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一阖
微光从衣柜的缝隙中透过来,在她脸上聚成一束狭窄的光线,项卉佳棕色的眼眸在这一束光下迥然发亮,折射出绚烂的光泽,眼脸上方堆积着晶莹的泪水,满了就滚下来。 无奈、痛苦、绝望……都从在这一道光线下原形毕露,可是退无可退,又有什么办法呢。 男人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透过这道缝隙可以清楚地看见门外那一小片空间。项志华没有直接找入储物间,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依次走入三楼的房间排查,像是在环视自己领地的野兽,眼中发出残酷的凶光,任何猎物的味道都能被他灵敏地嗅到。 项卉佳的左手死死覆在捂住脸的右手上,将指甲深深掐进rou里。 忽然,敞开的门口出现了一双男士拖鞋。 与此同时,衣柜内一颗豆大的泪珠滑落下来。 柜门倏地被拉开—— “你躲在这里有什么用呢?” 视野忽然宽阔,项志华连拖带拽地一把薅起项卉佳的头发,像拎物品一样把她从衣柜中拖了出来。 项志华低下头抵住她的额头,粗砺的气息喷洒在面前,项卉佳跪坐在地,眼睛和鼻尖都通红无比。项志华手上的力道逐渐加大,将她乌黑的长发在手掌上绕了一个圈。 头皮上阵阵刺痛,项卉佳疼得五官扭曲,耳边是男人恶狠狠的声音:“白眼狼,你还敢咬我?真是疯了!” 接着,“啪”的一声,她的脸侧一道红痕,火辣辣的疼——项志华把皮带一起拿了上来,叠成三折拿在手中。 项卉佳早已抽泣得不成样,这般疼痛也没能使她放大一点哭声。 “你还敢不敢咬我!还敢不敢骗我!还敢不敢吃巧克力!嗯?说!”项志华将她在地板上拖拽了几步,拖到墙边,不解恨地逼问。 项卉佳本来就瘦,骨头外包着一层薄薄的皮,这小一米的距离将她的膝盖骨硌得生疼:“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你上次也是这么道歉,不还是又犯错了?”项志华用皮带勾起她的下巴,失望地打量着她,“你的可信度还有多少?” “我、我……可是、可是……”项卉佳被迫对上男人怒意滔天的眼睛,欲言又止,“可是……为什么……” “可是什么?”项志华好整以暇地听着,项卉佳却收回一肚子话似的死命摇头。 “给你机会你不说,”项志华舔了舔牙槽,在项卉佳脸上摩挲的手指倏地塞了一根进她嘴里,“……不说就算了。” 项卉佳被泪水糊住的眼里又涌出了生理性泪水,项志华的手指按着她的舌头,不停地搅动,指尖上沾到一点血沫,应该是刚才抽她的时候口腔内侧被牙齿划的。 项卉佳的舌头不得动弹,几欲干呕。 然而项志华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这个不听话还咬人的小崽子,他要把未做完的事做完,另一只手横冲直撞地伸下去,粗暴地撕扯着她的衣服。 “中考、中考……很重要的,你……让我去复习好不好?咳咳……” “闭嘴,听话!” 天际的璀璨霞光缩成一线,两扇偌大的窗户敞开,傍晚的微风夹杂着一点青草的清香飘进来。一个高高在上者,仿佛与生俱来有这个权利与能力,可以并且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拉开着的窗帘之前,禁锢着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没有一点反抗能力的女孩,将她不听话的累累恶行游街示众、悬首城门。 因为她犯了大错,因为这都是罪有应得。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吃、吃巧克力?” 双膝都被磨出血来,不好好处理想必会留下丑陋的、一生都去不掉的伤疤。眼前模糊一片,视线晃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清。 思虑再三,项卉佳终于支支吾吾地问出了萦绕心头多时、却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说出来的所想。 她说得模糊,项志华却听清楚了。 粗重的喘息间隙,男人嗤笑一声:“为什么?” “我之前跟你说的时候你带耳朵了吗?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不想浪费这个口水。” 项卉佳没有得到答案——没有逻辑、没有道理,没人解答这是为什么,但是她就是不可以吃。 她就像一个接收了矛盾指令的机器人,两种截然不同的信息使脑子一时短了路,一条指令来自项志华,一条来自她自己。她无法处理这一团糟的信息,只是不停地拷问自己——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吃巧克力?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他告诉我一个理由,无论是什么,哪怕还是我会发胖,哪怕还是无足轻重,我一定也可以甘之如饴地接受……” “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那这是不是证明他说的话……是错的,他是骗我的吗?我可以吃巧克力,可以吃蛋糕、薯片,我、我……求求你告诉我一个理由吧!随便什么都好,哪怕搪塞一下我。” …… 她的身体、大脑都疲倦极了,像是陷入了一团柔软得没有一丝外力阻碍的海绵,也像是躺在一片荒无人烟的白茫雪地上,一望无际,没有尽头,也没有出路。 忽然,一道白光倏地在眼前炸开。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项卉佳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忽然就走了神,自顾自地偏头看着外头,站起了身,应该是在上课吧,不然老师也不会喊她“快点坐下”。 窗外,天井对面另一排教学楼外的栏杆上,一个瘦削的男孩已经把一条腿跨了出去,没有人注意他,直到他从四楼纵身而下。 其他人的反应也不慢,很快哭喊一片。 项卉佳记得那天的一切都疯狂过了头,可是她万般冷静地记得男孩跳下去之前的那个眼神,像是在说,这是一个终结,终于要结束了,我终于要自由了,像一只飞向天空的小鸟。 她见过那个男孩,比她低一级,偶然在校门外看见他爸爸拿巴掌甩他,也偶然遇到过他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抽泣,甚至偶然给他递过一张纸巾。 ……偶然知道是他偷偷给自己塞得情书。 可是直到他跳下楼,项卉佳才知道他的名字,一个不是很起眼的名字。 寡言少语的项卉佳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什么话要说。 可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看见自己的父亲要点头哈腰,凭什么他要任人宰割,凭什么最后所有的报应都在他自己身上?要他付出生死的代价,要他对这个残酷无情的世界绝望? 到头来不像个人。 她在心中吼了一句:“凭什么!” 前所未有的响亮。 转而她心里一惊,她又是为什么?她不也对项志华言听计从,指东不敢往西,还有心思同情别人。 她又哪里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和狗不能吃巧克力了。 身心交瘁的项卉佳低下头磕在地上,像是累得要睡去。 忽然,她憋气将死般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一用力,挣脱了一时不查的项志华的钳制,项志华踉跄了一步,被身前发育未全的女孩一个猛推,上半身就腾空飞出了窗户外。 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道。 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衣冠不整的项志华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 在落到地面之前,他仍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眼眸里倒映出了一张梨花带雨的脸——终于结束了,那张脸上写着。 这年的炎夏来早了。 乌云密布,沉闷得像是要下雨,却还在酝酿似的不落下来。 齐临带出门的伞没用上,原封不动的在包里。他刚从齐老太太病房回来,打车到小区门口。老太太还是那个样,没有明显的好转,讲话还是吃力。 齐临心情算不上差,也没有多好,没有好转就不是一件好事。 他轻车熟路地往自己家走去,离得越近,就越吵。齐临有些疑惑,御龙湾出了名的地广人稀,很少有这么聚杂鼎沸的人声。 接着他很心慌地辨别出,声音是来自自己家那个方向的,他不由加快脚步,一拐弯就看见隔壁那栋楼的小竹林外面围了一群人,多是小区里的住户。 这是怎么了?今天不是中考的日子吗,这个点应该结束了第二天的考程,他们家发生什么事了? 他不爱看热闹,本想直接掉头回家,脚步都动了,却从人影缝隙间瞥见一道长长的警戒线,小院里还站着几个穿着制服的执法人员,弯着腰像在清理着什么。 齐临当即皱了皱眉,又把脚步挪了回去,他没有找人问,只是站在人群外,保持一个随时能抽身而退又恰好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的距离。 一分钟后,他从居民们断断续续的唏嘘不已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来龙去脉。 齐临被雷劈在了原地。 周遭还是人声嘈杂,一张张面孔皆是愁容满面,所有人的手指都在凌空晃动,说着变态、人渣、恶心。 没有人相信,地上那滩蜿蜒如蛇的血迹是那个衣着光鲜、所谓成功却人模狗样的男人的,也没有人相信,刚才衣衫不整遍体鳞伤、被警察带走的女孩,那朵人人羨艳的纯白娇花会做出这种事。 齐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忽然想不起项卉佳的脸,仿佛邻居十几载只是一场虚影,每周五的护送也只是顺便为之。他只记得那个小女孩不爱说话、素净漂亮,据说还成绩优异,用周飞飞的话说,就是“成绩是我的几倍,相貌她是仙贝我是狼狈”。 每次的护送都是只到家门口…… 可是家门一阖,所有的家庭都是家和万事兴。 齐临蓦地鼻头一酸,胃里一阵翻腾,他风驰电掣地跑向自己的家门,飞快地将钥匙塞进钥匙孔里,鞋也顾不上脱,就往卫生间飞奔。 当时项卉佳那么抗拒男性的触碰,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了。齐临顿时觉得恶心极了。 围观叹息者多以“世事无常”一言蔽之,齐临心想,怎么能这样简单呢,这根本不是“无常”,这不是暴雨洪水般的天灾,这是毛骨悚然、惶惶不得终日的人祸! ……而他自己,难辞其咎地也是这场人祸的一环。 那年他哑着嗓子对齐伟清大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时,并不是一个提问,所以对齐伟清不断向他辩解的这个世界运作的真相以及这样做的合理性充耳不闻。 齐伟清秀才遇到兵,面对张牙舞爪的儿子,情急之下无奈脱口出一句“隔壁项叔叔家的女儿不也是这么来的吗?” 合情合理的实例总是更具有说服力——项叔叔没有结婚,一人独居,没有儿女,以后有个养老送终的人不好吗? 这几句话便让儿子震惊得说不出话,摔门而去,躲在房里不吃不喝,成功阻止了他的闹腾。 人生在世,过得好与不好,有时候是非常仰仗于运气的。 像他们这样在嗷嗷待铺时期被遗弃的人,没的选择,只能随风飘荡。投奔的人从未见过,不知相貌,不知品性,连是善是恶都要堵上毕生的运气。 人心隔肚皮,谁能保证这场豪赌的结果呢?齐临不得不承认,他赌赢了,而项卉佳却输得很惨。 他抱着马桶吐了个死去活来。 本就没吃什么东西,没什么好吐的,差点把酸水一起吐出来。 天色已经暗淡无光,最后他脱力地坐在地上,强行把那股恶心劲压下去,艰难地拿出手机,解了锁,想给何悠扬打个电话。 最后还是作罢,将手机重新放回兜里,起身漱了漱口——周飞飞明天还要考试,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打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