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童
下午,江声上的第一节英语课就是五年级的。他抱着试卷走进教室,然后江声按着陈科的提示很快就看到了昨晚那个领头的小鬼。 只可惜他靠窗,江声如果要走过去跟他说两句话,中间还得隔着一个人。 那么不管江声能把话说的多威风,经过二次传递之后,威力总是会大打折扣。 好在那个原本还木着脸在低头写名字的小鬼也有想当面聊聊的意思。他略微皱一下眉,小小的虎牙咬一下嘴唇,就抱着肚子趴在桌子上。同桌的眉眼之间染上一点焦急,举手呼唤老师。 江声装作匆忙地走过去,善解人意地弯下腰问:“怎么了?肚子疼吗?老师送你去医务室。” 他表情痛苦地点点头,在同学的搀扶下出了座位。他说:“老师,我腿软,你能背我吗?” 江声考虑了一下那个动作的危险系数,最终还是同意了。 他趴在江声的肩膀上,双手搂在江声的脖子上。江声点了几个班干部的名字,让他们在教室里好好维持纪律。再平常不过地嘱咐他们如果班级里出了什么事,记得去找隔壁班的老师。 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普通老师该有的模样。 班长点两下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大手一挥让江声快去吧,别耽误了他背上小鬼的病。另外几个班干部的表情与之对比起来就显得有些难以捉摸,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耐人寻味。 但是江声只低头瞥了一眼,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没有在教室里多作停留。 江声很久没背过人了,难免有些技术生疏,没走几步楼梯,背上的人就往下出溜了几分。江声托着他的屁股,往上颠了点,继续往下走。 背上的孩子脸上痛苦的表情消失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有些玩味的神情。他问:“老师,你就不问问我想找你聊什么吗?” 江声喘两口气:“你等我下了楼梯再和我说话。” 他轻笑,把脸贴在江声的背上,搂着江声脖子的双手却在收紧。 江声哪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冷着嗓子:“松松。不然我们俩待会儿没法谈了。” 他收了劲,轻不可闻地喃喃:“我最听话了。可是,为什么我这么听话,他们还总是骂我,为什么我还是被留在了这个破落的山村里了。” 江声却听到了,回答:“不是每一个为什么都能找到答案的。” 短短四道楼梯的距离,在一来一往几句话的时间就已经走到了底。 江声松开手,背上的小鬼没有反应过来,被惊了一下。也结结实实地勒紧了江声的脖子,然后在听到江声有些吃痛的一声闷哼之后松了手。 江声看着他略微有些怔愣的表情,嗤笑:“你这个表情可一点都不像昨天晚上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样子。” 他回过神来,冲江声眨巴了两下眼睛,给他指了医务室的方向。 江声不理他,问他:“想去校外的小卖部吗?我带去你。” 他既没点头也没有摇头,只笑嘻嘻地回:“我没有钱。” 江声沉默了一瞬,然后会意,捋顺了他头顶翘起来的几撮头发:“知道了,你想去。”然后兀自拉着他的手要往外走,却没拉动。 他感受着包裹着自己左手的温热,脸上的笑意终于淡了一点。他问:“你总这样自说自话吗?” 可惜他把话说得冷淡,反抗的意图却不浓,半推半就地被江声强行拽着走了。 校门口只有一个正在打瞌睡的大爷在充当门卫。江声随口和他打了个招呼,也不管他听没听见,直接迈出了大门。 江声看着旁边闷声不语的人,问:“你只有晚上才能开启恶童模式是吗?”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顾左右而言他。 江声把他的反应当作是默认。然后凭着记忆里的别人描述找到了那个小卖部。 结果叫它是“小”卖部还真没交错:只是在房间里摆了一个双面货架,就算是隔出了两条过道。甚至连某某小卖部的招牌都没有。 就这么点容量还得分出吃的和玩的,还得把家长需要的那些调味品也摆上。 ——真正留给孩子的空间不过寥寥。 江声松开手,推他一下:“要吃什么自己去拿。”然后自行拿了几袋泡面和几根火腿肠,但是转了两圈也没能找到陈科说的午餐rou。 可是他却站在货架前不动,和江声记忆深处里的画面完美重叠。 曾几何时,江声也是这样站在傻愣愣地站在货架前的。身边领着他的人从爷爷奶奶变成姑姑和阿姨,最后甚至变成了表哥表姐。 他也在身边人的更迭中慢慢抽条长大了,成为了可以随心所欲地逛超市的人。 而不再是那个需要在别人面前装矜持,一样东西也不敢挑,内心却期待着他们能主动给自己塞一些吃的的可怜孩子。 所以江声感同身受地看出他的踌躇,问店家要了一个塑料袋,自行开始往里面扫货。可惜小卖部的塑料袋都小的可怜,甚至只能装下几包充了气的膨化食品。 于是他手里拎着的袋子数量开始逐渐增加。 他站在原地看着江声毫不犹豫往里面装东西的动作,低声说:“不用了。” 江声听着他小如蚊蚋的声音,没停下,还是坚持把货架上的零食都买齐了。 他的两只手上拎满了东西,终于鼻尖还是泛了酸。他问:“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会杀人,甚至今天晚上杀的人有可能就是你。为什么还是要给我送温暖?” 江声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已经五年级了却还不到一米四高的孩子,沉默了半晌。 “如果你非要一个答案的话,大概就是我的三观不正吧。”江声说,“毕竟在我的世界里,就只有两类人。和我有关的,与和我无关的。” 江声拨了两下袋子,补充:“而且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些东西也不算是买给你的。充其量算是我对自己过去心愿的一种满足吧。” 他不知道江声在说些什么,只说:“即使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江声低头看他,似笑非笑:“我真的不是在收买你。而且比起你现在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更喜欢和阴阳怪气的你待在一起。” 他眨两下眼睛,驱赶走了眼中趁虚而入的几粒细沙。 江声学着秦争的样子抹了一下他的眼尾,问:“你要不要带着你的小弟们和我们合作,一起杀了主神者。” 他拨开江声的手,别过头去:“你刚才还说不是在收买我。” 江声挑眉:“我确实还没开始收买你。” 然后抛出了真正的条件诱惑他:“等我们一起杀死了他,杀死了校长,解放了那些可怜的孩子的执念,我就带你南下去看你的爸爸mama好吗?” 他刚才的那点别扭被他话里透出来的寒意所取代。他说:“可是看过了之后,不是还得回到这个破地方吗?” 江声知道他说的大概率是事实,无可奈何,只能转移话题:“你去过你家长打工的那个城市吗?” 他低头:“没去过,但是在电视上看见过,也在别人的描述里听过。所以我能想象到那儿有多好。如果去一趟再回来,我大概会更失控。” 他抬起头来盯着江声看:“可到时候,你早就走了。” 就像是自闭症儿童也知道要默默地抓住志愿者们的手,不希望他们离开一样,江声眼前这个十岁的孩子,这个夜间的杀人魔,也在用他的方式在试图挽留江声。 可惜希望是一回事,理智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即使撇开机制,也不会有人愿意在这座山村耗上一生。 艾米莉.狄金森写过一首小诗,诗中写道: “假如我没有见过太阳 我也许会忍受黑暗; 可如今,太阳把我的寂寞 照耀得更加荒凉。” 对于这个男孩而言,诗中的那个太阳,或许不仅仅是那座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城市,还有江声给予他的短暂的善意。 太阳落山后,曾经的那些昙花一现的温暖,就都会把他往更深的黑暗里推。 所以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江声的手,直到走回教室也没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江声想说,或许那些所谓的大城市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例如房租很贵,或许多数打工的人都只能能租得起地下室;食物也贵,他们指不定吃得还不如学校一荤两素的配餐;就业竞争也激烈,你以为的光鲜亮丽可能只是在某餐厅的后厨刷碗。 或者是在某家工厂里吸着毒气连轴转,全年无休,只为了拿法定节假日的双倍工资。 但是他最终也没能说出贬低那些大城市的话。 因为对于那个男孩儿来说,太阳之所以为太阳,可能并不是因它繁荣、美丽。而是因为在那方土地上,有他心里最想亲近的人在。 江声在放学后默默地陪他走了几里蜿蜒的山路送他回家,算是他最后的努力。 然后在村口被一个迎上来的老头截断了去路,他揪着男孩儿的耳朵大声质问:“哪里来的钱买这些东西?是不是从家里偷拿的?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那个男孩的嘴抿成一条直线,不吭声。然后枝条做的扫帚甩在他的身上,江声料想衣服底下一定留下了红印子。他伸手去拦,却老人被大喝:“你是谁?不要多管闲事。” 然后继续转过头对着自己的孙子唾沫横飞:“你们校长打电话给我说你肚子疼。要我说,你就吃这些垃圾食品,不疼才有鬼。” 江声听不懂老人口中飚的那些方音,只知道他说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江声皱着眉头搬出了自己的老师的身份,结果也还是没能从他那收获到半点尊重。 男孩像是习惯了,反而转过脸来对江声露出一点笑意,眼神却冰凉。 他说:“大概,我只有在晚上才能为所欲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