跳起来,心灯不受控制地一闪,项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松开了他的手,怔怔看着他。 “项述?”陈星的呼吸十分艰难,“你得明白,有许多事,我……” 项述却侧过头,似乎躲避着陈星的目光,忽又道:“我改变主意了。” 陈星茫然道:“什么?” 项述转过头,眉头舒展开,眉眼里带着一直以来,陈星熟悉的温润感。 “我不报仇了,”项述说,“在查明定海珠的下落前,我不会再找尸亥报仇。” 陈星:“你……你说过……” “是。”项述道,“但如今情形,我不能拿你的性命去冒险。” 这一刻,陈星的心情犹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项述又道:“接下来对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找到它。” 陈星:“如果尸亥再找上门来呢?如果他想将江南的百姓炼成魃,我们又怎么办?坐视不管?” 项述说:“我会解决。” 陈星道:“你怎么解决?” “我曾是大单于,”项述说,“身为大单于时,敕勒川下都是我的子民,如今我身为你的护法武神,也是全天下的护法武神。无论胡汉,都是我所必须守护的对象。我相信事在人为,只要我愿意,天底下没有我办不到的事。” 第64章 觐见┃建康、江南等地民间尚不知已面临灭顶之灾 这句话实在太震撼了, 让陈星很久都无法从这情绪中清醒过来。他的身体倒是恢复得很快, 不到三天时间便行动自如, 而卧床昏迷时,全赖项述的照顾,竟是并未瘦脱形。数日后, 与谢安、前来拜访的谢道韫一同用饭时,陈星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项述是不是也想像冯千钧、肖山一般,借怨气来驱使不动如山? 但这等上古神兵, 被怨气炼化后, 便将呈现出不同的效果,譬如森罗万象在史书记载中, 天地灵气尚在时可御万物生长之力,借用怨气后于是成为了所过之地植被荒芜枯萎的黑暗兵刃。 苍穹一裂则传说能召来行雷净化邪秽, 到得肖山手里,已成了撕裂空间的神兵。 不动如山若归入邪道, 只恐怕力量难制,况且陈星总害怕cao纵怨气多了,会对肖山与冯千钧造成内心的影响, 如果有选择, 他绝不想项述身为护法武神却怨气缠身,靠这股黑暗的法力来与尸亥对峙。 陈星总忍不住偷看项述,从前他就觉得项述很好看,现在感觉项述比以前更英俊了,若说以前看项述, 只是觉得赏心悦目,现在再看他,心里却总有股酸酸的滋味,想与他说话,奈何项述总是那么拒人千里之外的表情,再靠近点罢,又伤了陈星的自尊。恨不得咬牙切齿,又爱又恨地气他一通。 “找到地图所描述的位置了?”项述忽然朝谢安问。 谢安冷不防被一问,差点呛着,说:“其中一张,有人说,也许是在洛阳龙门山,但未能确认,我已派出门客,先行前去核对,以免你们白跑一趟。” 谢道韫说:“如今长江南北,局势紧张,陈星你又刚痊愈,半年内,尽量不要奔波。” 项述思考片刻,说:“改天我去南屏山走一趟。” 陈星想起第二张图,主动道:“我和你一起去罢。” 谢安又说:“你们在会稽出手屠龙一事,已惊动了整个江南。那龙后来如何了?” “逃了。”肖山答道。 在陈星昏迷的这三个月中发生了许多事,首先东哲钱庄几乎全垮了,其中部分产业被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的晋帝赶紧吞掉,接着更被冯千钧的西丰钱庄挤压。背后所支持的王家则纯属无妄之灾,多方奔走后,总算保留下一部分,将产业暂时转移到吴郡,短期内再无法与西丰较劲了。 陈星心中忐忑,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林大人他……” 那名送信的信使,于半途中死在尸亥一伙人手里,现在看来,临死前竟是无论如何拷问,都对调查结果守口如瓶。 谢安安慰道:“以殉职论。林庸未曾婚娶,秣陵人士,少小有才学……” 陈星听到这话时,不由得难过起来,项述眉头深锁,待要说句什么,却欲言又止,所幸谢道韫接下来的话,让陈星好受了些许。 “林庸父母、meimei半年前皆染疫在床,”谢道韫淡淡道,“拜你们所赐,终于好转,想必这也是他生前的最大心愿罢。” 这是唯一能给陈星的一点安慰。 “那吴大人与郑纶呢?” 项述开口道:“他们受了伤,所幸并无大碍,卧床将养了两个月,便已好转。” 陈星松了口气,最后一刻,他亲眼看见吴骐与郑纶两名文人出身的朝廷命官为了保护他,挡在魃王面前。朝廷命官受如此重伤,后果自然非同小可,何况吴骐还是郡太守。 消息传回后,晋廷上下对驱魔师再现人间,则热议了足足半个月,司马曜更派出兵士,四处搜寻那青蛟的下落,只是一无所获,遂也渐渐地淡了。不多时,北方传来消息,在王子夜的一力促成之下,苻坚正大举征兵,预备来年便挥军南下,攻破建康。 这下晋廷上下顿时全部紧张起来,谢安亦忙得不可开交,朝臣抱着侥幸心态,一边观望,一边又派出斥候,前往关中打听消息,朝野之中传得沸沸扬扬。 “我现在觉得,尸亥的身份很有可能就是王子夜,”陈星忽然说,“万灵阵的法宝,现在被我们收走,阵法想必也布不成了,弄出来的魃王更被搞掉了一大半。他一定会另想办法,撺掇苻坚开战,才能死人,死了人,才有怨气。” 说着陈星总是忍不住瞥项述,两人目光一触,陈星发现项述也在注视他,两人眼光便不自然地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