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羚文学 - 历史小说 - 朕和她在线阅读 - 第53节

第53节

    “假话。”

    这二字落下,岑照勾了勾嘴角。

    “大人不肯放过岑照,是因为害怕……”

    他的话没有说完,似乎在顾忌什么。”

    张铎抬头冷声道:“你既无畏生死 ,大可明言。”

    岑照闻言,朝前稍显狼狈地迈了一步,声较之前,放轻了不少,“生死,倒是无畏。但我家的阿银,还在大人手中。”

    张铎笑了一声,“我不屑拿个女人来威胁谁。”

    “也是。大人在朝这么多年,不结姻亲,却能将大半个洛阳的门阀士族攒于股掌,实令人叹服。”

    “我用的是什么手段,你心里是明白的,你也领教过,不用再对着我说虚话,我没有这个兴致。”

    “是,那照就说明话。”

    说着,他又忍不住嗽了几声,一时佝偻了背脊。

    面前传来几下手指与杯盏敲击的声音。

    “你面前有一盏茶。”

    不算是关照,也没有羞辱的意思,岑照也不推迟。

    颔首应了个“是。”依言弯腰,伸手试着朝前面的茶案摸去,却始终不能触碰倒杯盏。

    张铎见此,顺手拿起手边的匕首,顶着杯身向岑照推去。

    “端稳了,只赏你这一盏,献俘之后,廷尉狱中饮食不堪,这样的茶,你这辈子再也喝不到了。”

    岑照端起茶盏笑了笑:“大人也这样对阿银说话吗?”

    “我有何必要与一个奴婢多话。”

    “那便好,阿银心气弱,平日我偶尔一两句重话,都会惹她的眼泪。好在大人不屑理睬她,不然,她要哭成什么模样。”

    一席话毕,其言辞云淡风轻,却像一块烙铁直烙铁在张铎的胸口上。

    将才的言辞交锋,二人皆在试探,互有来往。

    然而,说到与席银有关的事上,张铎竟不自觉地,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谎话。

    什么不与一个奴婢多话,天知道,他对着席银说了多少原本他以为自己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话。

    就更别论“什么该杀就杀。”

    他面对那个女人,甚至连口刀都飞不出来,怎么杀?

    张铎忽地会出意思来。

    眼前的这个人,在用席银攻他的心,他不断地强调席银身上那一段他看不顺眼的软弱和卑微,反复谈及他对席银的关照,以及席银对他的倚赖。

    这些都是张铎急于从席音身上破除,极于要席银斩断的。

    字字句直插他的要害,打乱了他所有的思绪。

    想至此处,他抬手一把握住岑照手腕上镣铐,往案上一摁。

    岑照扛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力道,身子猛地朝前一倾,屈膝在案前跪了下来,不及出声,就听到了头顶传来其意不善的话。

    “岑照,世人都知道,张铎是个无心之人,亦不屑攻心之道。是以与我博弈,攻心为下,你至多在死前,为自己多讨得一层皮rou之苦。”

    岑照跪在地上直不起身,只得被迫仰头道:“大人当真不屑攻心吗?”

    “何意?”

    “大人利用阿银逼迫皇帝囚禁皇太子母子,并以此反逼郑扬东伐。致使郑扬身死于战中。虽然,大人因此受了大司马的重刑,几乎丢掉性命,却也因此避开了朝内军务,让叛军一路杀至云州城,将郑扬的这只的军队消耗殆尽。至此,各洲郡外领军之中,再无可以掣肘赵谦的势力。这一连招的实棋,张大人走得绝妙。但照私猜,大司马之死,应是其中攻心的一环。”

    “呵……看得不差。”

    他说完,松开摁在案上的手,“那你试试,你的攻心之道,能否在我这里给你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岑照扶着案,半晌才慢慢站起来。

    磕碰之下,镣铐哗哗作响。

    “阶下囚而已,哪里敢对大人使什么攻心之道。照……从未想过在你手中还能有什么生机,我不走,无非是不想我家里那个丫头伤心,她小的时候,不敢一个人睡觉,怕我再丢掉他,非要拽着我的袖子才肯入睡。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让她相信,北邙山的青庐是她的家,我永远不会丢下她。我不能骗她。哪怕死在洛阳,我也要让她明白,我回来找过她,我没有丢下她。”

    他说完这一番话,面前却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良久,方从背后突兀地吐来四个咬牙切齿的字:“龌龊至极。”

    岑照顺着声音转过身。

    “无非孤人求偶而已,中书监,言辞自重。”

    “自重”二字,陡然点燃了张铎的心火。

    但他发泄不出来。男女之事和那些幽玄无用的玄学清谈一样,是过于浮于乱世表面的东西。张铎弃置多年,从未想过,有一日竟会被人就此明斥,要他自重。若是此时发作,无外乎把他这十几年的禁欲修炼全部焚了。

    他背过身,强抑住怒意,内翻腾不止,他不由握紧了手指,然而,那夜在清谈居中,手掌捏握之时,那柔软温暖的触觉一下子全回来了。他继而想起了席银的脸,睫毛上挂着晶莹的眼泪,喉咙颤动,连吞咽的声音都几乎能听见。

    “来人!”

    赵谦在外听到这么一句,忙挡下摁刀就要入内军士,挑开门帐跨了进来。

    见张铎面色涨红,不禁道:“你们这是饮了酒。”

    话音一落,岑照竟笑了一声,朝着赵谦的方向道:“赵将军,送我回去吧。”

    第47章 春关(三)

    赵谦命亲兵将岑照带出中军大帐, 径直走到张铎面前。

    “你在洛阳见他时,可比我冷静。”

    张铎看了一眼赵谦,“与他无关。”

    赵谦将剑别到身后, 弯腰倒了一杯茶,侧身倚在茶案上。

    “与他无关就好。对了, 你那日问我的那个问题, 我想明白了。”

    “我问你什么问题。”

    “嘿?你这记性。”

    赵谦端着茶盏转过身,“你问,在我看来,清谈玄学, 安得了国吗?”

    说完, 他交架起一双腿, 仰头道:“我想过了,安不了。西北不安,各洲郡的王各怀心思,蠢蠢欲动, 陛下到是有谪仙之姿,但却只顾着自己的仙人做得雅,把常旬这些闲翻《周官》的人搁在高位上, 对着军务指手画脚,迟早要乱。”

    他说着, 低头看着茶盏中自己的面目,放缓了声音。

    “但我不想谋反,至少……我不想沾这个血。”

    张铎冷笑了一声:“你怕平宣?”

    赵谦道:“你知道, 她是个有刚性的女人,她喜欢正直良善之人,我不想他把我看成一个篡国的罪人。我……”

    “赵谦。”

    张铎突然打断了他。

    赵谦晃了晃茶盏,没在接着往下说。然而,面前的那道目光寒冷,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张铎声音不大,却有灌耳之势。

    “ 号令万军之权是最大的杀伐,为一个女人畏惧不前,是会遭反噬的。”

    “我知道……”

    “且,你人在镛关,又与我关联甚密,你脱得开吗?”

    赵谦抬头笑了笑:“我就想对着你meimei的时候,人清白点,心里吧坦荡点。”

    赵谦脸上这个笑容,在谈及张平宣的时候,张铎倒是时常能看见。

    他的确是一个坦荡的人,粗糙地军营里滚了一辈子,除了行军打仗之外,别的事多不在意。喜欢张平宣也不藏着掖着,张平宣不喜欢他吧,他也不难过,整日里嘻嘻哈哈,像啥苦也没吃过。

    “你还是没听懂我的话。”

    “我要是听得懂,我就跟岑照锁一块了。”

    他说着直起身。

    “明日曹锦的军队,就会入云州城,与我留在那里的守军汇合,常旬这些人,如今都在镛关,洛阳就只剩下那个废太子,根本不可能集结军力与你我抗衡。我就做到这一步,剩下的,别逼我了。”

    张铎垂目,须臾之后,方点了点头:“可以。把后日献俘礼的军礼部署,移给江凌。”

    “成勒。”

    他放下茶盏拍了拍手。“那我走了。”

    说完,作死地在张铎头顶打了一个响指,趁着他没发作,转身脚下生风地跨了出去。

    帐起长风入,一道清冷的月光袭地。

    张铎短暂的曝入其中。帐外的背影畅快清灵。

    言不由衷,尚可自保。

    但言尽由衷,无疑是一种自我疏解。

    洛阳城秋至。

    浮云流变,山色迁黄。

    自从张铎去镛关以后,张府的奴仆跟看守囚犯一般地守着席银。江沁仍然每日教席银识字,偶尔也讲一些浅显的文章与她听。其余的消闲时光到也过得飞快。

    这日席银在张平宣的寝室外浣衣,江沁亲自送饮食来,见她撑着手臂力气不济,忙上前搭了一把手。

    席银见是江沁,忙就着裙摆擦了擦被水冻红的手,小声道:

    “江伯。我今日的字已经写过了。”

    江沁笑着替她撑开竿子上的衣裳。

    “郎主不在。我到不想过于为难姑娘。姑娘每日要写字,又要做府上的活计,实在辛劳。”

    说着,他看了一眼内室。见层门紧闭,人声全无,不由叹了的一声。“女郎不肯见你,你还照顾她这里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