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抬头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姐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魉壳侗ψ辖鸸冢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内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废眼光,亦非畅事.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o蠢大之物等语之谤. 通灵宝玉正面图式 通灵宝玉 注云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通灵宝玉反面图式 注云一除邪祟二疗п疾三知祸福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jiejie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jiejie,你怎么瞧我的了呢。”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音注云不离不弃 音注云芳龄永继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jiejie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jiejie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jiejie,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jiejie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儿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jiejiemeimei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茶果来留他们吃茶.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央道:“mama,我只喝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p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jiejie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mama,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c防问你的书!"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mama,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mama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了什么。”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里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由着他,多给他吃。”说着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两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去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沏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着,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mama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迟。”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只说:“才进来的,想有事才去了。”宝玉踉跄回头道:“他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他作什么!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meimei,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云轩".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们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jiejie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里.宝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放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了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meimei吃茶。”众人笑说:“林meimei早走了,还让呢。”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乳母.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他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伏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他道:“你家住的远,或有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些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 他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喜悦.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容易拿不出来,为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正是: 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 上卷 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09 本章字数:5734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打发了人送了信. 至是日一早,宝玉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的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发闷.见宝玉醒来,只得伏侍他梳洗.宝玉见他闷闷的,因笑问道:“好jiejie,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久怎么样呢.但只一件:只是念书的时节想着书,不念的时节想着家些.别和他们一处顽闹,碰见老爷不是顽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顾.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你们也别闷死在这屋里,长和林meimei一处去顽笑着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宝玉又去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方出来见贾母.贾母也未免有几句嘱咐的话.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偏生这日贾政回家早些,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众清客相公们都早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又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出去.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因向他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吓的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屏声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李贵等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哥儿听见了不曾?可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听一句半句话就有了。”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早来候着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meimei,等我下了学再吃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劳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jiejie呢?"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原来这贾家之义学,离此也不甚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如今宝秦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以后,他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的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日,与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因见秦钟不甚宽裕,更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了.宝玉终是不安本分之人,竟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们俩个人一样的年纪,况又是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的子弟,俗语说的好:“一龙生九种,种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ю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真名姓,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虽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于孺子之心,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如今宝,秦二人一来,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绻缱羡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贾瑞暂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梯己话.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二人唬的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者.香怜有些性急,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两个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秦,香二人急的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去向贾瑞前告金荣,说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rou,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又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说薛蟠得新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两个.今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更不自在起来,虽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一对一y,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个是谁?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人谁敢来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如今自己要挺身出来报不平,心中却忖度一番,想道:“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岂不伤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的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口声,又伤不了脸面。”想毕,也装作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得了这个信,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敢强他,只得随他去了.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y屁股不y屁股,管你фx相干,横竖没y你爹去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唬的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尚未去时,从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在旁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这贾菌亦系荣国府近派的重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淘气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砚砖来要打回去.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终是身小力薄,却抡不到那里,刚到宝玉秦钟桌案上就落了下来.只听哗啷啷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等至于笔砚之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的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起反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原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李贵且喝骂了茗烟四个一顿,撵了出去.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上,打起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罢。”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没理.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结好,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着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是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宝玉道:“撕罗什么?我必是回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的,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了一想道:“也不用问了.若问起那一房的亲戚,更伤了兄弟们的和气。”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侄儿.那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李贵忙断喝不止,说:“偏你这小狗y的知道,有这些蛆嚼!"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他来!"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包着书,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到他家,就说老太太有说的话问他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他,岂不省事。”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好了一半了,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闹!"茗烟方不敢作声儿了. 此时贾瑞也怕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曲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是你起的端,你不这样,怎得了局?"金荣强不得,只得与秦钟作了揖.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说:“俗语说的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惹出事来,少不得下点气儿,磕个头就完事了。”金荣无奈,只得进前来与秦钟磕头.且听下回分解.