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节
宋怀玉伸手还想拦她,却未拦住。 殿内张铎刚放下笔,见席银走进来,到也没多在意,侧面对李继道:“诏,朕就不下了,你去传话赵谦,刑毕后,朕在东后堂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若哪一日,你敢单枪匹马,救一个人,或者护一座城池,你就再也不会哭了。 记着这句话。 第61章 夏树(二) 李继拱手作揖, 退步而出。 张铎摁了摁眉心,席银的影子就铺在他面前,挡住了案面上所有的光。 “怎么了。” “金华殿来人了。” “哦。” 他哦了这一声之后, 长时的沉默。 席银走到他对面坐下,抬头望着他。 “别这样看朕。” 席银吸了吸鼻子, “你想去看太后, 就去啊。” 张铎鼻腔中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 席银道:“宋常侍拦着不让我进来通报,我还是自作主张地进来了,其实,在门外的时候, 我就在想, 我两次见你受刑伤, 你都是为了你的母亲。那么疼你都肯忍……” 她说完,也笑了笑:“这回,没有人敢对你施鞭刑了。我……去给你取袍衫。” 她说着撑着案站起身,去熏炉上取了衣袍回来, 立在他身旁等他。 张铎却没有起身,一片青灰色的竹影映在他的衣袖上,缓缓游移, 直到爬上其肩,放听他道:“金华殿禀的什么。” 席银应道:“太后不进饮食。” 张铎深吸了一口气, 阖目仰面。 席银见他不动,也抱着衣袍靠着他坐下,低头道:“有的时候, 我都在想,你与娘娘到底是不是母子。” 张铎没有睁眼,轻道:“不要说该杀的话。” 席银抿了抿唇:“你不想听我说话呀?” 想啊,太想。 他心中波澜叠起,虽然除了席银之外,他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改变自己的决定,但他还是恨张熠无知,恼母亲固执,也顾忌张平宣对他的恨意更深。这些人是他最亲近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肯屈从于他的权势,安享他带给他们的尊荣,反而要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退一万步讲,若是势均力敌,他好像也还好受些,偏都是一副以卵击石的模样,一个在监牢里后斩,一个绝食求死,皆是无畏而惨烈,让张铎在无奈之余,深感无趣。他太想要一个人把这一层压抑的薄膜给捅开了。 席银见他不吭声,大着胆子续道:“娘娘不疼你。” 张铎听完这句话,手指猛地一握,此生第一次,他为一句话热了喉咙。 “可是,为什么有母亲会不疼自己的孩子呢。” 张铎强抑下心里翻涌的情绪,刻意喝道:“因为她出自名门,自以为黑白分得很清楚,你以为世人都像你一样卑贱,不分是非吗?” 说完这句话,他立时就后悔了。 位极如他,学了二十多年的儒,位卑如她,连孔孟都不分。 他们都不承认这天下公认的正道。 于是高贵辉映着卑微,而卑微,又何尝不是高贵的脚注。 想着,张铎不敢再让她是无忌惮地说话,若她在说下去,他这个人,就要被那些毫无深意的话给剖开了, 于是睁眼起身,接过席银子手中的衫袍,也不让她伺候,自整衣襟,系玉带,命人推门。 席银跟着他走到门口。 殿外的天幕上飞着自由自在的风筝,长风过天,无数青黑色燕雀从旗风猎猎处直窜云霄。 远处永宁塔的金铎声为风所送,回撞在洛阳宫城各处高耸的殿宇之间。 张铎走到月台上,回头对身后的宋怀玉说了什么。 宋怀玉躬身折返,走到席银身旁道:“陛下让你随侍。” “这会儿吗?” 席银望着张铎的背影,他已经走到玉阶下面去了。 ** 从东晦堂到金华殿。 一切都没有变,唯一改变的是,从前张铎只能跪在那从海棠的前面,没有资格掀起薄薄的竹帘,而今,他不用在跪,也没有人敢阻拦他,把那层竹帘撤下。然而,竹帘仍然降在漆门前,徐婉的影子千疮百孔。宫人屏息凝神地退得八丈之远。 “为什么不径直进来。” “不敢。” “东晦堂都烧了,你还有什么不敢。” “我从没有想过要冒犯你,你要隔着这层竹帘见我,可以。” 他就立在帘外,触手可及那道人影。 帘内的人,也能将他的形容看得真真切切。 “朕只想问母亲一句,母亲停饮食,是要求死,还是要逼朕放了张熠。” “我也问你一句,你还愿意做张家的子孙吗。” “朕在问你。” 帘内人似乎愣了愣,随之道:“求死。” 张铎笑了一声,“好,朕成全你,传宫正司的人来,金华宫徐氏,赐死,赏白绫。” “不用白绫,我有我自己的死法。”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带着比张平宣更绝更厉的寒凉。 “你是我的儿子,你弑父,就等于我杀夫,你杀弟,就等于我杀子,我徐婉,早就是给个死人了。” 张铎的手捏握成拳,令他难以忍受的是,她的姿态。 这种姿态和当年张奚逼他拜的儒圣偶像是一样的。端正,一丝不苟,不容置喙。 “朕已经勾绝了他的案子,后日枭首。你不求朕吗?” “也许平宣会回来求你,但我不会求你。张退寒,不管你还肯不肯认自己是张家的子孙,我都不再认你了。” 她说完,伸手撩开了面前的那道竹帘。 席银在张铎身后抬起头,眼前的女人有一双温柔的远山眉,长发并为梳髻,流瀑一般地垂在肩头,身着青灰色的海青,像极了她从前见过的山海神女图。那种美,极其的内敛深邃,与徐婉比起来,她自己就像是浮在女人脸上的一层铅粉。 她不由自主地垂了头,缩了脖子。 “席银。” 张铎忽然唤了她一声。 “立卧有态,忘了吗?” “是……是……” 她一面应着,一面强迫自己立直身,其间,她感觉到徐婉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像一把柔软而薄刃的刀,一片一片地切着她的皮肤。 “为什么不认我。” 张铎的声音不大,情绪暗藏。 徐婉却道:“这就是你捡回来的那个奴婢?” “朕在问,你为什么不肯认朕。” 徐婉问话笑笑,将目光从席银身上收了回来。 “因为,我相信我丈夫,追随他的“忠义”。张退寒,这个世上的事,皆有因果,你背叛家门,终将被家门遗弃。你不重亲缘,必会亲缘断绝。” 她说完,再次看向席银,续道:“你是我的儿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会救这个丫头,是她和你一样,一样离经叛道,一样为世人所不齿,只不过,她生如蝼蚁,万人可践,而你……” 她看回张铎:“而你不可一世,你不信,你不能让她端端正正地和你站在一起。可你忘了,奴就是奴,出身卑微的人,她们靠卑微求生,你永远不可能,让一个奴婢配得上你。这也是你所走的歧道,你用刀斧夺来的帝王之位,没有人会认可,你要杀更多的人,来谋求一时的安定,但总有一日,你也会死于刀斧之下。” “我是配不上陛下……” 张铎不及应话,身后的席银忽然开了口,然而越说声音越小,抬头见张铎并没有回头,又大着胆子清了清喉咙。 “我也……没有想过能站在陛下身旁。我以前也像娘娘一样,相信一个男子,信他教我的一切都是对的,可是……” 她看向张铎。 “我如今不觉得这个世上只有一样对错,我的确应该自守本分,谦卑恭敬地做一个奴婢,但我……偶尔也想读书写字,也想在生死关头,不求任何人,只倚仗自己。” “不分尊卑。” “不是……” 她急于表达,脸色有些红,反手认真地指向自己。 “我知道尊卑,陛下尊贵,奴卑微,我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想……活得好一些。况且,我心里也有想要追随的人……” 张铎静静地听着席银的话。 他让她跟着自己过来,无非是不想孤身一人,面对从来都没有认可过自己的母亲,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竟会开口替自己说话,不仅如此,母亲那一袭连自己听后都如刀悬顶,无从辩驳的话,竟被她这毫无力道的言辞给破了。 在徐婉面前,她好像终于看懂他不肯承认的用心,这足以令他由衷的欢愉,可最后那一句毫不避忌的自我剖白,关乎她真正爱慕的人。对于张多铎而言,还是如刀割心。 徐婉淡淡地笑了笑,垂手放下竹帘,轻道:“我无话可说。” 谁知,话音刚落,面前的女子竟然伏身跪了下来。 “那奴能求娘娘一事吗?” 张铎转过身,低头道:“你在作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