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达摩堂中,竹影深深,地上铺着泛黄的竹叶,脚踏上去,便发出簌簌轻响。 证方证圆带着两人绕过经堂,径自走入后方的禅房,信默一身黑色僧袍,正眉目肃穆,朝房中罗汉一个个地跪拜过去。 谢随和秦念就站在门口等着。 直到将二十八罗汉都拜完了,信默才转过身,忧悒地压低了长眉,“谢随?” “弟子在。”谢随执弟子礼回应道。 信默对证方证圆道:“去给客人上茶。” 茶香萦纡,谢随却不太喝得下去。 信默望着茶案对面的人,半晌,才道:“昨日在那吊桥边,你也看见师叔了。” 谢随道:“看见了。” “师叔没有出手救你。” “没有。” 信默静了静,又叹口气,“少林寺对不起你。” 谢随淡淡地笑了,“少林寺教我武功,育我成人,何来对不起之说。” 信默一字一顿地道:“但少林寺却连自己的弟子都保护不了——”他慢慢地咬紧了牙根,“毋宁说,是连自己的方丈都保护不了!” 谢随的脸色微微一变,“你是说,信航师父?” “方丈师兄,去扬州见了你一面,之后就被禁军带走,没有回少室山来。”信默低声道。 “禁军?”谢随震惊道。 “季子,”师叔像唤一个朋友一般唤着他,“少林寺太大了,寺中千百僧人的身家性命都悬于方丈师兄一个人身上,你要理解他的难处……那五年来,你被关在极乐岛的水牢之中,方丈师兄也无时无刻不是心急如焚,但却无论如何不能轻举妄动……” “不是不能,只是不敢吧?”秦念突然发话了。 信默的目光看向她。 他知道这也是一位干系重大的人物,但他没想到她会这样插嘴。 这女子容貌昳丽,双眸澄澈,无情的话语透出咄咄逼人的气势,这是信默很少在别人身上看到的气势。 但见谢随稍侧首,轻轻道了一句:“念念。” 秦念顿了顿,不再继续了。 信默咳嗽两声,好像有些挂不住面子,过片刻才道:“但是季子,你要相信,方丈师兄、乃至少林寺上下,都是挂念你的。师叔知道你身上的剔骨针已经发作,最好早日去找蒯神医取出——”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封火漆封好的信笺,“蒯神医脾气有些奇怪,但我与蒯神医乃是旧识,所以修书一封,你若去求医,便可示之。” 谢随双手接过,敛容道:“师叔厚意,感激不尽。” “至于你师父的事情……”信默过了很久,叹口气,“不过是皇帝用来要挟你的手段。只要你莫再与江湖上的人事多所牵扯,想必宫里也不致对方丈师兄太过为难。也罢,大约是少林寺合该有此劫数吧。” 谢随沉默片刻,慢慢地直起身跪立,又向信默叩下头去。 “弟子过去不能长奉左右,今后亦已是亡命之身,请师叔明鉴,弟子与少林,从此再无瓜葛。” 信默抬起手,抚摸过他的头顶,仿佛一种仪式。而后他挥了挥袖,面容惨淡:“你去吧。” 谢随离开了。 信默从怀中掏出一方布巾,层层展开,现出那一把染血的牛角尖刀。 老僧的眸中,渐渐显出无能为力的悲哀。 *** 证圆和证方领着谢随、秦念去吃饭。 “师父说,你们如果想在这里四处走走,都可以的。”证方说道。 “可惜竹林已经黄了,不过后山上的枫叶却又红了。”证圆说道。 四季流转,好像无论何时总是色彩缤纷的。 谢随谢过两人一定要带他们游览的美意,自己带着秦念绕后山下山去。 “过去,我每年初夏、初冬都会到少室山上来清修两个月,”谢随站在少林寺塔林之后的山顶上,望向对面的漫山红叶,“所以还当真未曾见过少室山的秋色。” 秋风起,落叶纷纷,暗淡的天空上,红日沉默,就好像是它的光芒已全都给了那漫山遍野的红枫,而自己已什么都不剩了。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谢随轻轻地吟道,“少林寺地位高绝,难处也多。” 秦念冷冷一笑,“什么高僧大德,说话阴阳怪气,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还当人听不懂吗?” 谢随淡淡地道:“有些人便是习惯这样说话的。” 秦念越想越不平,“说什么让你莫再与江湖上的人事多所牵扯,就是让你隐姓埋名地逃命去呗!” 谢随负手在后,缓步下山,“我们本就是要逃命的。” “他也不过是写了一封信,说得好像我们欠了他多大的人情……”秦念跟上去又道,“蒯神医再怎么厉害,我一个人也能想办法让他给你治病的!” 谢随停下脚步,对她笑笑,“是啊,他哪里有念念厉害呢。” 秦念看着他的表情,静了静,轻声:“我只是不明白。” 女孩的双眸剔透,仿佛连一点杂质也没有的墨玉。 她不明白,为什么身为谢随的授业师父,却可以明知谢随被囚五年而不做任何努力,还可以在五年后继续看着他再一次被送进囚牢。 她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可是她知道谢随不会给她解答。 谢随只会说,他们也有很多难处。 他总是在考虑别人、体谅别人、包容别人,可是谁又真的考虑过他、体谅过他、包容过他呢? 秦念的不明白,其实归根结底,只是觉得不公平。 两人便一路无话地走了半天,直到深入山道,身周枯木遮蔽,再看不见对面的红枫。 “这个地方很适合练刀。”谢随望了望四周,忽而笑了,“我过去跟师父吵了架,便常会一个人跑到这里,直到深夜,被师父带着师兄师弟们一齐找回去。 “那时候我很感动,我想虽然吵了架,但师父和师兄师弟们到底都是关心我的,不愿意让我一个人在外面过夜。可是到如今我再回头想,那也许只是因为我是延陵的小侯爷,他们得罪不起罢了。 “可是即使如此,他们对我的关心,难道就是假的吗?我当时生出的感动,难道就是假的吗?念念,我也不是那么宽大的人,这些事情,我也时常迷惑不解,但我最终只是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是没有办法的,所以不能太过在意。” 天色已将暗了。 秦念望向谢随,夕阳好像也将他的眼眸染成了柔软的碎金色。 他经历了那么多那么痛苦的世事消磨,一颗心却变得柔软如斯。 或者说,到底要经历多少世事消磨,一颗心才会变得柔软如斯? 她没有说话。 “以后也不知还会不会再上少室山了。”谢随笑了一笑,“你说得对,少林寺的和尚,不懂人间美景。” “我们去关外北地,找蒯神医治伤。”秦念轻轻抓住他的衣袖,“治好了伤,我们就再也不要管这些事情了。” 谢随淡淡地笑,很轻易地就回答了她:“好啊。” 第53章 人间病酒(一) 入夜时分,少林寺沉浊的钟声回荡在朗朗嵩林。 一顶金盖小轿摇摇晃晃地上了山, 停在了少林寺正殿之前。 达摩堂首座信默带着五百弟子, 出门恭候。 谢陌下了轿子, 看见少林僧人这个阵势, 嘴角却轻轻地笑开。 时临中秋,月已近圆,光华洗练,照耀在谢陌冷酷的眉眼间。他的身后, 也慢慢排布开无数银甲兵士, 刀兵的声音压抑在无数双手掌之中,只有金属的冷光无声地映照着天上的月亮。 信默的眸光一缩。 这难道是……军队?! 延陵侯是从何处, 请来了军队,对付少林寺?! “本侯在这少室山周围,找了整整两日,谢随和秦念,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谢陌柔声开了口, “谢随身上有伤, 又从那悬崖跳下来,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快就离开少室山的。大师父, 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阿弥陀佛。”信默垂眉合十,“或许两位施主已经身故, 山中豺狼甚多, 秋寒腹饥, 将尸首拖走也未可知。” 谢陌眉心跳动, 眼中簇跃着危险的火焰。 老贼秃,这是将他比作豺狼了?! 他咬着牙,怒笑着道:“这两人与本侯有弑母之仇,若真被豺狼咬食,那是上天开眼!但就怕两人都修得一身少林功夫,大难不死……” 信默目光一冷:“谢随与少林早已十多年不通音信,侯爷一定要扯上少林,到底是何意?” “十多年不通音信,再见面仍然如故,那也是有的。”谢陌愈是笑,语气却愈是温和,仿佛是已经拿定了主意,“本侯劝你还是早些说出来吧。” 信默双掌合十,摇头道:“侯爷要贫僧说什么,贫僧实在不知。” 谢陌冷笑了一声。 “大师父,本侯听说过,你的武功很高,可能比起少林方丈也只高不低。”他的目光掠向信默身后,“但是少林寺弟子三千,每一个人都有你这么高的武功吗?本侯真想见识见识啊。” 信默蓦然往前迈出一步。 秋夜长风吹动他的飘飘僧袍,老僧的眼神不动如磐:“你休得动少林弟子!” “师父!”“师叔!”…… 少林弟子中响起惊呼之声。 信默不为所动,只看向谢陌道:“你带了多少人马来扰我佛门净地?” 谢陌目光微凝,“少林寺弟子三千,我带的禁军,也正好三千。” “三千禁军,贫僧一身当之,”信默口宣佛号,眉目微敛,“足够了。” *** 数十日后,张家口,长城下。 夜如铁幕,星似寒沙,峭冷的劲风裹着边塞的砂砾刮起酒肆厚重的布帘子,却也吹来一阵动人的芳香。 酒肆中的男人一时都伸长了脖子向外望——他们知道那是女人身上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