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都市小说 - 摩登代嫁[民国]在线阅读 - 第22节

第22节

    脸蛋,气质,身形,发饰……仿若年长了哪怕一天便贬了价值,矮了一寸便万劫不复。你头上的簪花是我去年用过的款式,我颈子上的项链是特地找人从法国背回来的……

    南海的珊瑚,西面的玛瑙,北疆的琥珀,东瀛的珍珠……桌上的女人们像是一具具有着血rou的珠宝架子一般在不经意间展露着自己男人的财资。

    男人们乐享其成,毕竟枪杆子拿不到餐桌上说,但自家女人的雍容是看得见的。

    韩江雪本就刻意想让自己边缘化,月儿更不欲与女人们盲目攀比。她眼前有更愁的事情,就是桌上的这块牛排。

    在嫁到韩家之前,明家人临时抱佛脚地为月儿普及了一番西餐礼仪,然而明家上下除了明如月,也都是没出过国的半吊子。再加上纸上学来终觉浅,月儿根本没有时间去实践。

    如今面对碟盘刀叉和还带着血丝的牛rou,月儿犯了难。

    作为一个有职业素养的花瓶,月儿深知自己今晚的任务就远远是静静的美艳,能惊艳全场最好,不能的话也不要出任何岔子。

    于是在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切割明白这块牛排的情况下,月儿决定,坐直身板,面带微笑,不动手。

    奈何刘启桓今晚是打定了主意要与韩江雪示好了,见月儿不动餐,心下着急:“怎么,韩夫人不喜欢这家西餐厅么?听闻夫人留洋归来,刘某特地选择了这家店,据说正宗一些。”

    众目睽睽之下,月儿倘若再作骄矜就显得矫情做作了,她只得硬着头皮拿起已然摆好的餐刀餐叉,仔细回忆起在明家学过的西餐礼仪。

    左叉右刀……左刀右叉……越是着急,月儿越想不起来该如何如何cao作。

    余光里看向韩江雪的方向,月儿也学着他的样子,用左手拿着叉子抵住牛排的一角。然而并不熟悉牛rou纹理的月儿,执刀的右手却像是从旁人处借来的一般。

    根本不听使唤。

    谁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rou”?那也得看何人为刀俎,何人为鱼rou。

    韩江雪偏头看向自己的小夫人,对于她生疏的动作心头并不讶异,能够瞬间审时度势的韩江雪非常自然的轻哂,摇了摇头。毫不刻意又绝不掩饰地将二人眼前的餐盘调换了位置。

    这样月儿眼前的牛排,是韩江雪已然切好了的。

    “越发不像样子了。平日里吃牛排就等着我给你切好了,今晚当着这么多人面,还耍小性子?看来我平日里对你太过骄纵了。”

    字字是嗔怪,句句是宠溺。话音未落还不忘伸手为月儿撩去鬓角的一缕碎发,别再耳后。动作轻柔而自然,不夹杂半点造作之态。

    与旁人而言,这爱意是在话语里,在指腹间,更是在眸光底,在心坎上的。

    宋之卿的女伴看起来比他小上许多,据说已经是三姨太了。她眼波流转,夹杂着不甘与艳羡,回头便也不顾场合,用殷红的指甲在宋之卿胸口狠狠掐了一把,疼得他龇牙咧嘴却兼带含笑。

    “韩兄怜香惜玉,可苦了我们了。”

    众人哈哈一笑,这份尴尬也算是化解了。月儿心悬一线,总算把这个话题熬过去了。

    可偏偏天不遂人意,木旦甲丧气地把刀叉扔在了桌子上。

    “本来就是,好端端的中国人,吃这鬼西餐!没滋没味的,还带血丝!筷子用着多方便!”

    刘启桓赶忙解释:“这是西方人的饮食文化,惯用刀叉。”

    “西方人西方人......西方人的腚眼子舔着都香是不是?”木旦甲挥手唤来了服务生,“去,去给小爷用刀切好了再送来,哎,别忘了给我带双筷子。”

    众人惊愕于木旦甲的大胆,但说实在话,都是兵匪出身的大老粗,木旦甲的话其实也是众人想说却不敢说的。

    宋之卿顺着台阶,索性先开口:“去吧,把我们的也都切了,每人送一双筷子吧。”

    服务员在西餐店干了这么久,头一次看见这等集体踢馆的,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木旦甲耐心有限,横眉冷对,吓得小服务员赶忙应和动身。

    木旦甲仍有忿忿地指着包间外面:“这什么鬼曲调,嘎呦嘎呦跟拉锯似的。找个戏子唱个曲不好么?”

    门外,是小提琴的悠扬缠绵。月儿觉得好听,但确实听不懂,她心底暗暗思忖,自己和这不修边幅的粗人其实也是无异的。过去的达官贵人们饮酒作乐喜欢附庸风雅,戏班子请来两个乐师,充一充好古之风。民国后的有钱人则诸事讲求个“洋”,皮阿娜和凡婀玲就普遍开来了。

    其实改朝换代了一遭,绝大多数人的风雅仍旧是装出来的。

    经理见包房内吵吵闹闹,亲自走了过来。他虽不能准确辨认来者的身份,但显而易见非富即贵。再加上平日里出入的都是名流贵客,总有些在总统府里有耳目的,对于这次大总统秘密约见各路军阀代表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的。

    八、九不离十地猜了出来,可能是这几路军阀。

    “这位先生,是我们的服务不到位让您不满意了么?还望您见谅。但是您这样高声吵嚷,恐怕谁影响到外面就餐的其他客人,还望您......”

    “我还没说你们弹棉花的声吵着我了呢!去,给小爷找个唱戏的来!”

    经理尴尬又不好发作,极力隐忍:“先生,我们是西餐厅,没有唱戏的。”

    月儿想,木旦甲就算再是乡巴佬一个,也不可能混到不知道西餐厅不能唱戏的地步。他今天这般作闹,估计半是性情使然,半是对刘启桓的安排并不满意。既有求于他又不肯把他奉为上宾,自然心底不爽利。

    “我又没让你唱,小爷说的是让你给我找个会唱戏的!”

    经理的愤怒也到了极点,脸色沉了下来:“先生,这里是租界,请您注意言辞举止。”

    木旦甲霎时青筋暴起,从椅子上骤然而起,一只手拽过经理的领子,另一只手谁也看不清在做什么。

    唯有那与他贴得极近的经理隔着层薄纱能清晰感觉到坚硬的异物,是枪抵在腹部。

    “老子没学过几天汉话,也知道租是什么有意思。中国人的地盘,租给他,他就老实呆着。作威作福,回他娘的欧洲去!”

    经理周身抖如筛糠,之前法租界的警局也知会过他,如果碰到军阀代表,尽量不发生冲突。他赶忙点头:“好,好,我这就去请名角儿,各位先生夫人稍等......”

    在座的代表和夫人都各自低着头,掩饰内心的尴尬。月儿倒是看着觉得提气,又不敢说出口,只是从旁打量着木旦甲。正巧他转头来,四目相对。

    月儿心下一惊,本能地是有些惧怕他这般横眉之人,可木旦甲再看见了月儿一瞬,竟咧开那张大嘴,大剌剌地报之一笑。

    月儿尴尬,只得礼貌颔首微笑。

    因着都换了筷子,吃饭到是简单了许多。奈何木旦甲这么一闹,谁都不肯多言语了,整个饭桌的氛围冷到了极点。

    其实这正和韩江雪之意,少说少错。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才安静了半个钟的时间,经理匆匆赶了回来:“先生,唱戏的给您请回来了,今儿晚正好有北京城里的红角儿在天津。”

    锣鼓胡琴声在包房的角落骤然响起,伶人踩着鼓点,粉墨登场。凤冠雍容,花钿妩媚,来人手执一扇,半遮半掩艳丽容颜。

    扇面花团锦簇,扇后眉目传情,婀娜身姿娉婷而至,如烟云笼月,搔得人心头痒痒,恨不能冲去摘了那扇面,一睹芳容。

    月儿到今时才明白了珊姐平日里所教授的,要“熬着男人”是何道理。

    “海岛冰轮初转腾......”珠圆玉润的唱腔乍然响起,似蝉翼轻抚耳廓,柔软而恬适。伶人手中的折扇也缓缓下移,似含秋水的双眸流转含情,一张绝色佳人的倾国面容慢慢展现开来。

    身着蟒袍,头戴凤冠,饶是一身羁绊,伶人舞姿依旧轻盈曼妙,将美人酒入愁肠的醉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场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地为这名角儿精湛技艺所喝彩,又不好在这西餐厅大声叫好,生怕跌了身份。月儿只痴痴地望着伶人婀娜舞姿,想起自己小时候还在袁府时,父亲总喜欢搭戏台请人来唱戏,他会把月儿抱在怀里,一边宠溺地给月儿剥栗子吃,一边随着台上的伶人哼唧几句。

    前尘往事散如云烟,早就飘渺不可考据了,月儿时常怀疑六岁前的记忆,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不值一提。但越是美好到不可尽信,便越是食髓知味,渴望再一次拥有。

    想到这,月儿转头看向身畔的韩江雪。婚后至今,月儿从韩江雪身上找寻回了那可望不可得的宠溺。两人云泥之别,却阴差阳错走到了一起。他总是默默在身旁守护着,不言不语,被误解也从不辩解。

    月儿也不知对还是不对,竟觉得一颗心慢慢地要交付给他了。

    怯生生抬眼望去,本想在韩江雪处寻得共鸣。然而此刻的韩江雪却没有在场旁人的惬意陶醉,双眉紧促,喉结不安地滑动着,颈侧的青筋仿若要撑开白嫩的肌肤,爆裂开来。如果仔细打量,还会发现他眼底已然是猩红一片。

    像尊可怖透顶的邪神,转瞬间就要噬人骨血,生吞活剥了一般。

    月儿见过千万面的韩江雪,却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他。月儿轻生唤了一句:“江雪……”

    置若罔闻,紧绷的下颌纹丝未动,眼神依旧狠狠盯着台上的伶人。

    月儿惶惶然不知所措,她从未见过这般怒不可遏的韩江雪,试探性地伸出手,轻柔地握住了韩江雪的腕子。

    冰凉凉的,清透如三春小雨,不期然将韩江雪心头猎猎燃烧的怒火灭了大半。他眼底的恨意也消散许多,颔首侧头看向月儿,眸光又化作了温柔的宠溺。

    如羽双睫颤了颤,示意月儿他没事。

    台上伶人唱念做打,举手投足间尽是醉酒贵妃的放浪形骸,以及昏了头向太监求欢的春情盎然。

    月儿是知晓这出戏的,北京城里的梅先生□□了此曲,妖娆却并不低俗,并非什么yin词艳调,韩江雪何故如此愤恨呢?

    一曲终了,在座无不拍手叫好。木旦甲更是不拘小节,吹着口哨唤进来了看起来更为野性的随行人,赏了这伶人两条小金鱼。

    伶人双手接赏,颔首感谢,一双丹凤眼却总是怯怯瞥向韩江雪和月儿的方向。月儿不解其中意,正纳罕,撞上伶人的眼神,那人赶忙低头,不与之对视。

    月儿便是再不知原委,大抵也能猜到,韩江雪与这伶人是认识的。

    伶人退场,刘启桓还欲再举杯提酒,韩江雪却骤然从座位上起了身来:“诸位,抱歉,今晚还有事,韩某先行一步,各位尽兴。”

    说罢连最起码的客气姿态都懒得摆了,饶是刘启桓如何挽留,仍旧冷着脸色,挽着月儿的手,走了出去。

    月儿惴惴,几度鼓足勇气想要询问韩江雪究竟怎么了,可到了嘴边的话又几度咽了回去。他不是轻易喜怒形于色的人,其中隐晦处,怕是有难言之隐。自己贸然开口,会不会损了他的自尊心?

    月儿坐在汽车上,双手绕弄着裙摆上的流苏,时不时地回头瞥一眼脸色惨白的韩江雪。终于,担心与忧虑大过了害怕,她秀口微启,打算问个究竟。

    可话还没说出口,韩江雪倒是先发声了。

    方才周身的戾气突然消散不见了,回首仍是翩翩少年郎,明媚而温暖。

    “你刚才,是不是没吃饱?”

    作者有话要说:  天大的事,也得吃饱饭。

    大家也要多加餐,再次感谢观看。

    第二十一章

    “啊?”

    月儿错愕, 没想到韩江雪会问这个。没吃饱是真的, 带着血丝的牛rou, 月儿当真吃不下去。

    但月儿又有愧于今晚切牛排的事情,给韩江雪丢了脸, 于是双颊一红, 摇了摇头:”天热,吃不下那么多东西。“

    韩江雪点点头, 平日里月儿在家时候吃得就不多, 他还嘲笑她是吃猫食的。

    “被他们闹的, 我倒是没怎么吃饱, 我们换一家店,再陪我吃一点吧。”

    车子驶到了利顺德,同样是一家正宗的西餐厅。此时灯火通明, 人头攒动,西餐厅的一楼有一方不小的舞池, 男男女女已经相拥入怀, 纵情歌舞了。

    月儿乍一进旋转门,便被绕得晕乎乎,舞池的音乐更是震耳欲聋。说实话,月儿善舞,但却并不喜欢这份喧哗,无需社交的时候,她并不喜欢凑热闹。

    韩江雪伴在身侧,似乎也看出了月儿的抵触, 双手虚掩着笼在月儿的双耳处,想为她抵挡一番魔音乱耳。

    月儿噗嗤一声笑了,赶忙拍开韩江雪的手:“你何处见过绅士是这般挽着女士的,也不怕人看笑话。”

    “我护着我的女人,还被人看笑话,那才是男人最大的不绅士。”韩江雪温和一笑,不管月儿挣扎,仍旧为她捂着耳朵,“走,我们去楼上的包厢里吃。”

    月儿被护在韩江雪温热的掌心之中,心底的暖意蔓延开,仿佛春日和煦的阳光笼着,惬意极了。她正迈步要上台阶,却感觉两耳侧的温暖似乎没有跟上她的脚步。

    回头看去,韩江雪的脚步停了,眼神正落在舞池的中央,而月儿顺着韩江雪的目光看去,一位娇艳的舞女郎也正眉目含情,大方地朝韩江雪的方向抛了个媚眼。

    月儿心下突然像被掏了个大窟窿一般不知所措,回头看向韩江雪,他亦对那舞女报以微笑,颔首致意。

    前一刻还在与娇妻你侬我侬,转头便与舞女牵连。月儿纵使再不自信,也仍觉得韩江雪不是这般浮浪之人。

    可无论怎么劝说自己,她仍觉得心头酸痛,冲得方才旖旎温存尽数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